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8年10月27日夜晚，救护车带着公公遗体，从城里医院返回县城的老家。车，急速行驶在空旷寂静的马路上，我控制不住的泪水流在脸颊。路有多长，哀思就有多长。
　　 家到了，自从公婆去城里住院后，空荡的家中很久没有人气了，只有可怜兮兮的小花猫从门口的小洞里钻来钻去。看到家里有了人，它围在婆婆脚下喵喵叫着，仰着脸望着泪眼婆娑的婆婆，好像在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男主人呢？”
　　 婆婆一进屋就放声大哭，“我可怜的人啊！以后谁给我作伴啊！”悲哀的哭声回荡在屋里，瞬间，惊恐万状的小花猫跑得没了踪影。
　　 公公的遗体放在一楼的床上。本来他们的卧室在二楼，自从公公生病后，体力不支的他连二楼也上不去了，只好让儿子给他在楼下支了个床。谁知，他在床上躺了没几天，便去了城里的医院。前几天，他活生生的人还在床上做着生的梦想，如今，却成了直挺挺的遗体在床上供人瞻仰，人生，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啊。
　　 寿衣买来了，爱人、儿子、小叔子、侄子，还有堂兄堂弟们齐上阵，给公公穿寿衣。儿子和侄子都是八零、九零后，他们是第一次接触死人，却毫无惧色，因为躺在床上的是他们亲爱的爷爷啊！他们放下自己的尊严，毕恭毕敬地帮助大人们给爷爷穿衣，小心翼翼地摆弄着爷爷僵硬的身子，生怕弄疼了爷爷。曾经，爷爷用他那有力的手给他们温暖，而今他们为爷爷穿寿衣，就像又回到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只是他们亲爱的爷爷，再也不能起来和他们挑逗嬉戏了。
　　 给公公穿好寿衣后，他被抬进了水晶棺里。床，被拆掉了，屋里正中央位置的水晶棺前支起了供桌，摆上了供品，纸钱飞扬，烟雾缭绕，痛哭声回荡在屋里。我们这些城里的儿孙们尊重老家最原始的习俗，为公公熬夜守灵。漫长的夜里，我们陪着公公在寒冷的屋里，凝望着那水晶棺里覆盖着华丽铺盖下的公公遗体，思念盈满我的心怀。
　　
　　 二
　　 公公一生受尽磨难。他是爷爷家中唯一的男孩。可在贫穷的年代，因为家境贫寒，他到了结婚的年龄，仍是光棍一个。无奈，爷爷匆匆为他选了一位病秧子的女孩娶进家门。他对这段婚姻很不满意，却无可奈何，父母之命娶来的媳妇刚进门就需要他的照顾，也不能生育，他只好守着这个没有一点感情的婚姻苦捱度日。正在此时，东北的老姑千里迢迢找到家乡的亲人，当年老姑家比较殷实，老姑夫又是干部，公公也许觉得大城市好混，刚结婚的他便跟着老姑去了哈尔滨，这一走就是几年的时间，把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冷淡了下来。家里的媳妇郁郁寡欢，加上有病，在他走后几个月便离开了人世。为此，媳妇娘家人来到爷爷家大闹一场，说爷爷奶奶怂恿儿子跑了。爷爷奶奶说尽好话，把他媳妇风风光光埋葬了，媳妇娘家人才善甘罢休。
　　 后来，赶上市里去农村招工，公公从农村来到市里运输公司当了一名修理工。在汽车修理厂，公公为人诚实，爱岗敬业，勤奋好学，很快掌握了修车技术，钣金工手艺在厂里十一数二。他曾经带领班组的修理工，把两辆小型解放客车改装了大通道客车，在省运输系统引起轰动，成了国庆节向党献礼项目，整个班组受到领导嘉奖，他也因此很受领导器重，提拔成车间主任。
　　 公公在单位有很好的人缘，他忠厚老实，与人为善，以好人著称。后来，经人介绍，他在城里娶了爱人的亲妈，生下爱人和小叔子兄弟俩。在文革时期，时局混乱，派系斗争激烈，最严重的时候，城市里硝烟弹雨，短兵相接。公公明哲保身，远而避之。他曾经回忆说：有一年春天，他和一家人住在郊区的农房里，上班时来到单位附近，看到两派发生冲突，在激烈打斗，感觉情况不妙，忙回到家里躲了起来，这一躲就是半个月时间。后来，一手提拔他的老厂长听说他失踪了，害怕他出意外，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寻找他的踪迹，听说他躲在家中，放心了，托人捎话给他，等到事态平息了，才让他来上班。老厂长见到他急切地说道：“那些日子找不到你我好担心啊！到处找你，局势这么乱，怕你出意外！”公公心中一阵感动，他很多天没来上班，厂长并没有责怪他，反而担心他的安全，真是他的贴心人啊！公公每当提起这位老厂长总是心存感激，念叨了他一辈子，感恩了他一辈子。
