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表舅和他的葡萄园(小说)
晚自习时,春儿收到了妈发来的一条微信,说表舅今天下午没了,五天后下葬,让他请假回去一趟。
怎么会?春儿过年时见到表舅还好好的,才两个多月,怎么就没了?在春儿眼里,表舅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头上常裹一条白毛巾,个子低矮却很粗壮,他经营的葡萄园里,一串串紫莹莹的果实让人垂涎欲滴。
春儿急忙去找辅导员请假。辅导员看了一眼假条,诧异地问,表舅下葬还要外甥千里回家奔丧?过几天农学院有一场大型校园招聘会,错过了太可惜。并暗示春儿,以他在学校的表现,学院会推荐他。
春儿一时语塞,眼眶里盈满了泪水。表舅是他的恩人、贵人,虽然在别人眼里,表舅有点犯痴,可他知道,如果没有表舅支助,别说走进高等学府的大门,他连初中也不一定能上得起。表舅一生无儿无女,他不能不回去送表舅最后一程。
春儿含着泪水,从辅导员办公桌上拿起假条,揉成一团,然后疾步返回教室,铺开稿纸郑重写到:父亲大人去世,特请假一周,望辅导员批准!
辅导员再次用怀疑的目光审视春儿,到底是父亲还是表舅?
春儿含着眼泪,向辅导员讲述了一段伤心往事。
一
十二岁那年秋天,天空仿佛被无边的青色帐幔遮去了本色,没完没了的连绵秋雨一下就是近十天。村子旁边的涂河水涨了又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发霉的味道。
下午放学后,春儿百无聊赖。由于下雨,他已经好久没和小伙伴们疯跑了。那时,他觉得头上有一对角仿佛要顶破头皮冒出来似的,可望望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扯地连天的雨丝,他只能憋在屋子里,逗弄爱哭鼻子的妹妹解闷。
果然,妹妹一会就被他逗哭了。春儿妈拿着笤帚疙瘩,追着儿子满屋跑。这才是春儿想要的,他嘴里喊着,妈!再也不敢了!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心里也有了一丝活气。
忽然,大门被推开了,一群人拥了进来。领头的村长气喘吁吁地喊着:三林家的,快,三林出了车祸,送进了县医院,让她赶紧去……
春儿妈惊呆了,春儿和妹妹也不闹了。整个屋里屋外的空气,连同雨丝都凝固了。
春儿妈带着七拼八凑的一千块钱赶到县医院时,医生已经用白布单蒙住了春儿爹的脸。他给老婆留下了买卡车的一万多元外债,自己先去天堂。
春儿爹的灵堂,搭在村东的坪上。村里人讲究,在外横死的人,不能把尸体运回村里,否则,整个村庄都会遭霉运。
春儿头上套着麻冠,穿着一身孝衣,腰里系着麻绳,手里拿着哭丧棒。他学着《西游记》里的孙猴子,把哭丧棒舞得呼呼作响。
傻孩子……春儿妈搂着儿子哭成了泪人。那一刻,春儿觉得自己长大了。他要成为妈的主心骨,成为家里的男人。他丢下哭丧棒,抱着妈大哭,并发誓以后一定不让她操心。
春儿爹出殡那天,来参加葬礼的人,吵作一团。春儿爹的家人,只关心春儿妈会不会再嫁,强调妹妹可以带走,春儿必须留下!春儿妈的家人,除了陪着她流泪,就是劝她赶紧跳出火坑,再寻一户人家。春儿爹的好友——那些债主们拿着欠条,逼问春儿妈何时还债。春儿妈只剩下了哭,一上午哭昏了几次。春儿听着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真恨不得有孙悟空的本领,变出一沓钱,砸在那些人脸上。
别吵了!三林的帐俺来还!这一声,在小小的灵棚里,如惊雷一般。春儿顺着声音望去,是头裹白毛巾、正蹲在门口吸着旱烟的矮壮表舅。
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门口。有人嬉笑,木头要充大头,把钱拿出来大家看看,够不够一家的还不一定……
不够怕啥?表舅说,他园子里有摇钱树,最多再欠一、两年,恳求那些人别再为难孤儿寡母。
表弟!别,春儿妈的大声制止并没奏效。
春儿看见表舅用铁锭般的手,解开上衣的扣子,把手伸到毛衣里面,摸索了一会,掏出一张支票,“啪”的一声,拍在了供桌上,这是八千五,拿去!
一个眼疾手快的瘦子,跑过去一把抢了过支票,大声读道,李有良,存款人民币八千五百元整,谁是李有良?木头是李有良?木头怎么存了这么多钱?
