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三儿突然一夜暴富的消息不径而走，钱盘村的村民私下里窃窃私语，都在传播着这一消息。
　　 钱盘村村名的由来已久，不明其义的人以为此村富庶，能与华西村媲美。钱盘子吗？钱多的用盘子装子。殊不知，此村却是个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穷山沟，堪能与华西村相比么？究其原因，此地民风虽淳朴，但迂腐的思想仍存在。公家体恤贫穷的山里人，拨出了专项资金，在沟外盖起一栋栋在城里人眼里所谓的别墅。房子盖得还真别致、漂亮，两层楼，顶层隔热层是用木檀、木檐做框架，再盖上琉璃瓦，通风透气效果好。楼房是屋连屋在一起的，设计的是单门独户，屋前屋外都有场地，而且背靠山、面临水，房前屋后有树有草。在城里人的眼里，这比起诗人海子的理想居住还要好上十倍。“我想有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边上建座房子，海啸来了，哪还不连人带房子喂鱼鳖海怪了？
　　 扶贫的公家人都是城里人，隔三差五地都要去村里与各自的包联户谈谈心，拉拉家常，宣传宣传政策，体验穷山沟里人的疾苦，见到这般美好的别墅都赞不绝口。说这别墅高档、气派，住着舒适。扶贫的公家人都很好心，跑到别墅一看，只住着零零星星的几户年轻人，而大部分都空着。这让扶贫的干部诧异：这沟里的贫困户怎么了？放着这么好的房子不住？却住着沟里那低矮的土墙、石板屋、瓦房……一连串的疑问在扶贫干部的脑海里翻滚，各自的包联贫困户是吃错了哪门子药？难道喝了迷魂汤的？不对呀，以前，大街小巷还有些卖狗皮膏药，虽有些假，但有时也会冒出一两门真药来，比如毒鼠强、迷魂丸之类的，而如今，公家管得严，大街小巷已经见不到这些药了。既然没有迷魂汤，那钱沟里的贫困百姓为何不出来？扶贫的干部带着这个疑问去问当地的村干部，村干部也钱沟里土生土长的。村干部都缄而不答。
　　 哦，差点忘了，钱盘村的村民都不把自己的村子叫钱盘村，都叫钱村，省略了“盘”字，可能是为了叫起来方便。有的直接叫起了“钱沟”，大山吗，除了山，与山对应的就是沟，叫“钱沟”多气派，听起来就是个有钱的地方。殊不知，事与愿违，钱村就是个鬼不下蛋的穷地方。
　　 扶贫干部没办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只得深入到贫困户，与贫困户促膝长谈，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原来钱沟的贫困村民都不愿去沟外住“别墅”是有原因的，他们也想住别墅，可只要住进别墅，他们的老根子土墙房都要收归集体所有，扒掉，夷为平地，或种庄稼，或栽树。老庄子土墙房虽然住得不太舒适，常年与鼠蛇虫为舞，可屋前屋后场地面积大，养头猪、喂只鸡的很方便，不像那别墅，里外讲究的是个干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当他们百年之后那别墅还要归集体所有，这样一来，真的把自己的老根子给全端了，不划算。钱村的贫困户在心里划过来算过去，还是守住老庄子要好，任凭村干部和扶贫干部嚼烂三寸之舌，钱村的贫困户坚守自己的阵地，最终还是无功而返，村干部也没撤儿，扶贫干部更是望洋兴叹，真是可惜了那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别墅。
　　 钱村的美名就这样与其实际面貌格格不入，当地的人提起钱村，都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很显然，对钱村的印象极差，地理位置差不说，尽出刁民。钱村这所以就变得越来越穷，在沟外的村民基本上都解决了温饱问题，且早已盖起两层小洋楼，也不拖公家的后腿。钱村的刁民就像茅坑里的石头，臭硬臭硬的，似有人穷志不短之意，便人穷又无志，穷得一塌糊涂。
　　 其实钱村的村民也并不非那么刁钻，只为安置房这件事情儿，让公家人觉得钱村的村民不思议。俗话说，好事儿不出门，坏事儿传千里。钱村也就为这事儿让其臭名昭著。钱村的村民还是很善良纯朴的，比如说，扶贫的干部去了钱沟里，他们会拿出最好的甘庶酒招待客人，让客人不醉不归。他们就是不愿意走出他们的钱沟。
