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要是我哪里操作的不对，你一定要认真地批评我！”老华对二副如是说道。
　　 “主要还是你得知道问题在哪里。”这条拖轮的二副大家都叫他小哥，在这条设备最旧的拖轮上已经干了三年了，自当班以来的确带了很多实习生，但是像老华这样年近四十还这么认真努力的实习生的确不多，所以小哥对老华似乎特别有耐心，“你看，你刚刚这样的操作，显然没有考虑水流的因素……”
　　 三台手机，一本厚厚的书，一沓纸，每次作业结束后，老华都会抱着这堆东西在驾驶台虚心求教。小哥通常会拿着手机当拖轮，把书当成码头或者大船，一边模拟刚刚作业的情形，一边在纸上画一些受力分析的原理图。
　　 老华早年在化工厂流水线打工，或许是因为工作环境太过恶劣，现在脑门儿上已经是锃光瓦亮了。望着这光溜溜的脑袋，小哥老是打趣地调侃老华：“你这脑袋这么亮，晚上都不用开灯了！”老华倒也从来不介意周边的人这么开玩笑，也不知道从哪儿练就的夸人的本事：“我这是为了照亮你们的颜值！”
　　 六年前，老华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广州，历经千辛万苦考下了水手证，来到拖轮做水手。尽管水手的收入并不高，但老华和家人依然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但是，眼看着儿子就要上小学了，老华思前想后，为了家人以后能够过得更好，决定要考个三副证。老华也知道要考这么一个证一定是一个非常艰辛的过程：论年纪，自己已经快四十岁了，跟那班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比记忆力肯定没有优势；论学历，年轻一点的拖轮驾驶员都是大学本科或专科毕业的，理论知识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论经验，那些开了二三十年的老船长开船跟玩儿似的，操船技术根本就是望其项背。但是自己选择的路，就是跪着都得走完，既然下定决心了，就不能半途而废。
　　 为了能够安心考证，老华跟公司申请，从一条比较新的拖轮调到了“穗港引6”这条最破旧的拖轮上，这样就能挤出时间准备理论考试了。老华调过来的时候，这条旧拖轮已经营运了35年了，这船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有时候船上的中央空调修了坏，坏了修，夏天吹热风冬天吹冷风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为了理想，条件再艰苦又如何呢？
　　 有一天，小哥当班，从早上交接班以后就马不停蹄地干了一天，一直到凌晨才休息。半夜小哥起床上厕所，发现餐厅还亮着灯，就过去看了一下。这大半夜两三点，老华竟然还在看题目。
　　 小哥出于好奇，就过去看了看老华做的题目，不禁皱起了眉头：“你这题死记硬背不行的哦！”
　　 “哇！哥，你吓死我了……”这夜深人静的，突然小哥从背后冒出来，把老华是吓了个半死，“白天太忙了，晚上我背一下题目。”
　　 “背题目？”小哥很惊讶，但又被老华这样的精神感动了，“早点睡，明天抽个时间教你分析题目，这样比单纯背题目有用多了。”
　　 于是随后这半个月，老华只要一有空就向小哥讨教，小哥也挺有耐心地跟老华解释这道题的原理和计算方法。但是小哥毕竟毕业三年多了，有些知识难免遗漏，偶尔也会叹一句，要是有教材能看一下就好了。没想到过了几天，老华竟然专程去买了书回来，小哥这才真正感觉到老华对理想的追求是多么执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华终于通过了所有功课的考试，拿到了实习三副的资格。
　　 然而将来想要当班，就得把理论用到实践中去。开船看上去是一件挺容易的事情，连小哥当年做实习三副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实很打脸，自认为能力优越的小哥当年也没少挨船长批评，开船果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老华在这点上的自我定位比小哥当年要清醒，他知道开船不是一蹴而就的，因此刚开始学习的时候，经常看当班驾驶员操作，自己则拿着本子记下在什么情况下驾驶员是怎样操作的，久而久之，老华也学到了一些经验。
