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嫂嫁到我们镇上的时候，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当时还处在小学生阶段。农村里娶媳妇有非常热闹隆重的仪式，要在天不亮前组成一个自行车车队去接亲，车队大约七八个人，除了新郎、媒婆以及男方有身份的老人外，要有两个小孩配角。一个俗称“抱鸡的”，就是去的时候拿个笼子带一只公鸡，然后到新娘家之后再捉一只母鸡放在笼子里，由小孩抱回来；另一个则是叫“押洋车子的”，这个角色很简单，就是骑着一辆自行车去，然后新娘子把这辆自行车再骑回来。
　　
　　 这俩角色是很抢手的活计，因为按照规矩新娘家里要配发红包，多者十元钱，少的也有二块，我当时长得齿白唇红，又是公认的聪明孩子，因此接新娘子的队伍里常常有我的位置，二嫂嫁过来的时候我就是“抱鸡的”，只是那天不怎么运气，可能晚上喂鸡喂得有点多，拉了我一裤子鸡屎，让我很是不爽。
　　
　　 第一次见二嫂，就是在她娘家我们镇子的邻村王辛庄，嫂子姓王，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接新娘子的队伍到了她家里之后，按照惯例是要上几个盘子的酒席，不过那叫“看盘”，只能看不能动。我对于盘子是不感兴趣的，但两眼霍霍带光，等着人家给红包。当时和我配对的“押洋车子”的是堂弟小雄，他外号鼻涕桶，鼻子那里挂着两溜长长的鼻涕，小雄属于临时抓官差，毕竟十岁孩子会骑自行车的不算多。原来准备来干这活的刘家三小，去了另外一家婚礼上，拉不开档期啊，因此只好用这个家伙，他让我觉得拉低了我们结亲队伍的平均形象。
　　
　　 二嫂的一位叔公在和小熊开玩笑：“小家伙，你爸爸和你妈结婚的时候，是不是你押的车子？”
　　
　　 小熊不明白这句话的奥秘，很自然的点头说是，指指我：“龙哥去抱的鸡！”周围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孩笑的捂着嘴，她找出一个毛巾给小熊擦鼻子，声音很温柔：“弟弟，他们是和你开玩笑呢，别上当。”
　　
　　 小熊听不出人家玩笑是怎么回事，眨着眼睛看女子：“姐姐，你长得真漂亮，和画上一样。”
　　
　　 我则踢了小雄一脚：“你懂什么呀，这是嫂子！不是姐姐。我们过来就是接她的。”我轻而易举就看出这位红衣女子就是我们要来接的二嫂。
　　
　　 二嫂举手打了我的屁股：“就你精，长得和猴一样。嫂子和姐姐还不一样吗？”
　　
　　 我大声说：“不一样！姐姐会外嫁，嫂子则是我们家的人。”众人都叫好，我也喜滋滋的。嫂子满脸通红：“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孩，一点也不老实。你看看人家押车子的多好。”
　　
　　 我吐吐舌头：“嫂子，我要红包！”
　　
　　 二嫂伸手拧拧我的脸蛋：“在这里要叫姐姐，到你家之后才能改口，叫姐姐就给你红包。”小雄在旁边大声叫道：“姐姐！”
　　
　　 我则大声说：“叫姐姐给一个红包，叫嫂子给俩。”
　　
　　 二嫂又捂着嘴笑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二嫂这种含羞带怯的笑特别美，不过红包依然是一人一个，我有点噘嘴，嘴里带点撒娇的喊道：“嫂子，太少了。”
　　
　　 嫂子悄悄伏在我耳边说道：“出了门我再给你一个！小猴子！真精！”
　　
　　 我笑逐颜开，果不其然，出了嫂子娘家，嫂子又悄悄塞给我一个红包，后来回到家里自然要把红包交工给我妈，只是我只交了一个，剩下的一个打开看看，里边是六元钱，这在一九八一年，已经是很大的一个数字了。
　　
　　 二、
　　 婚礼之后，我于是和二嫂成了邻居，二哥是个典型性农民，憨厚老实，不怎么会说话，干农活却是把好手，另外二哥擅长木匠，平时农闲季节就在家里打制一些桌椅板凳去卖，二嫂是个很贤惠的女人，不但对二哥极好，而且对公婆，也就是二哥的父亲山大爷，山大娘非常孝顺，虽然并没住在同一个院子，但是总能看见二嫂拿着自己蒸好的包子馒头之类送过去。当时二哥的奶奶还在世，老太太已经九十几岁高龄，处于半糊涂状态，见了人就叫儿，而且男女都分不清楚，可偏偏就是胃口极好，一顿能吃三四个窝头。另外老奶奶有一个爱好就是喝酒，几乎每天都要喝一碗村里自酿的地瓜干。喝完酒后老太太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和现在的广场舞颇为相似。
　　