　　 结婚后，我和爱人，公公同在一个单位，我们是经老乡介绍认识的。对于公公的为人，我也是在单位有所耳闻，当初和爱人谈恋爱时，公公正在修理车间当主任。我那时还是一名乘务员，已经厌倦了漂泊不定的工作，渴望能换到稳定的科室工作。可我当时投路无门，和领导根本说不上话。后来我的司机师傅把爱人介绍给我，并对我说道：“他父亲是车间主任，如果你不想干乘务员了，可以让他父亲给经理说说，下车吧。”在司机师傅的劝说下，我动心了，选择了相貌平平的爱人处对象。可我没料到，由于公公脾气耿直，在工作上不徇私情，得罪了当时一位公司副经理。这位副经理的公子承包了车队的一部客车，依仗老子的权势，修车时不开工时票，公公按照规定拒绝给他干活，因此他怀恨在心，告到他父亲耳边。那个副经理身边都是恭维奉承他的人，唯独公公这个“老倔驴”，处处给他难堪，让他很不愉快。虽然他知道公公做得对，但还是对他进行了“合理的”报复。因此，我的下车愿望一直未能实现。直到我后来怀孕了，才按照正常的程序下了车。
　　
　　 三
　　 如今的这个家，角角落落无不显示着公公勤劳俭朴的家风。望着他亲手制作的桌、椅、板凳、门窗、柜橱……一景一物，让我充满心疼地思念。
　　 公公是个能工巧匠，家里的勺子、铲子、火钳子、簸箕等生活用的小物件，无不显示着他精湛的手艺。刚进家门时，我望着这些小物件惊讶不已，感到他制作的生活用具比商场买来的还精美，对公公的高超手艺赞叹不已。爱人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咱爸汽车都能改装，别说这些小玩意了，对他来说，简直是小儿科。”后来，我发现家里大到三角铁做的衣柜、碗橱；小到台灯、铁桶、火炉、铁碗，只要是铁制品，都是公公制作的。惊叹他如鲁班在世，能把铁制品变成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具。
　　 后来我得知，公公的好手艺和他的经历有关。爱人的亲妈，在她四十来岁时，不幸得了直肠癌离世，留下了爱人和小叔子两个儿子。半壮小子，吃死老子。望着两个正在成长的儿子，公公整日里忧心忡忡，一筹莫展，家里的生活用具能自己做便自己做，把家里的生活费节省下来，让两个儿子填饱肚子，健康快乐成长。
　　 该是好人有好报。经老乡牵线，公公和娶了现在的婆婆。婆婆不能生育，没有自己的孩子，一心扑在两个儿子身上。公公很满足，也很珍惜和婆婆这份感情，尽自己所能，含辛茹苦地和婆婆一道打理着家务，让一家人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婆婆进家后，视两个儿子视如己出，把杂乱无章的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温馨暖心，两个失去妈妈的儿子也得到了久违的母爱，其乐融融的感情在不知情人的眼中根本看不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婆婆因此在邻里中口碑很好，赢得了人们的尊重。
　　 公公退休后回了老家县城，靠着一手钣金工的好手艺，他白手起家，在县城开了首家做防盗门和做铝合金门窗的门市，让封闭的小县城掀起了安防盗门的热潮，他做的防盗门和铝合金门窗遍布小县城的工厂、家庭、办公室，他经过几年的打拼后，手里有了积蓄后，靠着手艺挣来的辛苦钱，在县城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二层楼。
