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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剪秋罗(散文)


作者:东珠 布衣,23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49发表时间:2018-11-24 15:26:18


   1
   刚刚,我见过了蒲松龄。
   刚刚,我认识了剪秋罗。
   刚刚,就是三百多年前。
   我从东北一个叫长白山的地方出发,我正饿着。我披着新洗的长发,我穿着白色的汉服,我的双脚拎着两只木色的屐,我就这样走出去了。背后,我听见女儿把一个非常天真的比喻送给了我——啊,一只大白鹅。对于我来说,这是多么高档的赞美。如果我是一只大白鹅,如果我能够顺利漂流到达那里——自然,我就应该与河边野生的红蓼依偎在一起,我就应该是古代名画《红蓼白鹅图》的主角。
   红蓼,就是狗尾巴花。
   我小时候吃过它,那是代替黄牛“神农尝百草”,太辣了——那种辣,辛涩无比,不像辣椒那么彻底,也不像中药那么地道,久久缠绵在舌床上。它不喜欢站在舌尖,它喜欢占有整个舌床。它有时还向往床下,以及床后面的物件。这让我的味蕾受到了极大的重创。总之,尝完它之后,我再也不逼着牛去吃它了。我跟牲畜,总能达成一致。
   在《诗经》里,它叫“游龙”。在那里,气急败坏的女人借着它骂自己的男人不够正经,全无承担大事的气象:“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可见,《诗经》里的女子,这种红蓼般的辣妇也多着呢!历史上,红蓼和一个人交往甚密。那是一位皇上——赵佶。《红蓼白鹅图》就是赵佶留给我们的传世妙笔。
   还是别叫他宋徽宗了,他被金朝弄得连个农夫都不如了,他太可怜了。书法上,“瘦金体”是他的原创。我第一次赏那“瘦金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很想去抱抱那些字。不是亲吻,也不是抚摸,是抱。那字,太像植物了。确切地说是像蕨类植物。每一笔都如蕨类植物一样,瘦俏,坚定,飘逸。他把“瘦金体”种在了大山里,怎能不劲瘦?那时我总在幻想,快来一阵山风吧,吹一吹那字会更有神韵。
   蕨菜,也叫如意菜,这个落难的皇帝,想必应该如意了。他在一种植物的意象里,享寿千年。现在的仿宋体,就是从“瘦金体”脱胎而来。这个皇上,还魂有术。
   我,一个可怜的女人!
   我想念植物,想疯了!
   我去拜见蒲松龄,并不是冲着他的花妖狐怪去的。我出门时,也不是决意要拜访他。我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他那里。三百年啊,这路可不短啊,谁与我同行?
   是雨点的指引吗?
  
   2
   我的心里,一直欠着野花一笔债。这些年,我偿还得差不多了。我一夜一夜的不睡,我见着山就像见了亲人。毫无疑问,见了野花,哪怕是只有耳朵眼大小的野花,我也会为此激动。有一次,我在路边看到了脏兮兮的紫花地丁,瘦得不成个样子。我差点哭出来。我心痛什么呢?野花卑微的命运?还是它们被大风刮到城市的不幸?
   我,比之野花,又有何异?
   我领着它们,在那乱如麻的“界门纲目科属种”里,一朵一朵地让它们认祖归宗。它们在我的童年里,没有名字。连个乳名也没有。我要给我的野花一个交代。认不清它们,我的童年等同于废墟。
   而我,是从童年里长出来的。
   我是植物,我也是被大风刮到城市的。我是生长的,每一次的根迁叶嫁,我都带着童年的土。没有原土,我活不好。我跟紫花地丁一样。紫花地丁,最高不足十四厘米,通常的身高也就是七厘米。它一有花意,就要鞠躬。只能看地,不能看天。
   然而,还有一朵,我无力偿还。我只能说,它的名字叫红。红,想想吧,在那绿油油的山野上,连露珠都是绿色的,红,多么明媚。再想想,在那棉一样的朴素时光里,连樱桃都会提前被小鸟啄光,红,多么值得等待。还有,在那少女飘摇无定的春梦里,在那没有任何鲜艳饰物点缀的暗恋里,红,多像一曲悠荡在柳荫里的嫁歌……
   红,第一次与我相见,在雨季。
   是雨!就是今天这样的雨——似下非下,与每一个毛孔亲近,那么软,像蛛丝。它在童年弄湿我的裤角,又在现在弄湿我的裙子,它这样执著,就是让我想起红!
