一、引子
　　 这次回乡，让我心情很不平静。
　　 早晨晨跑，路过李爱蓝的家发现她家的房子、院子找不见了。她家在学校的斜对面，中间隔了一条马路。一座三间低矮的土坯房，正门朝东开着，前面不大的一个院子，借着别人房子的后墙做院墙，自己修了一段折回来和自己房子的山墙接着，围成一个封闭的院落。站在马路上边能看见院子里开着一簇簇颜色鲜艳的野草莓花。在房子侧面开了个小门，面朝马路，这是唯一进出的门。此时它已变了模样，原来低过马路的坑被人填平和公路一样高，上面盖起了两层小楼。
　　 虽然她死了五年，可她出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没有悲凄嚎啕的哭丧声。
　　
　　 二、葬礼
　　 她死在苍翠的7月最后一个周日。今天出殡，她是前天下午八点殁的。
　　 那两天雨一直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到了第三日早晨雨停了，空气清新。
　　 我出了校门，看见她的棺材停放在她的天蓝色小门外，上面用水泥瓦搭了一个伸出来的凉棚。七八个男人给棺木绑着绳子，她的儿子蔡莘顶着孝盆面朝棺材跪着，地是潮湿的，有一块白色的孝布，压在他的膝盖下。她离了婚的第二任丈夫，表情平静的一边给帮忙的人发着纸烟，一边说着感谢的话，旁边站了一圈人。
　　 她被大家七手八脚连推带拉拽上了一辆小工具车，一个帮忙的人把她穿的所有衣物打个包袱，扔在她的棺木旁边。蹲在路边吸烟的司机站起身来走过去卡死了后车门，坐进了驾驶室里。她的丈夫给每个前来帮忙的男人们再一次发烟说着同样的话，绕棺材走了一圈。随后蔡莘摔了孝盆和这个男人钻进了驾驶室，车朝着她的墓地开去。我也跟着几个她要好的朋友，向她的墓地走去，稀稀拉拉不多几个人。
　　 她的老家在离南村四五里路程的高坡，她的墓打在一个山崖的山根下，墓前是开阔的荒草地。墓穴是她丈夫花钱雇人打的，早在下雨前就已经挖好了。这时墓坑里倒灌了一些泥水，有几潭小水洼，盈盈汪汪的，有人往里面倒了几锨土，掩盖了小水洼。
　　 几个壮年小伙子把她从车上拖下来，放进墓坑里，旁边的人拿起铁锨朝着墓坑扬土，一会儿一座新坟茔就站立在绿野中。蔡莘接过铁锨，象征性地铲起最后一锨土压在母亲的坟头上，接着绕着新坟用锨压了一圈，有人递过两块石板，他把它压在坟头上。
　　 她的丈夫把衣物放在坟前，上面压了些黄色的烧纸，用打火机点燃，找了一根树枝翻搅着衣服，火焰抽着青烟，袅袅飘向天空。
　　 她的坟在女儿的上边，女儿的坟是一个不大的小土堆，坟堆有些塌陷，上面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一个中年的男子正在弯腰拔草，蔡莘一道和他拔草，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慢慢滴了下来，我知道他眼泪是没有颜色的血。他拔完草给坟添了新土，又搬了两块石头压在坟头，然后烧了纸钱。那个中年男子站起来转身离开了，蔡莘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出声。
　　 李爱蓝和这个男人离婚也有二十多年了，其间一直没有见面，直到她快死时他才回来。他进来坐在病床边，她已经昏迷了四五天。
　　 对于这个父亲，蔡莘是陌生的。虽说是生身父亲，毕竟二十多年没生活在一起，对他的记忆还是七八岁时的碎片。后来父亲离开了母亲，领着他在酒铺住了两年，又把他送到母亲这儿，就去了青海。
　　 父子俩没有多少交流，这几天都够忙的。
　　 丧事办完了，男人回青海了，蔡莘留在这个家里。
　　
　　 三、李爱蓝
　　 李爱蓝是南村里赫赫有名的名人，她的这辈子很有些故事。
　　 她是一对勤劳的农民夫妇的女儿，家在南村一个偏叉小沟的山坡上。
　　 她自小跟着父母下地种庄稼上坡拉柴，养成了泼辣干练的性格，说话大声大气，做事风风火火。地里活不多时，父亲给十里八乡的乡党修一修架子车、补补锅水壶等物件，家里经济也还宽畅。她有时也跟着父亲走街串巷乡逛逛村，做做下手帮帮忙。十七岁那年9月，是敲树上的核桃时节，父亲上核桃树，脑溢血突然犯了，一头从树上栽下来，连一句话都没留就走了。母亲埋了父亲，把她送到南关一个朋友的修理铺当学徒，学了两三年，回来在南村桥头租了一间门面房，开始一个人修理汽车、拖拉机、架子车……
　　 到了20岁时，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苇子坪的小伙子，小伙子个子不高，高鼻子，高眉骨，大眼睛，深眼窝，有点像苗族人。这个地方的人多姓苗，据说石达开兵败以后，他的一部分部下逃到这里安居住下。两个人是同乡也算不上陌生，三年交往，男人到她家入赘。一年后生下女儿。农村的男人如果做了上门女婿，觉得很自卑，心情也不舒畅。有时两人会争吵，男人就赌气回娘家，一走两三个月不回来，她也不去请他回来，最后男人留在苇子坪和本村一个寡妇结了婚。