　　 有了新房后，公公仍很节俭，一个螺丝钉在他眼里都是宝贝。房间走道墙上用三角支架固定成一层层的架子，上面塞满了陈旧物件，那些在岁月中积累的陈年杂物，一件件仿佛诉说着一位老人故事：废弃的木头用来烧火做饭的，虽然现在煤电气普及了，可他们蒸馒头做饭有时还用烧火，说烧火做出来的饭菜好吃；水桶是用来盛废水用的，他们冲厕所用的是洗菜洗脸水，那些铁棍，废旧电线，铁制工具，是公公门市的遗留物，家里的东西在公公眼里都是宝贝，用他的话来说：“别看这些东西不值钱，可用的时候方便，不用去买，也不用求人。”因此，这位善良而睿智的老人，对周围的人乐善好施，助人为乐，在邻居中有着极好的口碑。
　　 今天，家，还是那个家；却少了往日的温馨；多了悲哀的气氛。
　　
　　 四
　　 我自幼失去父爱，是公公，在我的人生中再次给我父爱。
　　 我儿子小时候，爱人出车在外，公公白天上班。那天下雨天，孩子正在发高烧，公公下班听说后，二话没说，骑上车子带着我和孩子冒着雨四处求医。当时，我坐在公公车后座上，心中有种无以言状的感动。
　　 当时，婆婆在家里打理家务，帮着休产假的我弄着孩子。婆婆心地善良，但她性格直爽，总是带着家长式的说教和唠唠叨叨的脾气。我们婆媳之间大矛盾没有，小矛盾不断。我厌烦她的唠叨，那种烦心带来的是我的反唇相讥，是充满火药味的家庭气氛。当我和婆婆之间有时有了小摩擦，婆婆便耍起小性子，不再管我，我一个人弄着孩子苦不堪言。
　　 公公下班回来后，见此场景，忙从我怀里接过孩子，让我休息。他和我摆事实，讲道理，苦口婆心相劝。说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要和她计较。当时我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地用激烈言辞和公公争辩，把心中的怒火变成火枪炮射向公公身上。公公只是默默忍受，在他眼中，只要我不和婆婆顶撞，只要家庭和睦，天大的事他顶着，他宁愿当媳妇的出气筒。
　　 背着我，他又耐心地做婆婆的工作。不一会儿，婆婆便和颜悦色来到我屋，喊我吃饭，我心中的不快也很快消失了。
　　 公公回家几年后，我们的儿子也长大了，我也渐渐成熟了。独立生活了更懂得了父母的不易，做了母亲方知婆婆的艰辛，我和婆婆的关系渐渐回暖。每当我回到家中，公婆总是提前和好面，调好馅，等着我们进家门包饺子，一家人围在一起，有擀皮的，有包饺子的，有下饺子的，家长里短，欢声笑语，把一顿团圆饭吃得情意绵绵。
　　 每逢过年，我们住在家中，家里最好的床铺是我们的。而老两口，则在楼下支起简易的床铺，一楼没人气，空荡寒冷，偶尔还有老鼠的嘶叫，听着瘆人。可无论我们怎么劝说，他们总是不肯去楼上有暖气的屋里住。睡在二楼松软的床铺上，盖着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被子，我心里暖暖的，不一会儿，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公公在县城亲戚中属于长辈，米面油他们基本不用买，亲戚送给他们的都吃不完。可公婆还是很节省，甚至还去地里拾麦子，去田间地里摘野菜。当听到我们反对声时，他自嘲地解释：我们把这些野外活动当成消磨时光，既锻炼了身体，又开阔了心情。责怪他们小气吝啬吗？不，每当我们回家时，回来的车后备箱里总是塞的满满的米、面、油，家里特产，就连腌制的咸菜都要给我们分享，让我们不虚此行。
　　 公公很会过日子，他劳作了一辈子，勤俭了一辈子。后来他年纪老了，干不动了，思想也开放了，开始懂得享受了，儿子给买的鸡鸭鱼肉上了餐桌，家里安装了空调，买了电动三轮车，有时带着婆婆去外面转转，享受一下晚霞中的美好人生。只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公公便撒手人寰了！如今，望着这个曾经温馨家，让我心如翻江倒海，说不出的悲哀。“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昔日的一切都成了烟云岁月，触景生情，悲痛撕裂着我的心。
　　
　　 五
