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七扭八的一颗老槐树，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期，成了不同凡响的树。坐在槐树下的老乔，望着从树枝上挂下来的一颗虫茧，默默地想，简直是活见鬼了吧。
　　 每年，到了虫子繁盛时期，生活在这棵槐树上的虫子，开始结茧，完后，一条细细丝线从树枝上垂下，挂在人们头顶，搞不好，还没有结茧的虫子会突然掉进衣领内，冰凉，虫子在衣领内蠕动，真是恶心。
　　 老乔现在住着的地方，是老城区，政府棚户区改造，计划把槐树以南的民房都拆迁了，准备盖新楼房，老乔是满心欢喜等着开发。老乔住的还是老平房，灰色瓦，灰色砖，清一色灰色，瓦上，由于年代久了，都已经长出了青草，到了冬季，青草又变成了枯草，随着凌冽寒风来回摇摆，看着就心生凄凉。
　　 可是令老乔没有想到的是，拆迁到距离老槐树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却停下了，好像他们这块地方被开发商们遗忘了似的。只看到对面高楼耸立，离槐树几十米处，修了一条水泥路。公交车都开始跑了，在树前，公交公司立了一块车站牌，看到这东西，老乔心里哇凉。
　　 儿子要结婚，就指望着拆迁能给儿子准备一套新房，眼下，看来不行了。听说，这里要开发，还需要等待，可等能到什么时候呢？
　　 老乔膝下一儿一女，儿子是老大，女儿现在正上大学，没在本市，即使是女儿毕业找工作，结婚，老乔倒是不需要为她考虑。儿子就不行了，总得有套结婚新房吧。
　　 老乔五十多岁，还没到退休年纪，丧偶好几年了。老乔也认为自己这个年纪是很尴尬，找工作，人家都嫌弃自己老朽，想找个老伴吧，老乔需要考虑到儿女的感受，还有，现在还牵扯到了拆迁问题。
　　 老乔祖辈都是住在这个地方，也是算老宅，虽然地段不是很理想，但真要政府来拆迁，就凭现在住的面积，老乔是决定要和政府拆迁办好好论道论道的。老乔认为自己这一代是最倒霉，最窝囊的一代人。好不容易要退休了吧，可好了，下岗了，单位说不行就不行，比腹泻都要快。
　　 老乔还要找个工作继续干下去，不干怎么行？保险需要交，不然到了退休就麻烦了。通过熟人，找了个保安工作，不累，干一天，可以休息一天。老乔这一生，没什么喜好，人家都钓鱼，他觉得那很寂寞，一个人坐在小河边，眼睛盯着鱼竿，钓鱼时候，还不能说话，一说话，鱼儿就会跑掉。打麻将，老乔倒是有那么一段时间经常在牌桌上，后来，他发现，牌桌上抬轿的人多了，即便是打个一块钱，被人抬轿心里也很不爽，整个就是让人当了傻瓜看。一次输个十块钱，钱倒是不多，可一个月下来，就是好几百，老乔想，自己有这些钱，还不如买点好吃的呢。
　　 老乔的喜好就是吸烟。
　　 以往没事时，老乔坐在自家小院子里望着天吸烟。小院子，是老乔父辈垒砌来的，很像是天井，也就是四十平米样子。老乔家再往北面，就是一条河，以前是护城河，在五八年大跃进时期，这条河不知怎么，和上游黄河一条支流融汇到了一起，好嘛，自从融汇到了一起后，每到汛期，这条河就会时常暴涨，挺吓人的。
　　 或许拆迁办考虑到了这个问题，老乔家对面那些新小区，在挖地基时，就发现了没挖多深，水像泉眼似的冒出来，很耽误工期。这颗老树，也正是得益于地下水充沛，活得生机盎然，就是生长得不直立，当然了，那些老房子对它的挤兑不能说没原因。
　　 有点岁数的人都知道这棵树，估摸着，也有好几百年历史了吧，反正，上了点岁数的人在记忆里，还能回想起当年小时候，爬到树上掏鸟窝的情景。在没拆迁以前，老树下有一块不算大的底盘，夏季，居民都会聚集在树下，谈天说地，那些嘴快的女人，在树下没少张家长李家短地议论，这里也可以说是是非搬弄之地。
　　 文革时期，树上挂了个大喇叭，是街道办事处挂上去的，每到了政治学习时间，喇叭就开始吆喝，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要求居民们都到树下集合，听重要新闻，听完后，组织上街游行，高呼着口号。那时候老乔还是小乔，也就是二十郎当岁，正是青春期，接了父亲班，在工厂里有一门手艺，钱不多，也算是工薪族，比没工作的人要强得多了。
　　 那时候，哪里想到要住新房？更没有看到过那么高楼房。时代变迁到现阶段，老乔一下子觉得自己就像井底之蛙了。
　　 老乔目前最关注的就是这棵老槐树了。因为这棵老树到了眼下，太不同凡响了。原因还是在拆迁后。