   我的家在长白山脚下。我家的院子,不像个院子。园子,也不像个园子。篱笆,根本没有。两间草屋,就像是甩大泥巴随意甩出的。窗子也有,门也有,可是我,从来都是想从哪进就从哪进。相比一个村子的炊烟,我家太孤单了。周围被大草甸子包围着,然后是树,然后是山,然后是山连着山。一天到晚,全是绿色。
   也太单调了!
   好在,有野花从地皮里钻出来,从草缝里挤出来。真的,很多野花都是挤出来的。比如,知母,它开花的时候,穗子一样,一小朵一小朵地往外挤。还有龙胆,也是硬挤出来的。
   春天,侧金盏开过,驴蹄草开过,报春花开过,芍药花开过,各种果树的花开过。
   夏天,耧斗菜开过,鸢尾花开过,葡枝毛茛开过,金丝桃开过,簇生山柳菊开过,柳兰开过,落新妇开过,金莲花开过,青兰开过,黄紫堇开过,水金凤开过……
   秋天,怎么办呢?火烧云也不常有了,彩虹也不怎么现身了。就连红蓼也要休息了。
   怎么办呢?我就像个饥饿的孩子,悠荡在秋千上,在一大片熟透的老绿里打捞新艳。
   红,就这样出现在雨里。
   有一天,我从长满蒿草的后窗跳出去。我踩着蒿草险些滑倒。我想哭。结果我一抬头,就撞见了。
   红,腰肢精细,个子很高,叶子很长。那花,几小朵挤在一起,平铺着开在顶端。花离叶子老远,好像喊也听不到似的。茎与叶,也是这般生疏。它太孤独了,它太像我了!我也很瘦。花瓣呢,剪刀一样,一色剪向花蕊。五瓣,五把剪刀。我独爱那红——亮堂,踏实,活泼,又不失安静。我想,我的嫁衣,一定要这个颜色的。
   知足了,这个秋天,知足了。八岁吧,我就想着出嫁的事,那实是为了一件衣裳。
   我真的一朵也没有舍得采。我立在雨里,鞋也湿了,肩膀也湿了,发梢也湿了,裤管也湿了。
   我只是摸了摸,闻了闻,它身上有汗毛,它有体香。它在一堆草从里,安静得像没有听觉。我为它前思后想——它从哪里来呢?它叫什么名字?只有这一棵,它死了怎么办?
  
   3
   我的人生第一次注入生死,不是从棺材开始的,因为我从不参加葬礼。实是从一棵野花开始的。
   第二年,随着我家一段篱笆的宣告成立,红果真死了。它失踪了。我连花体也没有见到。整个童年都是秋天了!没有红了!然而,它在我出嫁的那一天,又与我见了一面。
   相隔十八年,那是什么样的盟约?
   难道我的前世,果真是一株植物?