　　 但毕竟刚开始学船舶操纵就是“依葫芦画瓢”，真正的精髓在于用好船舶的惯性和掌握水流的影响。老华刚开始还觉得学了不少本领，但慢慢地他发现有时候船并不怎么听他的话，尤其是水流很急的时候，越是着急船越是不听话。
　　 老华很苦恼，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小哥，毕竟人家愿意教是情分，不教是本分。但是开了两个月的拖轮，每次开船开不好的时候都让当班驾驶员给自己收拾烂摊子，老华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这天，天气炎热，老华买了点水果来船上给大伙儿吃，这会儿空调刚修好，吹着空调吃着西瓜的日子真是惬意。小哥正大口啃着西瓜，老华凑过来，弱弱地问了一句：“小哥啊，我看你跟船长、大副开船的时候都是随心所欲的，怎么到我手里就开得乱七八糟的呀？”
　　 小哥听完差点没噎着，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想随心所欲地开船了？这不逗吗！小哥清了清嗓子，欲言又止，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俩字：“经验！”
　　 “可是我发现我这两个月了，一点进步都没有啊！”老华也郁闷得很，感觉这技术学到了瓶颈阶段，手足无措。小哥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作为教带师傅，他当然知道老华的问题在哪里，只是学技术是个漫长的过程，要是基础都打不好，再有经验也不行啊。
　　 在之后的实习过程中，小哥总是会在关键时候提醒老华该怎么做。过了一段时间，老华终于感觉之前经常出现的问题没有那么明显了，这船越来越听自己的话，似乎自己的技术很快就能赶上小哥的水平了。再怎么说，一向对工作要求极其严格的阿策船长竟然破天荒地表扬了老华，说他技术进步很大，小哥都还没有过这种待遇呢！
　　 这天，船长来上班，小哥刚好在吃早餐，正赶上调度派活过来了。这时间刚好很尴尬，小哥想了想，也不着急下班，干脆等船长干完活再下班好了。于是小哥慢悠悠地吃完早餐，准备去驾驶台看一下老华在船长的指导下是如何开船的。但还没到驾驶台呢，就听到阿策船长把老华骂了个狗血淋头。小哥上到了驾驶台，阿策船长刚好瞄到小哥，说道：“阿小，你帮我看着他一点，我下去吃个早饭先。”
　　 船长下了餐厅，小哥和老华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老头子就这脾气，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小哥也有点无奈，当年在阿策船长的指导下，自己的确是进步很大，但是阿策船长在工作上是出了名的严格，那时候几乎自己也天天被骂得狗血淋头，只是现在阿策船长脾气的确比以前已经好多了，“船长能骂你说明你还有的救，他不想骂你的时候，你的技术也就那样了。”
　　 小哥说得的确是事实。那时候小哥还是三副，船上来了个实习大副，阿策船长带他实习的时候批评了几句，这实习大副当场跟阿策船长吵翻了，从此船长懒得再去批评他。后来这个实习大副在小哥上班的时候发牢骚：“我在外面跑船做大副的时候，船长都不敢把我怎么样，你们船长这老头子居然敢骂我？”小哥听完只能一笑了之，心想：你还敢跟老头子吵架，真是勇气可嘉……
　　 不过越是骄傲自满的人就越是井底之蛙，当天这位实习大副的操船技术的确是让人看不下去了，到最后差点捅娄子，要不是小哥及时接下烂摊子恐怕就真要出事故了。当然，这位实习大副仍然一脸不屑。小哥也不多说什么，开船靠回码头的时候一甩船尾，船就稳稳当当地靠上了码头。这时候这位实习大副大惊失色：“哇！这么厉害！”
　　 小哥仍然一笑了之：老头子比我厉害多了，就你这烂技术还在那傲娇什么！
　　 后来那位心高气傲的实习大副又不肯好好学技术，又嫌弃这份工作待遇低，最后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高就”去了。
　　 但是老华一向以来很谦虚，就算船长骂得惨不忍睹，他也绝对不会跟船长对着干的。小哥也很纳闷，按理说老华技术也不错了，不说能独当一面，至少独立完成普通作业是没问题了，船长怎么就批评他了呢？