　　 这里的居民在此住了几十年，都没把这棵树当一回事，可是遇到拆迁，那些开发商来了后，这棵树简直成了神树了。
　　 那一次，来了一个风水先生，是开发商请来看风水的，这位先生来到树下，摇头晃脑地对着树一阵比划，最后传出来一条消息：这棵树是百年神树。本来，开发商是准备将树移走，栽到别的小区的，结果听了风水先生说的话，开发商没敢动这棵树，不仅没动，就连这棵树以北的旧房子也不拆迁了。
　　 大树以北的居民由此恨死了那个风水先生。几个比较时尚的女人在树下画着眉，相互说，那个老妖精，简直是在胡说。还说我们住在这里有福气，可好了，福气都让南面人给抢跑了，咱们就还住贫民窟吧。
　　 老乔发现这棵树有了很大变化，还是在他上了一整天班,晚上回到家看到的。猛然看到，老乔有些惊悚，再仔细瞧，老乔双腿竟然打了个哆嗦，好像一下子不会拐弯似的硬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树干上挂了很多红布条。由于这里没路灯，红布条看上去像是黑黢黢地耷拉着，显得很诡异。更加让老乔惊悚的是在两天之后，老乔下班回家，突然看到树枝上吊着几个圆咕隆咚的东西，老乔愣在了离树不远处冒着冷汗，老乔眼睛花了，看不清楚倒底是什么东西在微风中摇摆。
　　 看着这圆咕隆咚的玩意，顿时令他想起了文革时的一件事。
　　 在老乔家隔着没多远，住着一个女人，女人长得很妖艳。这是文革时期的事，那时候，女人在政府机关工作，女人叫雅莉，生的那个妩媚就别说了，雅莉丈夫和他都是一个单位人，丈夫是大学生，戴着一副眼镜，眼镜厚得像茶杯底。文革开始那两年，造反派开始揪斗单位领导，说是走资派，雅莉当初也是属于一个派别，别看她长得妖艳，可下起手来真够狠，哪个领导当初给自己穿过小鞋，哪个女人当初看不惯自己，只要是在批斗行列，雅莉都会狠狠整治一通。可没想到天有不测，人有旦夕祸福。在造反派里，雅莉得罪了一个所谓司令，好了，她一下子成了批斗对象。
　　 雅莉得罪这个造反派司令，主要是因为雅莉长得太漂亮了，使得这个歪嘴司令想和雅莉来那么一下子。这个歪嘴说，他是爱江山也爱美人。所以，他在一个晚上，将雅莉叫到自己办公室，对雅莉动手动脚，雅莉是谁啊？她可不想对谁都委身，当即给了歪嘴一个耳光，就这一个耳光，雅莉立刻成了异己分子。
　　 雅莉长得太精致，是S形体，文革前，雅莉喜欢穿旗袍，大腿处开叉，两条白生生的腿在开叉处时隐时现，很耀眼，总是让男人想入非非。那小胯扭得像是脱了臼似的。这一切都成了罪状，这不是典型资产阶级臭小姐嘛。
　　 这个造反派歪嘴司令亲自带着人将雅莉抓了起来，不过，歪嘴还没忘在扭雅莉时，手在雅莉丰腴的胸部来回摸了几把。雅莉此时，要是稍微软那么一下，可能就会是另一个结局。可不行，那只手放在胸部，雅莉就像是被一只赖蛤蟆跳到了脚面，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了。雅莉当即给了歪嘴一脚丫子，正好踢到了歪嘴裆部，歪嘴一声狼嚎，躺在地上来回打滚。
　　 这还了得，司令大人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来了那么一下，很丢人啊。这可是最大罪状。几个人将雅莉拖到批斗台上，让雅莉坐飞机，双手死命被人往上抬，差点让雅莉断了胳膊。又有人拿来了一双破鞋挂在了雅莉脖子上。两天后，这个女人整个就像是变了形一样回到了家，当天晚上，也就是当时小乔回家那个晚上深夜两点钟，雅莉找了根绳子，走到槐树下，将绳子拴在树枝上，将自己吊死了。
　　 当时的小乔，也是在这个时辰走到了树下，他恍恍惚惚看到在树下好像有个人影，当时也没怎么在意，嘴里还哼着歌，就这么撞在了女人吊着的身体上了。小乔这才发现，这个人是吊在树上的。小乔当时魂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几十年后，老乔看到树上挂着圆咕隆咚的东西，当然会很自然想起那年碰到的情景。老乔走到跟前仔细观察，这才看清楚，原来是几个大灯笼。
　　 老槐树变成了神树，这个地方可就热闹了。每天都有人来树下，点上几炷香，跪在树下祭拜神灵，嘴里还念叨老乔听不清楚的语句。树下，香烟缭绕。老乔在家都闻到那种别扭的味道。闻到这种味道，老乔就想起了去公墓那里的烟雾气息，心里别说有多别扭了。
　　 老乔和几个年纪相仿的人坐在一旁看着那些信男信女，跪在树下一副虔诚样子，也觉得好笑。