   还在长白山脚下,还在大草甸子里,不同的是,这是另一个地方——我的新家。城市的家,不是家。我的新家,我安在长白山脚下,它距离我的老家只有一百公里——沙河源林场,它是长白山“天保公程”的一部分。六场,七场,五场……那天,我坐在汽车上,我累得像要凋谢了。森林,森林,还是森林。它是我记忆的复写纸,单调,执著,又不可或缺。对于我来说,它是静止的。只有野花,是灵动的。
   我有一个奇特的经历——有一次,我要手术。然而,当我在麻药里睡去的时候,我梦见了漫山的野花。我行走在和风细雨的山香里,我一句一句地拾那花下的词句:香满一山,泪满衣衫。那里面,还有蝴蝶在飞。那个手术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春游一样,毫无痛苦可言。所以,当我手术结束时,在我应该醒来时,我还在山上,还在一朵一朵地与野花厮磨。手术时间长达四十五分钟!医生等了我很久,见我还不醒,以为医疗事故降临了。他们吓坏了,他们强行把我唤醒。我肯定是意犹未尽。我在醒后的疼痛里,诉说我的梦境,他们全部摇头,他们只相信麻药。
   他们不相信野花!
   野花,本来就是可以止痛的。听说,华佗发明的麻沸散,其成分就含有曼陀罗花。古人还用有毒的曼陀罗花制成“蒙汗药”。我梦见植物是应该的,我身体涌动的麻醉文化,也是从野花开始的。
   所以那天,我的经历同样奇妙。
   就算我闭着眼行走了一大半的路程,就算我还打算一直闭下去。我的野花也不干了,在最关键的时刻,它们叫醒了我。
   那是什么样的心电感应?当汽车行驶到一片大草甸子时,我被梦一把推了出来。我流浪混沌的四肢一下子找到了回家的路。于是,我看到了大片的野花,那里有红!
   可以想象,我的尖叫,差点让司机钻进了大沟。而我,恨不能从窗子直接跳下去。所有的乘客,都因为我,提前结束了昏睡,欣赏到了他们从来不屑一顾的野花。
   红!
   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语言。
   我像花妖一样不可思议。当司机知道我是为了野花而失控时,他很善意地放慢了速度,让野花以古典的步韵进入我的视野。
   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穿着红!
   红,有了姐妹,它的个子更高了。天,蓝得像要滴出水晶豆。红,红得像要拧出胭脂扣。我再也不担心它会死去,它如我一样,有了新家,有了可以依靠的新的生境。
   我是流出了泪水的。我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场雨。孤单,凉寂,没有一丝风信,它下了那么久。我想起了我自己。如果,只是做个新娘,那太单调了,就如同童年里那一大片汪洋的绿色。在这关键的一天,有了红,我的婚姻仿佛有了植入大地的安全。
   红,究竟是谁呢?
  
   4
   今天,我出门的时候,如果太阳在场,应该是黄昏。但是,下雨了。雨是清场的高手。它能把人清走,也能把时间清走。我,一只大白鹅,正在走向明净的水域。
   是雨点的指引!
   我就这样,突然想见蒲松龄。我觉得,他应该知道——红是谁?我与这些古人的通感,常常在一团雨雾里产生共鸣。当我想见他们时,我灵魂里所有的俗念都会让步。
   我们相遇在松花江。我的眼前晃动着红娇柔温婉的身影。我到达了一个长满杂草、开满野花的水院子。我走了三百年的水路,孤独,清绝,没有一丝现代气息。
   蒲松龄,还是那样穷,他一直穷。他的聊斋故事,并不是靠茶铺换来的。因为他连弄茶铺的钱也凑不齐。他七十多岁,才得到一个有名无实的“贡生”,才得到一个虚衔——候补中学副校长。这一切,诞生在七十多岁,多么可悲。似有实无!
   他不停地写书——小说,戏曲,医学,农业,植物学,汉语言文学……他都入境太深!
   他对一百余种花卉精研入髓。山丹,乌头,芍药,凤仙,金丝桃,菊,老少年……这些,都是野花。都是长白山也有的野花。在他的《农桑经》里,他亲自告诉我,红的名字叫剪秋罗。
   这多像我在手术台上做的那个梦——植物有情感,蒲松龄还活着,野花会感恩。
   剪秋罗!