　　 “刚刚老头子为啥批评你呀？”小哥好奇地问了一下。
　　 “刚刚我想从两条驳船中间追越的，船长就说我开船简直是乱开，一点都不懂规矩，我都搞不懂为什么……”老华一脸委屈。
　　 “啊？！”小哥先是楞了一下，然后一脸鄙夷地调侃道，“那你真的是找骂啊……”
　　 的确老华自己觉得可能技术进步很大，航行就比较随心所欲了，殊不知太随心所欲地开船而不遵守《避碰规则》是很容易发生碰撞事故的，这的确是个很严重的错误。小哥跟老华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也提醒老华，不能因为自己技术上有进步就忽略最基础的东西。在小哥晋升三副当班前，船长曾经也告诫过小哥，很多事故并不是因为技术的问题而发生，而是因为疏忽引起的。
　　 老华听罢，终于觉察到自己太骄傲自满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及时认识到自己的问题，老华更加虚心地学习，并且开始注重细节问题。
　　 又这样过了几个月，老华实习三副的资历很快就到期了，再过不久就能获得三副证书。虽然现在拖轮要求二副才能当班，但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一步就是好事。
　　 老华依然努力地学习着操船技术，虽然还是做水手的岗位拿着水手的薪资待遇，但他从不抱怨。其实老华这么努力，在他背后是体贴的妻子和懂事的儿子在默默地支持着他。在拖轮待命的时候，老华常常会聊到他的家庭，也时常流露出对家人的感恩。
　　 听说老华刚结婚那会儿家里条件很苦，甚至结婚的时候都没有举办一个像样的婚礼，但是妻子和家人都很理解他，尽管只是在广州租了个小房子住，一家人在一起很努力地工作，很努力地把生活变得更美好。特别是老华提起自己的儿子，那是满脸的幸福，虽然孩子刚上小学，但比一般的小朋友乖巧懂事得多，甚至学会了给爸爸妈妈倒水洗脚。小哥每次听到这些事，情不自禁开始羡慕老华，有这么一个美好的家庭，毕竟作为一只单身狗，也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但老华一直都羡慕小哥，出生于条件比他优越的家庭，又是大学本科毕业，才二十六岁就在父母的资助下在广州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除此以外还很有文艺才华，据说还出版过自己写的小说。老华心知肚明，自己再奋斗十年八年或许才能赶上这样的经济条件，至于赶上小哥的才华，估计这辈子就死了这条心吧。
　　 看到别人的幸福总是叫人羡慕的，所以人往往会努力追求别人所拥有的东西。
　　 干拖轮这行什么都好，就是女同志太少。不用说基层一线，那都清一色是男同志；机关办公室的女同志掰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其中大半可能连二胎都已经生了，像小哥这样的男青年，最头疼的可能就是这点个人问题了。
　　 这天老华来上班，在船上窝了一上午都没有干活。难得半日闲情，老华心血来潮做了一道烤全鸡，算是改善一下大家的伙食。临近饭点了，老华喊小哥吃饭喊了好几遍都没回应，老华心想，该不是睡得太死还没起床吧？不过也是，最近干活繁忙，经常后半夜有很多活要干，毕竟作为驾驶员休息很重要。于是老华留了一些烤鸡放在冰箱里，等小哥睡醒了再吃。
　　 没过多久，二副房间的门开了，“老轨！备车！”
　　 轮机长刚刚吃完午饭，听到小哥喊备车，赶紧放下饭碗去机舱备车了。老华也赶紧扒完碗里的饭，穿上救生衣戴好手套出去舷边准备解缆。按照往常，解完缆后小哥会等老华上驾驶台来操纵拖轮离码头，但今天还没等老华上到驾驶台，小哥就已经开着拖轮离码头出去作业了。老华跑上驾驶台，感觉气氛有点古怪。小哥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老华，自己挪到一边去让老华接替他继续操纵。若是平时，小哥一定会跟老华强调“注意瞭望”“注意避让”这些字眼，今天却出奇地沉默。
　　 作业难度不算大，半小时便完成了，老华安全地把船开回码头，其他水手带好缆后通知机舱完车。老华试探性地问了一下，“小哥，今天作业过程我操作有没有什么问题啊？”
