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一串狗吠声，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一个满头大汗、脸膛晒得黑黢黢的年轻汉子。他手里提着一把平头砍刀，身上沾满了已玉米棒子上的须毛，半赤膊的臂上满是一道一道的划痕，有几道划痕已渗出了血渍。
　　 他看着直冲他吠叫的大黄狗，眯起眼，咧开厚实的嘴唇，嗤嗤地笑了几声，向它摆摆手，扭身往村里走去。
　　
　　 二
　　 七八个妇女围坐在一起，各自面前放着一个箩筐和一个布袋子，各自摘剥着自家的花椒。
　　 “哟，三娘你看，傻子回来了。”
　　 “傻子挺明白吃饭的重要性，总是能准点回来吃饭。”
　　 “除过吃，还懂啥？一天到晚傻干傻笑的。”
　　 “不过，有傻子，让咱们省了多少气力啊？”
　　 “可不是，有个傻子真解决了不少问题。”
　　 “可要是没这个傻子，你说，恁多的事情谁来帮忙啊？”
　　 “也是，剩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每个人照应也不行啊？”
　　 “亏他是个傻子，换个精明点的才不会给别人家扫瓦上霜呢。”
　　 “就是，谁放着钱不出去挣，傻不楞登地守在农村里给别人出憨力呢？”
　　 “你们先唠着嗑吧，我得赶紧着回去给他做点吃的去。”
　　 “二婶，给傻子做什么好吃的呢？”
　　 “也没啥好吃的，就是西红柿鸡蛋酸辣土豆丝这些，他爱吃锅盔，昨天就整好了，够他吃两天的。”
　　 “对了二婶，你家的熏肉我看傻子挺爱吃的。”
　　 “行，你抽空来拿吧，管够。那我先走了。”
　　 “我也得回去了，俺婆婆刚从医院回来，得精心照看着。”
　　 “嫂子，你家婆婆还多亏这傻子了。”
　　 “你这一说，我差点都忘了，得去给傻子买瓶酒，他爱那一口。我回去了。”
　　 “都晌午头了，我也得回去了。”
　　 “咱们都该回了，傍黑再得空出来说话吧。”
　　 说着，她们都站起身，端着各自的箩筐回了各自的家。
　　
　　 三
　　 卸完板车上的豆棵，他擦了一把汗，对着屋里喊道：“大娘，您的豆子收回来了，我给您放院子里了，再晒晒。”
　　 “傻子啊，累了吧？进屋喝点水吧。”
　　 “不了大娘，您腿脚不好，等我晚上过来给您碾豆子吧。”
　　 “俺家的活都让你给包了，都不好意思了，晌午饭在大娘家吃吧。”
　　 “不了大娘，我还得去把我大爷家的围墙整一下，都快塌了。”
　　 “傻子啊，你三爷的孙子病好了吧？”
　　 “好多了大娘，您放心吧大娘，明天我再带他去看看医生。大娘，我走啦。”
　　 “好好，去吧傻子，大娘就不留你了。”
　　
　　 四
　　 他的话不多，每天里都是笑呵呵的，从不和人争个道长理短的。
　　 “傻子，傻子，快，快，要下雨了，我家的新棒子还在屋顶晒着呢。”
　　 “行，婶子，别急，我这就去。”刚回到家，糊满泥沙的鞋还没换，呼叫傻子的声音就在村子里响了起来。
　　 他膀大腰粗，有股子蛮力，什么农活到他手里都成了小菜。
　　 “傻子，我家的土豆窖窝下去了，这可咋整啊？”
　　 “别急大奶奶，我一上手就得，您回屋歇着吧。”刘银才把堂叔家的辣椒串挂妥当了，急忙赶到大奶奶家，掏出陷落在地窖里的秫秸，重新地搭建了一番，用脚踩了踩：“大奶奶，好了，再有事就找我说一声。”
　　 “傻子，让你出力了。”
　　 大奶奶的话刚落地，一阵大嗓门就传了过来：“傻子！傻子！”
　　 “哎，大姑。”
　　 “俺家那头猪又跑出去了，找了一圈没找着，急死我了。”
　　 “大姑，您先别急，它怕是又跑河里去了，我这就去找它。”
　　 等他把大姑家的猪捆绑回来，天已经擦黑了。
　　 “傻子，你到哪去了？我到处找你都没找着。”
　　 “太爷，找我有事啊？”
　　 “这雨眼看就要下来了，我那院子流水口堵住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整不了啊，你还得去帮我通通啊？我还能找谁帮忙啊？”
　　 “太爷，这算个啥事，走，我去捅捅，再把流水口扩扩，以后就不怕堵了。”
　　
　　 五
　　 望着窗外尚在朦胧中的天，那没动身，离天亮还早。睡是睡不着了，他干脆任着脑海暇想起来。