   太美了,一个“剪”字,把它的神态,永久传神地定格在了大自然里。秋罗是一种丝织物,质薄而轻。秋水长天,红色的秋罗在中国古风里,在一个满心幽怨的宫廷女子手里,暗香浮动月黄昏。
   这样的名字,只有中国有!
   剪秋罗,是典型的中国花。
   它还有一个别名——汉宫秋。这是在汉代命名的。那时,它是汉宫里常见的野花。汉宫秋,带着大汉天子的宿命。剪秋罗,带着天子背后女人对虚无爱情的悲泣。
   走进戏曲的《汉宫秋》,我又想起了马致远——那是一个和蒲松龄一样不得志的文人。文人的命运,总是那么相似。马致远,用《汉宫秋》贴着风流皇上的灵魂,写出了一个心寒月冷的昭君出塞。
   那么,剪秋罗,一定也在秋高雁来之时,安慰过昭君的思乡之情吧?
   几乎所有的昭君图,都是身披红色。一袭红衣的昭君,多像一株孤独的剪秋罗。
   剪秋罗,断肠人,在天涯。
   前几天,我去长白山,夜晚我披衣在夜空下行走。我的脚下,弹奏的正是古曲《汉宫秋》,后来是《彩云追月》。琵琶如泪,筝如落花,我听了很久。在寂静的山林里与古风对话,唯我独享。
   那是剪秋罗在唤我!
   老少年,是一种野花,就是诗词里的“后庭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虞美人,也是一种野花。后来,它成了词牌名,在李煜那个多才的皇帝手里,成了千古绝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剪秋罗,它有《汉宫秋》,在戏曲里,在琵琶里,在古筝里,在长白山上,它的生命丰盈如满月。
   我的脚下,是成片的白三叶草。这种离地只有半尺高的香草,在长白山上也有,在那里是淡粉色。它们的体香,正被缠绵清丽的雨水调和着,这就是我的香水。由于连日雨水的不懈努力,松花江和芦苇,相互唱和着,居然让我赏到了“蒹葭苍苍”的美境。
   蒹葭,就是芦苇。松花江畔有一个苏密古城。它是渤海“营州道”上的重镇——长岭府故址。苏密就是“荻草”的意思。我一直在想象着,渤海古国,荻草伊人,应该是有爱情发生的,那是东北的诗经。听说,古渤海国人的爱情,女人头上插着一根花翎,如果有男子喜欢她,就会拔掉她头上的花翎,从此爱情有了归宿。
   这多像诗经!
   诗经,是中国植物最早的文化家园。同时,有很大一部分,也是中国较早的情歌。情歌,我唱给谁呢?唱给蒲松龄吧——这个三百年前的知音,这个可爱的老人,我们痴迷野花,我们同爱剪秋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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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缕相思寄剪秋。剪秋箩,一种夏秋之际开花的植物如何让作者如痴如醉,它有什么魅力这样勾人心魄?看完作者的文章后顿悟,剪秋箩是中国独有的花,承载着满满的诗意。剪秋箩是后宫女子对虚无爱情的悲泣;是汉宫秋,是汉代一代天子的宿命。秋水长天,暗香浮动。作者以一种植物的定位表达了对大自然的依恋和感动,长白山走出的一种名不见经传的野花,红,开出作者心目中最热烈激荡颜色的野花,却坚强不屈地摇曳在阳光下、细雨里。一切虚幻浪漫,赤脚三百年与蒲松龄的梦中偶遇,终于完成心愿,知道红,是剪秋花,是汉宫秋。这两个缠绵在戏文里、古筝里、琵琶里的名字一下子活过来了,生命丰盈如满月,婚姻爱情有归宿。好美的文章,踏云而行,一步一歌,用优美典雅的风格描写最纯洁最单纯的爱,让人读罢口齿留香。佳作!倾情推荐!【编辑:茉莉花香香满苑】【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125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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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茉莉花香香满苑        2018-11-24 15:27:17
  文章好美,问好作者,感谢投稿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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