　　 山大娘和这个婆婆相处的并不好，老太太的白酒都是山大爷的妹妹，也就是二哥的姑姑代买，那个时候一斤酒四毛钱，天天喝酒对一个家庭也算是不小的开支，山大娘常常有点恶毒的说：“怎么也不喝死呀。”可是当时农村家族势力很大，谁也不敢对老人不恭敬，山大娘也就是过把嘴瘾罢了。
　　
　　 只是自从二嫂嫁过来之后，老奶奶的酒基本上就是她管了，二哥的木匠手艺能挣来一些零花钱，二嫂就是用它给老奶奶买酒，给山大爷山大娘买肉，自己则是连鸡蛋都舍不得吃。二哥有个妹妹，当时已经上初中，二嫂也替她交学杂费，整个家庭在她的协调运转下都很和谐。镇上的人都说二哥有福，娶了一个好媳妇。
　　
　　 一九八一年四月份，农村上演一部电影《喜盈门》，不少人觉得里边儿媳妇的形象和二嫂极其相似，不单是长得很端正大方，说话更是温温柔柔的，对谁也不大声。农忙季节二嫂干的活丝毫不次于身强力壮的二哥，到了秋冬两季，二哥打制的家具又是二嫂去赶集，还有一点就是二嫂对我们这些孩子们很好，偶尔我在外边闯了祸不敢回家，常常跑到二嫂家吃吃喝喝，然后由她护送回家。也许敢于直面我老爸怒气的人，是有一种人格魅力的，二嫂一声“叔”叫得我爸都不好意思对我动手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都回忆那段温馨的日子，感觉那时的二嫂就像一个天使。
　　
　　 三、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真的是撒水成冰，整个村子就好像被冰雪铸成的一样，每家每户院子里都堆着满满的雪。乡亲们出不了门，于是闲中求乐，打制各种雪人，雪狗，雪骡子之类的造型，村外原野里更足足有一尺左右的雪，孩子们上学都学着滑翔的姿势打“出溜”。我的动作协调性不好，无法轻柔的摆出那种在冰上滑行飞奔的姿势，但又根本没法跑，干脆采用最原始的方式，屁股蹲在一块木头上，然后往前滑，同学们很亲切的称呼我“铁腚无敌”。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和我们一样欢乐，二哥的奶奶就很不幸在冰山摔了一跤，老太太习惯了喝完酒后在院子里来一通“广场舞”造型，但此时的院子和以前大有不同，奶奶一下子就把大胯摔断了。老太太哀嚎起来，那声极有穿刺力的哀嚎宣布着以前“你若安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请了几个大夫到家里看，大夫们打听一下老太太的年龄都摇头，这种大胯摔伤实在不好处理，在农村也不具备手术的条件，唯一可行的治疗方案就是打上石膏后，让她在床上躺着，慢慢长好！可是九十多岁的老人骨头自动愈合，那简直有点痴人说梦，山大娘首先提出实际问题：“谁伺候她？吃喝拉尿怎么办？她以前就糊涂，可又好“鸪涌”，这要是不让她动根本做不到呀？”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看看旁边二哥的姑姑，那可是老太太的亲闺女。鸪涌是我家乡话，一般用来形容虫子乱动，很显然山大娘这句话有点出格。
　　
　　 姑姑却并没有生气，人都有私心，以前照顾老太太花点钱无所谓，这要是她一接嘴，很有可能山大娘就直接一句话把她将死：“你既然疼你娘，就把你娘拉到你家去伺候吧。”久病床前无孝子，而且久病床前也少有孝女。她撇撇嘴没理这个话茬，而是反戈一击：“我妈这个伤，就是喝了酒腿脚不利索造成的，你们看看谁给我妈买的酒？”
　　
　　 所有的人把眼睛转移到了一直没说话的二哥二嫂身上，山大娘本能维护儿子：“这给老太太买吃食也是错了？要是照你这么说，那我们顿顿大馍馍供着也不应该？俺们家老二给他奶奶买酒是孝顺，谁要是丧良心说是他摔得自家亲奶奶，那会被雷劈。”
　　
　　 姑姑看出了山大娘的色厉内荏，于是乘胜追击：“我也没说是谁不孝顺，我就是说是谁引起的这件事情。谁挖的坑谁埋！”
　　
　　 山大娘还要继续说理，二嫂却往前一步：“娘，姑，咱们先别说这个事怎么引起的？我奶奶她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有个人管，这样吧，我们那个院子里还有间东屋，里边有被子也能烧炕，先把奶奶抬那里去吧，我照顾她！”
　　
　　 山大爷首先不干了：“老二家里，这话不能这么说。伺候我娘没问题，可是现在要把话讲清楚，咱把我娘拉到你们家，知道的说是你懂事孝顺，不知道的以为是咱们弄得这事呢！先不能抬！”
　　
　　 老太太可能是刚才打的止疼药过去了药劲，又是一阵阵惨呼，她伸手去抓自己那根摔伤的腿，嘴里呜呜咽咽，满脸都是眼泪。
　　