另一个高个子从上方夺过这票说,这些钱还是不够几个人分,不过也差不多了。这样吧,借给三林钱多的几个人先拿,借钱少的明年再拿,反正木头的五百棵葡萄树正挂果……
春儿妈带着穿了孝衣的春儿和妹妹,朝着表舅跪拜下去。她让孩子们记住,表舅的钱,将来一定要还,她在帐在,即使她不在了,春儿和妹妹也一定记着还。
都是一家人,还啥还?表舅一边往旁边躲,一边抱住了春儿。
从那一刻,春儿就把表舅的样子深深地刻在了心里。他感激表舅,憎恨背后议论表舅的人。村里人说啥的都有,有的说,表舅真是块木头,拿用汗水换来的钱,填了春儿家的无底洞。还有的说,表舅不娶老婆是从小就看上了自己的表姐——春儿妈。
都说,好人会有好报。可表舅这么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怎么能不等春儿挣了钱还他的帐呢?春儿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急匆匆回宿舍收拾了一下,赶末班公交去火车站购买了凌晨一点回兰城的火车票。
二
候车室的人并不多,春儿坐在椅子上,想眯一会。可脑子里浮现出来的还是表舅的样子。
春儿听妈说,表舅小时候得了一场病,烧坏了脑子,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别人以为他是哑巴,同龄的孩子总欺负他。只有春儿妈护着他,带他玩。
表舅虽木讷,上学时却写得一笔好字,初中时正赶上文革,别人都去搞串联,他却在教室里读书看报,还被当做白专典型批斗过。
初中毕业后,生产队的复杂农活,他一样也做不清楚,还弄了不少笑话。让他赶牲口,他怕得要命,抱着脑袋蹲着饲养院角落不出来;让他薅谷地里的草,他分不清谷苗和稗子草;让他去给牲口割草,他把小麦苗当饲草割了回来……队长气坏了,大声骂道,真是块木头!麦子和草都分不清。他不敢顶嘴,小声嘟囔着,麦子不是一粒一粒的吗?怎么和草长得一个样子?
从此,表舅“木头”的绰号就在村里流传开了。
不久,队里买了一批葡萄苗,第二年葡萄挂果时,队长犯了难。该让谁看守呢?把全队的人挨个过了遍筛子后,他选中了脑子一根筋的表舅。于是,表舅背着铺盖来到了葡萄园。
这次真选对人了。初秋,表舅的堂姐,也就是春儿的表姨怀孕害喜,就想吃葡萄。趁中午人们歇晌,她派男人去园子里,要剪两串。没想到表舅把脸一扬说,让他监守自盗,门都没有!想吃葡萄,找队长批条子去,批几斤,他剪几斤。气得春儿表姨夫骂了声木头,一跺脚离开了园子。
这一幕正被村里的老会计路过看到,从此“木头守园子——六亲不认”的歇后语就在村里传开了。
葡萄紫了一年又一年,眼看表舅到了结婚的年龄。春儿的舅爷和舅奶很着急,四处托人给他介绍对象,可表舅脑瓜子不清楚的名声早就是窗户口上吹喇叭——名声在外,谁家闺女也不愿意说给他。他自己对这事似乎并不上心。
每年春、夏、秋三季,除了在园子里作务葡萄,就是逗弄看园子的那条狗。村里人背后都说表舅的心智被葡萄精迷惑了,有的甚至当面还打趣他,窝棚里是不是有个漂亮女人,白天做饭,晚上陪他睡觉?表舅听了也不争辩,憨憨一笑,该干啥还干啥。
春儿和表舅结缘,是在表舅承包了葡萄园以后。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的土地分到了每家每户,表舅不喜别的农活,承包了队里的葡萄园。舅爷和舅奶都已去世,表舅一个人吃住全在园子里。有多年的管理经验,又肯出力下工夫,再加上他专门买了几本《葡萄栽培技术》,实行科学管理。葡萄树在表舅的手里,变成了摇钱树。
秋天,满架紫莹莹的葡萄让人看着就眼馋。每次卖葡萄路过春儿家,他总会捡出几串,憨笑着对春儿妈说,让外甥解解馋。春儿妈做了好吃的,也会托人喊河对岸的表舅过来一起吃。空闲时,三十多岁他会在院子里领着春儿疯跑,让春儿当马骑。
那年,春儿班上从城里转来一位男同学,他有许多村里孩子没见过的玩具:一把仿真塑料手枪,别在腰上神气得不得了;一副神奇的陆战棋更是让男同学羡慕不已。可要下棋,要从家里带新鲜的瓜果给他,就是摸一下塑料枪把,也得给他一颗糖。中秋节,春儿妈做了饺子,让春儿过桥喊表舅来家吃饭。春儿偷偷求表舅给他带两串葡萄,第二天好过一把陆战棋瘾。
表舅听后没吱声,停了好大一会,才说,过几天送给他一把枪。
从那天起,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春儿就是去街门外看新修的涂河桥,看表舅从桥上走过来没有;放学后第一句话,也由原来的,妈,饿了!改成了,妈,表舅来过没?