　　 钱村的地形呈一个圆盘形，一条一年四季清澈见底的小河环绕着圆盘缓缓流淌，沿河而居的就是钱村村民，在圆盘形的中央凸起一座山地，山地形态酷似金元宝，更形象地说，圆盘当中座落一块金元宝，钱盘村故此得名，盘子里盛有金元宝。钱村的村民常常自诩，住在钱盘子，不怕没钱用。这话说得很在理，钱村的村民生活很简单， 猪肉、鸡肉、鸭肉自家喂的有，酒也是自家酿的，各种瓜果蔬菜，自家菜园子里有的是，这就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有肉有酒的日子就是神仙日子，手头上有时也缺少油盐钱，怎么办呢？以前，挖挖山药，卖头猪和几只鸡搞点儿经济副业，就能解决了，而如今，村民们也不挖山药了，也不卖猪卖鸡了。为啥呀？住着他们的低矮土瓦房，公家人来了，就会送物送钱的。不仅公家人送，公家每年会按时补贴粮油钱，定时打到各自的银行卡上，这就相当自己也成了吃皇粮的公家人了。若搬到沟外的别墅，那他们就脱贫了，就不会再享受这些待遇了。钱村的盘子里终于来了“金元宝”，这就是块风水福地。他们岂能轻易放弃这块风水福地？
　　 钱村的村民户户都不愿搬到沟外的别墅，只有极少数的年轻人在村支书钱老爹的再三请求脱离了风水福地。钱老爹是钱村德高望重的长者，可以说，他站在盘子里的金元宝上，喊几嗓子，跺几下脚，钱村的山和土地也要颤动几下，对于同辈的长者劝说不动，他就下力气在年轻人的身上。钱村就是一个家族，整个盘子内的庄户都姓钱，只是后来入赘了几户，变得村子里多了几户别姓，不过，这不影响钱氏家族在钱村的地位，钱村还是钱姓的族长说了算，钱老爹是钱氏家族的族长，也是钱村的支书，显然，在钱村，他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可他让同辈的长者都搬到沟外的别墅，同辈的长者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嘟哝一句，鸡巴没用的家伙，耍个鸡巴威。这话常出自钱老狗的嘴巴里。
　　 年轻时的钱老爹若听到钱老狗如此贬作他，那还得了，肯定是对准钱老狗的树皮脸左右开弓，非打掉钱老狗的大门牙为止。如今年龄不饶人，老了，就如那落山的太阳，尽管夕阳无限好，红红的，那都是哄人的屁话，老就老了，不如当年那么威武了。他老了，钱老狗也老了，对于钱老狗贬作他的那些话，他只当是耳旁风，吹过就算了，谁让自己的软肋捏在钱老狗的手里呢？
　　 钱老憋不出去住沟外的别墅，同辈的长者都不出去，也是的，住在自家土生土长的地方，再漆黑的夜，不用手灯，也知茅坑在什么地方。长者们都不出去，钱老爹没办法，只有去煸动年轻人去住别墅。
　　 钱狗子钱小狗，钱三儿的发小，名狗者，嗅觉特别灵敏，钱三儿一夜暴发的消息就是他传播出去，他和钱三儿光着屁股长大，儿时常在那条绕着盘子的那条河里洗澡、下水猛子。谁的鸡巴粗，谁的鸡巴长，他俩都比试过。铁了的哥们儿，也许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还不一定呢。当钱老爹见着钱三儿和钱狗子钱小狗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货儿，打心里儿感到一阵揪心的痛，但这又是没办法解决的问题，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钱老爹找到钱狗子钱小狗，当然，他不会直接去钱狗子钱小狗家，钱狗子钱小狗家的老狗就是钱老狗，他不待见钱老狗，钱老狗也不待见他，何必自讨没趣呢？他是在沟的出口处撞见钱狗子钱小狗，说是撞见，有着碰巧的意味，不如是他蓄意等候。钱狗子钱小狗的鼻子灵敏，经常能嗅到一些挣钱的机会，比如沟外的那座桥垮了，那条路塌了，那所学校的危房要维修，都逃不过他的狗鼻子，他就成了包工头儿，也就成了钱村的老板，成了老板，就是钱村的有钱人。这也是钱老爹拗不过钱老狗的根本原因所在。有钱就是爷呀，无钱就是个孙子。谁让自己的钱三儿不如钱狗子钱小狗，钱狗子钱小狗是大老板，大老板看在钱三儿与他比鸡巴大小的份儿上，割头换颈的兄弟，他不提携谁提携？钱三儿就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也就是名符其实的二老板，尽管是小打小闹的老板，钱村的人都叫他俩老板，而沟外的人则称他俩“大包”、“二包”。
　　 老子英雄儿好汉。钱老爹是钱村的英雄，钱老狗是钱村的一条健壮的公狗。钱三儿是二老板，钱狗子钱小狗是大老板。这样以来，势力均衡，英雄暮年的钱老爹在奸滑的钱老狗面前就不再逞强了，见着钱老狗也就让着三分。实际上，钱村的长者中说话有份量的人就是钱老爹和钱老狗了。
　　 钱狗子钱小狗虽然不是有钱的大老板，但包缆活儿赚来的钱儿也足够一家人生活，受钱老狗的影响，认为钱村就是块风水福地，若脱离了它，自己就成不了老板，这也是钱老狗常在他耳旁吹的风儿。他就在钱老狗的三间土房旁边盖了三间二层高的楼房，这栋楼房是钱村的唯一一栋楼房，是钱村一道别样的风景。钱老狗住在土房里，他就住在楼房里。