　　 灵堂搭好了，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公公的遗像面带微笑，温情地向世间的人们致意。说起这个遗像，也是我心中的隐痛。本来我儿子打算等爷爷病轻了找了摄影师照个全家照，再给爷爷照个最后的遗像，可惜，这个愿望未能实现。婆婆只好亲自选了公公曾经的生活照，原来是他们俩人的合影，背景是盛开的鲜花，公公笑得那么开心，他把最灿烂的微笑留在了人间。
　　 婆婆看着照片泣不成声：“他早早……地给我安好……了烟筒，我说……你安那么早的……烟筒干啥呢？我现在才明白，他是怕我冬天受罪，没人给我……安烟筒啊！”
　　 我呜咽着哭道：“爸，您放心地走吧！我们不会让妈受罪的！”我们知道，公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婆婆。病重的他每当我去看他时，总是握着我的手不放，我可以感受到他是在对我给予厚望，希望我日后善待无亲生儿女的婆婆！
　　 婆婆虽是后妈，没有自己的儿子，可她到我们家已经四十多年了，那种在岁月中相濡以沫的感情已经融入到儿子，媳妇们的骨子里了。我们已视她为亲妈。如今，公公走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善待她，让公公九泉之下安心。
　　 哀乐声声，在街上回荡；香烛缭绕，在遗像前余烟绵绵不绝。一张张纸钱，带着人们的哀悼，点燃在灵堂前，撕心裂肺的哭声，发自肺腑的苍迈召唤——“大爷啊”“叔叔啊”“舅舅啊”“姨父啊”……那种力量任谁也挡不住，也拽不回的。
　　 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头扑在公公的灵前，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叨念着公公的好处；年轻的晚辈在嚎啕大哭，她们平日里喊公公大爷大叔的，如今，这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再也没有了！男人们在默默流泪，平日里，他们把公公家当成自己的家，公公家里的东西随意用，从不去督促他们还，这样的老人，是他们眼中的宝啊！如今，宝贝没了，把他们的心也挖去了！就连公公同辈人，也在公公遗像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公公在老家居住这些年，他们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向夕阳晚景，陪伴公公走完了全程。如今，老朋友走了，留给他们的是缠绵不绝的哀思。遗像上的公公用温情的目光望着他们，好像在说：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会听得见的，好好活着吧！珍惜你们现在的幸福生活吧！
　　 公公去世时八十二岁，病中的他曾经无奈地哀叹着：“人，如果不得病该多好啊！”他对生是那么渴望，每时每刻都在和病魔顽强地抗争。病榻上的他已经不能进食，只能靠着喝流食维持生命，但只是那点可怜的米粥，他吃了吐，吐了又吃，因为他有一个信念：只要能吃饭，就有抵抗力，有了抵抗力，身体就会好起来！在他去世的前一刻，还忍着病痛，喝下去半碗米粥。那是在用全身的力量在和病魔拼搏，他的为人处世品德，他勤俭持家的家风，他对生命不放弃精神，永远会留在我的记忆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他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最亲切，最敬佩的怀念。
　　 三天后，是公公入土为安的日子。深秋的天气，落叶飘零，秋风萧瑟，似我们冰冷的心境。那天，我们按照家乡的习俗，为公公披麻戴孝，送他老人家上路。
　　 我被人搀扶着，坐在灵车上，一路哀哀切切，哭声不止，在心中默默地为他祈祷着：爸，您安心走吧！来世，我们还做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