表舅不是前几天刚来过?犯什么神经……春儿妈叨咕着。
深秋的一个星期天,夕阳照耀下的涂河波光闪闪,像一条巨大的金鳞巨蟒。河两岸的庄稼都收割完了,视野十分宽阔,一眼能望出去很远。
那天,春儿正和伙伴们在河边玩。
瞧!桥上走来一个披着彩霞的人。
一个小伙伴喊着,大家都往桥上望去。那不是表舅吗?春儿欣喜地冲过去。
不许动!举起手来!表舅一见春儿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乌黑的手枪对准了他。
春儿把手枪捧在手心,爱如珍宝。这绝不是普通木头做的,再加上精致的雕工,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了!春儿接过枪,抱住表舅一下子跃到了他身上。还在他长满胡子的脸上亲了一下。以前,表舅要亲他,他总是到处躲,说怕他的胡子扎。
表舅临走告诉春儿,不准向同学要糖,谁想摸都可以,要让表舅知道他向同学要东西,不但要收回手枪,还要狠狠地打他的屁股。
三
“开往兰城方向的列车开始检票……”车站广播室传来了广播员机械的声音,春儿提起背包,跟着人流缓缓走向检票口。
不知是这个夜晚他经历了太多,还是脑子想事太累了,上车后,他靠着硬座的椅背,居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黎明。天光刚泛出鱼肚白,东方一片血红。他想着再也见不到表舅了,胸口一阵疼痛,眼泪几乎要涌出来。
火车载着春儿,驰骋在辽阔的华北平原。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返青的麦苗,如同一片绿色的丝绒绣布,潇洒地铺满了大地。家乡又该是葡萄上架的季节了!
春儿爹走后的每年春天,每逢星期天,春儿妈就带他和妹妹去表舅的葡萄园干活。阳春三月,葡萄在泥土中苏醒了,发出鹅黄的叶,表舅把它们从泥土里解救出来,它们便抑制不住生长的欲望,贪婪地吸收着阳光。三、四天叶子就变绿了,那叶子像孩子的小掌,柔嫩可爱。这时候,表舅会给葡萄施肥、浇水。表舅从来不在园子里使用化肥,他除了施农家肥,还花钱从邻村的油坊里买榨豆油剩的残渣当做肥料。
他告诉春儿,豆渣是葡萄最喜欢吃的美味,里面有蛋白质、氨基酸、各种矿物质,营养可丰富了。
春儿和妈干不了力气活,就用绳子把葡萄苗捆在架起的铁丝上。妹妹还小,只能在旁边自己玩。
一个月后,葡萄已经上了二架,开出淡黄色的小花,如粒粒小小的珍珠,不注意是绝对看不到的。是蜜蜂暴露了花的秘密,围着葡萄架嗡嗡嘤嘤个没完。
一次,表舅问春儿,喜欢葡萄的花吗?
春儿说,葡萄花有啥好看的,红不红,艳不艳,谁也不会注意的。
表舅说,他最喜欢葡萄的花,喜欢它们不惹别人注意,悄悄生长、结果。还说,做人就应该做这样的人。
春儿当时胡乱应着,根本没有用心体会表舅是在教他做人。
葡萄的茎叶一天天长大了,掌形的叶子遮住了绿色的果实。春儿和妈把他们捆上了第三架。捆完所有的葡萄,回头望去,整齐排列的一架葡萄,仿佛一位整妆待嫁的新娘。清风吹过,它们似乎在窃窃私语。那一刻,春儿也和表舅一样,迷恋上了葡萄园。
整个暑假,春儿不再和小伙伴们疯玩,一直在表舅的葡萄园里帮着忙活。闲暇时,表舅会从窝棚中拿出泛了黄的书给他读,还给他讲英雄人物的故事,《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黄继光用胸膛堵住枪眼》《雷锋怒斥地主婆》……
八月,一串串葡萄绿中泛白,白中透出丝丝紫光的时候,它们要成熟了。又过了十来天,春儿趁表舅不注意偷偷尝一了一颗,酸涩让他的五官变了形。
表舅发现了,一阵大笑,让他耐着性子再等十天,还说,好果子是不怕晚的,做事也得耐得住性子。
九月,表舅的葡萄园迎来了两位女客人。如今的表舅,在十里八乡也算有点名气,人家都知道他的葡萄园挣了钱,媒人也就找上了门。
和媒人一起来的是邻村一位四十岁来的妇女,和表舅也算年龄相当。她丈夫得病去世了,要招表舅上门。她家里除了一儿一女,还有一位生病的婆婆。媒人说了这些条件,表舅都愉快地接受了,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年龄以及长相,想再找初婚女子是不可能了。
媒人带女人来葡萄园相亲那天,正好是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春儿妈一早就去了表舅老屋收拾卫生,准备午饭。
春儿自己在园子里干活,看到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紫色珍珠挂在葡萄架上,他有点忍不垂涎了。
顺便说一句,作品第四节前几行有一句写到“塞上名城”误写成“塞上名称”,请修改一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