　　 一个女人家整天穿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拿着扳手拧螺丝，或者举着电焊面罩焊接车轮。每当空闲，她坐在活摊上吸着一支烟，粗声大气和人交流。
　　 一次我的提水壶把上的螺丝掉了，没法提水，我想到在她那里找一个螺丝应该不是难事。我找到了她，她让我自己配，桌子下面堆了几大堆废旧螺丝，我找了一个配上，问：“多少钱？”她停下手里的剉，抬起戴眼镜的眼，有些惊讶，说：“那你就给1块钱吧。”门外站了一个男人，说：“这还要钱哩？在她这随便捡个小螺丝就按上，钻钱眼了！”我笑了笑。
　　 就这一次我去过她的居室，那是典型的老户住所，房子很幽暗，从小门进去，碰翻了放在门口的一把木头椅子，哐的一身，吓得跟进来的她家小黑狗跑出屋子，站在在院子中央旺旺叫。蔡莘赶紧拉亮了灯，我看清了屋子的布局。这是一间不大的偏室，靠南支着一个床，床上罩着一个像渔网一样的蚊帐。床前面离床一步之遥，支着一个方形大生铁炉子，炉子上放着几个没有洗的烧黑的铁瓷碗。地面坑坑洼洼的，四处摆放着螺丝铁角片、打气筒、焊头、架子车轮子、轮胎等。床的右手边开了个门洞，进去是正间，蔡莘的卧室。卧室很简陋，靠墙有一张床，挨着床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摞着两摞书，把窗户遮了一半。离桌子不远有一道门，出了门就是院子，
　　 院子不大，能放一辆架子车，院子东墙下种了野草莓花，花儿润生生地伸腰展朵，这是这个家唯一有色彩的地方。
　　 李爱蓝对庙上的事很热心，如果有庙会，她必定是积极的组织者和参与者。每天晚上收摊后，草草吃点饭便找她的朋友们商量有关庙上的事，有时也到离家较远的庙上做事。
　　 三个月前的一天，我在村子的一条巷道遇见了她，看她脸色很难看，没有一丝润色，我问她：“有什么病吗？”她说：“子宫癌后期，刚化疗回来，唉。日子不多了。”
　　 “那你还不休息？”
　　 “马上三月三了，村子要唱大戏，要挨家挨户收戏钱，本来不该我收，该春平收，可是他家农活忙扔不下手，让我替他收一下。”
　　 过了两个月，她的病情加重住进了市一康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医院让她回家准备后事。回来后她住在村医院，每天只能喝一点稀面糊。后来输液药水不走了，拔了针后，不一会儿她就走了。
　　
　　 四、她的女儿
　　 22岁的茗茗出落的像鸟一样，一双丹凤眼，漆黑闪亮，尖巧的黑俊俊的瓜子脸掩不住她的秀气儿。茗茗是母亲的好帮手。家里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茗茗恋爱了，男朋友是同班同学，家在后槽，只有母子俩、那年的五月端午，茗茗的男朋友来接她去家里过节，李爱蓝坐在活摊前阻止着，不让茗茗去。
　　 她狠狠地说：“哪儿都不能去！跑到那个穷地方？啃石吃土去呀！要去，除非你用绳子嘞死我！”茗茗男朋友生气地走了，茗茗回家躺在床上大哭了一场。
　　 蔡莘放学回家，看见姐姐躺在床上，脸白的像涂了面粉。蔡莘赶紧喊来母亲，母亲见状背起女儿就往医院跑。到了医院，医生翻看了她的眼睛，摸了摸心脉，摇了摇头，惋惜地说：“来不及救了，已经没有了心跳，瞳孔已放大了。”
　　 听到这话，李爱蓝一下瘫坐在了地上。
　　 她的店门关了半年又开张了，她比以前更男人了，村子里出了车祸的车也在她那儿修。她的生意比任何时候都兴隆，新收了两个徒弟。
　　
　　 五、她的儿子
　　 女儿七八岁的时候，一个汉中的男人进了家。这时候她好像更暴烈了，会为一件事开口大骂以至于动手，男人开始对骂，后来躲她，再后来搬出去和儿子住在酒铺，后来又离开酒铺，给她扔下一个儿子名叫蔡莘。
　　 蔡莘上六年级时我是他的班主任，可爱乖巧。一双像松鼠般灵活的眼睛，时常笑眯眯的弯成一对月牙，露出一对白白的小虎牙，说话柔柔的像女孩的声音，学习成绩很好，每学期都有奖状拿。
　　 后来他考上了西北工业大学。四年学成毕业，应聘到西安一家公司当文秘。儿子每次回家她都是哭，觉得孤独无所依靠。蔡莘万般无奈辞职回家，在家里做了网络作家。
　　 一次在街上遇见一个小伙子招呼我，我发愣茫然看着他，只见他浓密的黑丝几乎有三寸长，耷拉下来，罩在眼镜片上，像一丛黑色的茅草，脸黑郁憔悴。
　　 他看见我有些迷糊，说：“我是蔡莘。”
　　 “啊，你是蔡莘啊！长的我都认不出来了！”我在脑海里翻寻记忆中那个唱歌甜甜的孩子，怎么也重叠不到他的身上。
　　 “我买袋盐回家做饭。”他带点笑容说。
　　 “老师你忙。”其实我有很多话要问，显然他不想和我交流。望着他匆匆走过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六、尾声
　　 李爱蓝的故事讲完了，我知道的是她的故事，却不知道她的人生，人生只有她自己知道。
　　 两年过去了，不，也许是三年五年，没人会记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