　　 一个老邻居递给老乔一支烟点上，奶奶个腿儿，这棵树怎么就变成了神树了？
　　 老乔说，是啊，你看这些人，八成是吃错药了吧，搞得神神道道的。
　　 另一个老邻居，比老乔大十来岁，没退休前，是个教师。他说，啊，现在人都没有信仰了，人活着，不找点精神支柱，活着就少了意义了。内心就空虚，要不怎么说人们需要一种宗教来规范自己呢？它规范的不仅是行为，更重要的是灵魂怎么安放。
　　 说到了信仰问题，话题自然又回到了他们年轻时候去了。那时候，人都有理想和信仰，不管那些理想和信仰是多么高大上，但毕竟不是像神鬼之类，恐怖而虚幻。
　　 另一个说，是啊，那时候，政治挂帅，人们思想都是向往共产主义。那些东西是摸不着看不到的，哪像现在，人们更加在乎的是手中有多少票子。这才是实际意义的东西。
　　 另一个说，现在有了钱，内心又少了点什么，空虚了。所以，需要寻找一个能安放灵魂的场地。
　　 旁边一个年轻小屁孩一句话，呛得他们几个老家伙差点翻了白眼。
　　 小年轻说，你们几个老人啊，脑子进水。钱是谁啊，钱是我爹。你看你们吸的烟，几块钱一盒，能吸吗？和我们当初偷吸烟没钱，吸树叶差不多。
　　 说完从兜里拿出几十块钱一包的中华递给几个人，说吸这种烟是身份。说完话，小青年迈着八字步走了。
　　 几个人看着小青年走后，都不免感叹。奶奶个腿儿，这可真是人们说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推死沙滩上，落伍了。
　　 说到小青年，老乔自然会想起自己儿子那副德行。老乔儿子叫乔冬生，三十了，还不想结婚，谈的对象像走马灯。就这一点，老乔就看不上。从前，人们好像对这方面问题比较重视，现如今可大不相同了。老乔在政府机关门岗当保安。有一天，老乔正在值班，来了两个小青年，一男一女走到他面前问，大叔，民政局办公地点在几楼？
　　 老乔指了指第三层楼说，就在那里。上了楼看到挂着一个牌子。
　　 两个青年走之后，老乔突然觉得这两人有些面熟，开始，怎么都想不起来，老乔从办公室出来，已经过了一个钟头，那两个年轻男女又来到了门岗前，男青年自顾自走在前面，女青年好像哭过，眼睛含着泪水，暗暗抽泣。老乔猛然想起来了。
　　 那还是几个月前，老乔在家里没事，从家里走出来，正好看到在那颗老树下，跪着一对男女青年，两人很虔诚双手合掌放在胸前，面前地上，放着结婚证。老乔看出点门道来了。这对男女是婚领了结婚证，来这里估摸着是对神树发誓，不就是要白头到老嘛。
　　 这一次来民政局可能是办理离婚的。老乔很感叹，现在的小青年倒底怎么想的？如果放在他那个年代，可不是件小事，这会连头都抬不起来。
　　 乔冬生打小父亲老乔就没打过他，可那次，父亲狠狠扇了乔冬生几个耳光，说起原因也实在是气人，乔冬生把人家女孩肚子给搞大了，结果，这小子竟然和人家女孩分手，还振振有词，说什么恋爱自由。难怪这犊子不结婚，就这样的自由？老乔气得两眼发昏，手脚冰凉。那次，儿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好几个月。老乔虽然气恼，可毕竟是自己儿子，还是心疼，他就不知道这当老人的，怎么就放不下儿女情长呢？
　　 儿子不争气，老乔考虑趁拆迁时，为儿子要上一套新房。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家丑不可外扬，谁也不会没事了总拿家里那些事宣扬。
　　 这不，老乔邻居李国栋家就时常出些事。李国栋就是当年上吊自杀身亡的雅莉丈夫。那一年，雅莉自杀身亡后，李国栋成了鳏夫，很久都不愿意再续。倒是有不少人给李国栋介绍离异女，李国栋心里有雅莉，都给拒绝了。再者说，李国栋还考虑到子女，恐怕找了后妈，子女会反对。
　　 李国栋现在这个妻子，是老李后来在舞厅认识的。
　　 平心而论，老李觉得虽然现在这个妻子身材袅娜苗条，可比起去世的雅莉，还是差很远。这时候的老李，也快五十岁的人了，子女都长大了，当年，雅莉死后，老李一直没续弦，就是因为每当老李想女人时雅莉就会出现在梦里。
　　 那次，老乔在槐树下见到老李，也是在晚上，老李不会在白天出现在树下烧香磕头，毕竟自己是公务员，搞那些神叨叨的事情不光明。按照当地习俗，鬼节、清明节都要给亲人上坟烧纸，这些节气的头天晚上，李国栋就会出现在槐树下，给死去的妻子烧纸点香。他是虔诚的，一点都不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