　　 他有名字，但不知从何时起，人们不再喊他的名字，或者喊他名字的人不多，老少们都开始喊他“傻子”，不愿喊他“傻子”的，也最多用一个“喂”字，算是称呼了他。特别是村里的妇女们，把“傻子”当作了他的名字来叫。
　　 时间长了，村里再也没人叫他的名字了，感觉叫他的名字都别扭，不如叫傻子来的顺当，显得动听。
　　 他丧失父母的那年，才两岁，什么都不记得。他只知道是乡邻们合力把他抚养大的。全村每一家人的炕头，他都睡过，他熟悉每一家每一户的每一位大人小孩，闭着眼睛摸一摸墙，他都能知道这是谁家。
　　 在他读完初中的时候，本家大爷兼村长的刘松林把他叫到身边，有些无奈地对他说：“银才啊，你也知道咱村这个状况，荒山坡坡上，风沙黄土，连个种子都埋不住，又没个其他经济来源。你的学费都是百家筹。上高中就得住校，这一应开支，该怎么办呢？我知道，你坚持学下去，一定是个人才。唉……”
　　 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他到父母的坟前哭了一场，转回去扛起镢头，一头扎进了田地里。只是，他的言语更少了。
　　 没有了父母的他，虽然也没了同龄人的天伦之乐，但比同龄人多了更多的人性关爱。可能是吃百家饭营养丰富的缘故，他的身板很强壮，耐苦耐劳的精神头也足。
　　 他的一切语言都化为了行动，将永不消褪的笑容刻在了脸上，把自己融入到了独特优美的大自然生态里。
　　 看着村里老的老小的小，他一咬牙，打消了外出淘金的念头，留了下来，成为村里二百来户人家的唯一劳动力。
　　 “傻子！傻子！”
　　 他忙停止乱想应了一声，翻身下炕，披上一件褂子，趿啦着鞋，拉开了门。
　　 “二奶奶，您怎么跑来了？有事啊？”
　　 “傻子啊，你兄弟哭喊了一夜，说是肚子疼得厉害，这可咋整啊？”二奶奶的声音颤抖着，有些惊慌，“他才四岁，你叔和你婶又在外……”
　　 “二奶奶您先别慌，我这就把我兄弟送乡卫生院去看看。”
　　 “唉……”二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
　　
　　 六
　　 “我说伙伴，耷拉着脑袋的一脸不开心，你这是啥意思啊？”
　　 大黄狗看看村口又看看他，哼唧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也出去打工挣钱，对吗？”
　　 大黄狗用嘴拱拱他的手。
　　 “我也走出去，这村里的老弱妇孺要是谁有个病啊难的，谁来帮助他们啊？靠你行吗？”
　　 大黄狗扬起头冲着正在打谷场上聊天的几个妇女们，低沉地叫了一声。
　　 “呵呵，说我傻就傻呗，又不是说我坏。她们嘴里说我傻，可心里都一直在关心着我，我哪顿饭饿着了？我哪天喝凉水了？吃个水果喝个饮料的，我断过吗？说我傻，其实是在赞美我，我听着心里舒服，至少大伙心里有我。”
　　 大黄狗用前爪碰碰他的满是泥浆的脚，把脸扭向了一边。
　　 “你也忒小气了，不就是到地里帮个忙吗？这不就是瞧得起我，信任我吗？出点力算什么呢？咱本来不就是劳动者吗？不干活干什么？”
　　 大黄狗斜眼看了看他，把头伏在了地上。
　　 “看你那心胸狭窄样，你摸着心想想，哪家出外打工的回来，不都先请我过去喝二两感谢我，亏着咱了吗？咱那房子不是大伙给翻修的吗？做人要有良心，总计较别人不计较自己，那不真是傻子了吗？”
　　 大黄狗抬起了头，舔舔他的手背，轻轻地叫了几声。
　　 “你说，乡亲们抚养我这个孤儿，他们是不是也很傻呢？”
　　 大黄狗看着他，用力地摇着尾巴。
　　 “这就对了，做个傻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大黄狗站了起来，用爪子拍拍他的胳膊，开心地欢叫起来。
　　 “你真是个催命鬼，不歇啦，走，给四爷爷家整菜地去。”
　　
　　 七
　　 “婷婷啊，多俊的姑娘啊，你怎么想着嫁给我家这个傻侄子啊？”二婶望着刚进门的侄媳妇，一脸的高兴。
　　 “因为他傻啊？”婷婷红着脸笑了。
　　 二婶笑了。
　　 大娘奶奶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