　　 “还行吧。”小哥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连航海日志都没写就走下了驾驶台。老华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听见楼下房间“砰”一声关门声，看样子小哥今天心情不好。
　　 “胖子，问你个事啊。”老华问水手阿栋，“小哥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阿栋摊了摊双手：“小哥失恋了呗。”
　　 老华一脸懵：“怎么回事啊？”
　　 “本来小哥不是在老家相亲认识一个姑娘吗？”阿栋拿起桌上可乐吹了半瓶，继续说道，“本来还处得挺好的，后来这姑娘知道小哥的工作是开船，觉得嫌弃，然后就吹了嘛。”
　　 “开船怎么了？开船的也是技术人员啊！”老华一听这事情，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哥没嫌弃她就不错了！还来嫌弃小哥，真的是……”
　　 “哎？你干嘛去啊？”阿栋看着老华从冰箱里拿出事先盛好的午饭放进锅里。
　　 “我去劝劝他。”老华打开电磁炉，把冷藏过的午饭重新热了一遍。
　　 “你别说是我说的啊……”阿栋又喝了一口可乐，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阿栋拿起手机接通电话，“喂？媳妇儿……”
　　 于是，老华端着午饭敲了敲二副房间的门，过了半天，小哥才一脸不耐烦地开了门。
　　 “小哥，心情不好也得把午饭吃了。”老华端着午饭进了房间。
　　 “不吃。”小哥不温不火地应了一句，又躺回床上去了。
　　 “那种女的没眼光，老跟她过不去干嘛是吧。”老华把午饭放在了桌子上，拉开椅子面对在床上装睡的小哥，“要是我是个女的，追你都来不及！”
　　 “一边去一边去！”小哥听到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就你那长不出头发的脑袋，倒贴给我都不要！”
　　 “哎呀！这就对了嘛！”老华站了起来，“我这么差的条件都能娶到老婆，你还怕娶不到老婆吗？”
　　 “废话！当然怕！”小哥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开始扒拉碗里的饭菜，果然是很饿了，“就我们这行，除了相亲上哪儿去认识女孩子啊？”
　　 “哎呀，不要怕的啦，什么医院啊学校啊，那还不大把女孩子啊！”老华很老道地说道，“那里的女孩子又漂亮又有爱心，比你之前那个好几百倍！”
　　 “嗯嗯，看来你经验很丰富嘛。”小哥啃了个鸡腿，缓了一会儿，突然问道，“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啊，这个……”老华突然也被问住了。
　　 “死胖子！”小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算了，反正也就这样了。”
　　 “哥，我觉得这不是坏事。”老华看小哥现在应该能听得进去话，于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你看你告诉我说，我们船靠码头的时候要调整好船的姿态，让水流对船产生有利于靠码头的影响。”
　　 “所以咧？”小哥边狼吞虎咽便嘟囔着。
　　 “所以找女朋友也一样啊！”老华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看你之前那个，你们真在一起了，她嫌弃这嫌弃那的，你还能安心工作吗？你想啊，要是找一个能支持你工作的老婆，那你上班就不会累了嘛！我考三副证要花很多钱，我老婆二话没说把她积蓄拿出来给我考证了，所以我‘这条船’很快就能‘靠码头’了嘛！”
　　 “行，你赢了！”小哥吞完午饭，又听了老华这一堆道理，不得不服他，“我教给你的东西你又能教回给我，不服你不行啊……”
　　 “相互帮助嘛！哈哈！”老华此时也才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有烦恼的，哪怕是看上去无忧无虑的人。
　　 半年的实习期很快就过去了，老华也顺利地换到了三副证书。虽然离当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只要不放弃理想和信念，幸福就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