　　 二嫂忍不住了，他对旁边二哥和其他几个人说道：“先别管别的，快把老人抬过去烧上炕，这冰天雪地再把她冻着就麻烦了。你们在这里论理，家里的，你带人抬咱奶奶。”
　　
　　 四、
　　 事实证明，姜毕竟是老的辣，山大爷那席话是有道理的，当时二嫂急着伺候奶奶，没把事情说利索，弄得后来很多人说歪理：因为老二家里有点钱嘚瑟，给奶奶买了酒喝，结果摔断了大腿，所以他们家才伺候。
　　
　　 都说流言止于智者，不过很显然我们那个小镇智者并不多，后来即使山大娘为了儿子儿媳逢人见了就理论，但仍是没能洗脱这个嫌疑，就好像是因为二哥二嫂给奶奶喝酒才造成的她摔伤。
　　
　　 不过对于奶奶来说，这倒是一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机会，她住进二嫂家里后，嫂子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奶奶年纪大，身体却不瘦，嫂子一个人没办法给老人翻身，有时候二哥不在家，就常常隔着窗户喊一嗓子，让我过去一起帮老太太穿衣、洗脸、吃饭，奶奶的那根腿打了夹板不能动，稍微一点的活动她就哭就喊叫，弄得周围好多人都以为老人受了欺负，其实根本不是那样，二嫂洗衣做饭，端屎端尿，还给老人换药，就这样一直坚持了下来。在二哥二嫂夫妻的精心照顾下，老太太的房间和身上没有一丁点的异味，也没有发生过因不能动弹引发的其它任何病状，更是没有褥疮。最为奇迹的是，奶奶在嫂子家住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腿上居然真的愈合了，又能下地走道了，甚至几年前都不认识人的奶奶，居然能喊出二嫂的名字，不过显然她乱了辈分，一叫二嫂的名字：中莲，就接着喊闺女。而且她眼里只认识这么一个人，她自己的儿子闺女来看她，甚至她闺女都想说句知心的话，告诉自己娘，是这位孙子媳妇儿导致的她摔伤！谁要是说二嫂的不好，马上遭遇的就是老奶奶的怒吼：“滚！离我闺女远点！”
　　
　　 “娘，我是您亲闺女！”
　　
　　 “滚出去！”老太太只有看到二嫂才能平静下来。
　　
　　 老太太一直住在二嫂家里，她是三年后去世的，寿终正寝，只是老太太没了以后，办丧事时，姑姑又找到二嫂，说是她妈生前曾经有过几笔储蓄，加起来可能要好几百块钱，问二嫂放哪里了？
　　
　　 二嫂很是愤怒，她领着姑姑到老太太屋里，说我从来没听老太太说过什么储蓄的事情，来我们家之前，她连人都认不清楚，还能知道钱吗？做人要凭良心说话！
　　
　　 也许这句良心的话惹恼了姑姑，她大骂着砸了二嫂的家，而且对外宣称二嫂私吞了她妈的体己钱，开始说好几百，然后说是好几千，慢慢的这个数字越来越大。
　　
　　 姑姑再不上门，这是二嫂得罪的第一个亲戚，也是她悍妻由来的第一个声音。
　　
　　 五、
　　 在我们那里的农村，有句骂女人最狠的话就是：不会下蛋的母鸡。二嫂开始嫁过来后，第一年并没有怀孕，于是流言乍起，说是看着清秀的女子中看不中用，不能生娃有什么用。一些老学究模样的长辈，更是在二嫂赶集卖家具的时候，酸溜溜拽几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包袱，更是有一些小肚鸡肠的妇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着幸灾乐祸的话。
　　 最感到憋气的是山大爷和山大娘，这二人也都是那种要强的性子，尤其是山大娘在村里走路都喜欢趾高气扬的，说话底气十足，有点时间说着说着话，就被别人一句话呛个半死：“你啥时候当奶奶呀？看山大娘可是有福之人，肯定会早抱孙子吧。”那些看似好话，但格外让人玩味，弄得山大娘都不敢出门了，这似乎躲不过去那些好事之人，一些村里的长舌妇成了他家的常客，说话拉呱开始挺好，但最后的结局无一不是“要是有病可要早治”。
　　 山大娘心里憋屈，自然而然就要找上门来撒气，她看到二哥在聚精会神吊着一只眼在做木匠活，就故意用脚踢一下木材，嘴里问道：“你光忙活这个干嘛？你媳妇儿呢？”
　　 二嫂听见动静，忙跑出来：“妈，您到屋里坐。他打床呢，后街铁锤结婚用的婚床，这床不离七、棺不离八，您往这儿一站，可别乱了尺寸。”农村木匠经常说“凳不离三、门不离五、床不离七、棺不离八、桌不离九”，其实就是说的是这些器具的尺寸讲究，二哥是个方木匠，很讲究这些，“床不离七”，七同妻谐音，做床都希望和夫妻和睦一起同床，如果没有七，怕找不到老婆。所以床板一般在二尺七寸，双人的床也要四尺五寸七，有夫妻同床偕老之意，做床时尺寸很重要，所以二嫂担心山大娘惊吓到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