　　 这天，钱老爹在沟口巴嗒巴嗒着的旱烟袋锅子，老了，什么都不爱了，活到他这个份上，不图个啥？钱村的大权还在自己的手上紧紧攒着，一辈子玩弄着权术，权力在他的心目中有着重要的位置，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总结了一点：男人吗，一生无非权色，至于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重要。年轻的时候，他玩过色，因为手中有点儿小权力，沟里的一些有点儿姿色的女人主动送怀投抱，这其中就有钱老狗那细柳腰的婆娘艾翠花，想到这里，他啧了啧他那干瘪的嘴巴，眯着眼睛回味了一会儿，不去想了，过去的事情就如天空中的那一片片云朵转眼即逝，让它过去吧。如今壮士暮年，虽雄心不灭，可胯下那物件已不比当年了，软不拉塌的，挺不起来了，再想也别搭，渐渐地，他就不再想了。权在手中握，得有一门爱好，他就爱上旱烟袋了，沟里年轻的后生也给他递过滤嘴香烟，他就像看自己婆娘春花那干瘪只剩下两张皮的的奶子一样，没劲儿，还是他的旱烟袋舒适、劲儿大，过瘾。为此，每次去乡上开党员干部民主生活会的时候，乡书记给他递大中华过滤嘴，他都给挡了回去，掏出他别在腰带上的旱烟袋，巴嗒抽起来他浓烈的旱烟袋，为此，他得了一个“旱烟支书”的美誉。乡书记还专门在会上表扬了他，说他是清正廉洁的好支书，别在裤腰带上的旱烟袋就是见证，自此，每次乡上党员生活民主会，乡书记不再发烟，为此乡政府节约了一批开支。他在众多村支书的威望又提高了，这也是多年以至于现在都坐在钱村村支书的位置而不垮台的重要原因吧。
　　 钱老爹坐在沟口的那块大石头上，这块大石头的夏季雨涝时经历河水的冲涮和岁月的洗礼，变得黝黑、光滑，和他一样，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在他有心事儿的时候，他就来到这块黝黑的大石头上坐着，有时躺着，仰望着蓝天白云，静静地享受着那些惬意的风景。他巴嗒了一锅又一锅旱烟袋，钱狗子钱小狗这小子贼滑贼滑的，沟里他盖了楼房，但他并没有把低矮的土墙扒掉，而让钱老狗住着，不是他没有良心和孝心，让钱老狗住着，目的就是为了套公家的那些扶贫资金。当钱狗子钱小狗的两层数房盖起的时候，公家来人了，他陪同着一起去了钱狗子钱小狗家。公家人说，钱狗子钱小狗，你盖起了楼房，是钱村首家脱贫户，应摘掉你脱贫的帽子。而这小子怎么说，干部同志，别跟俺扯这一套，俺是脱贫了，可俺老爹还没脱贫，还住着土屋，户主是俺老爹，这也就说明俺还没有脱贫，脱贫扶助款少俺一分，俺就把拳头打得光把把也不饶过！说罢，他撸起了袖子。吓得公家干部连滚带爬地溜跑了。不过，他不害怕，在钱村，还没有后生敢对长辈动手的惯例。这样，钱村所有庄户没有一户脱掉贫困户的帽子。不过，当他巴嗒第三锅旱烟袋的时候，他已想好了说服钱狗子钱小狗的法子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姜还是老的辣。
　　 嘟嘟的摩托车声自沟外传到沟口，在山谷中回荡，那条盘山而上的土路上，被摩托车的尾汽掀起了一阵浓浓的灰尘。钱狗子钱小狗一阵风地驶向沟里。
　　 沟口，钱老爹挡住了钱狗子钱小狗的摩托车。
　　 钱老爹说，你个狗日的钱小狗，见了老爹也不停下来，给老爹递支烟。
　　 钱狗子钱小狗刹住了摩托车，有些气愤，说，钱老爹，车滚子不认人，你老要死别害俺，从你坐的那块石头上跳下去不就得了，俺本就是钱老狗日出来的，你老不是“旱烟支书”吗？
　　 钱老爹说，狗日的钱狗子钱小狗，俺就是要死也非得祸害于你，谁叫你不尊敬俺呢？
　　 钱狗子钱小狗说，钱老爹，俺是看你老了，倚老卖老，不跟你一般见识，有屁快放，俺还有急事儿呢。
　　 钱老爹说，狗日的钱狗子钱小狗，你有啥急事儿？和尚追师姑，也不差这一会儿？俺跟你说，莫看你是晚辈，你那婆娘瘦得一阵风都可以吹倒，全身都是骨头，没摸头儿，还把你心疼一口气似的，你这辈子算是白活了。说罢，他顿了顿，钓人胃口。
　　 钱狗子钱小狗说，钱老爹，你这话说得可不在理儿，俺心疼媳妇，顾家，咋了？不像你，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风流的骚公鸡。他嘴巴子也不饶人。
　　 钱老爹眯着眼睛，他想说，你个小兔崽子，你阿娘俺就玩过。但他顿了顿，忍了下去。说，钱小狗侄儿，你是个男人，是条壮狗，古时皇帝及大户人家，哪个没有三妻四妾的，一个婆娘一个味儿，况且你现在又是俺钱村响当当的老板，趁年轻不玩几个婆娘，你算白活了。说罢，他竟嘿嘿得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