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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黑脸(小说)


作者:梦奇 童生,698.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274发表时间:2018-11-30 15:25:57
摘要:一头牛与一个农民的命运,讴歌劳动与尊严。


   “嘿!嘿!黑脸。”
   一
   分田到户前,村里有三百来亩水旱田,三头牛。还是小牛犊时它们就遭了阉割,憋出一身的牛劲。每年开春,司牛的和它们一起翻动沉睡的大地,也翻开一年的农活。
   村里司牛的也有三个人,其中就有我的九徽大伯。
   管理那三头牛的却只有元量老人。元量磕巴,遇急事说话就不利索,下巴颤得厉害。老人整年都住在牛棚的草料房里,草料散发出的醇味与牛粪便的臊味互为混杂,老人的日子也混杂在那气息里。
   当年,公家的牛由全村各户按人口比例轮流饲养。轮到谁,谁家就得早早派人去牛棚里领牛,直到太阳下山了才送回。回棚时,元量老人总要取出一条油光发亮的软尺,尺头被高高地抛过牛背,再探身从牛腹下牵回,量一量牛的腰围。
   领牛、放牛和还牛通常由我们小孩完成。当年放牛如同现在的小孩远足和郊游,是一件极为开心的差事,往往牛还没完全交给野山坡,心思早已满山奔跑。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倒是领牛和还牛时必须踏进牛棚,棚内臊味格外呛鼻。即便是多年后,回忆起那情境,那气味仍会在鼻腔回荡。
   其实,当年放牛最为害怕的还是黑脸张飞。
   黑脸张飞是牛的名字。为了区别,村里的三头牛都有自己的名字,由一肚子学问的桂花老人取的。桂花老人一辈子的大半时光都蹉跎在一部线装版的《三国演义》里,给村里三头牛取名自然离不开三国元素。他分别动用了不服老的黄忠、气短的吕布和黑脸的张飞三员猛将的外号和名字。
   这三个名字安得贴切,全村没有一个不服的。
   那头被命名为不服老黄忠的最为年长,隐忍而勤勉,村西边那片砂砾地要是离开了它,根本就长不出狗尾黍来。
   那头被叫做气短吕布的,心高气傲,虽有冲劲却缺少耐力,套上犁担,跑不了几畦就开始喘粗气。
   黑脸张飞最年轻,刚刚穿过鼻,上了鼻环,正处于试犁阶段,犄角刚冒尖,如同土里初长的春笋。黑脸一身泛着绸缎光泽的黄毛,脸庞却是浓密的黑毛。别的牛脸部通常只长一个毛旋,且多长在脑门的正中央。人家黑脸不!它有八个毛旋,还都不长在脑门上,而是围着大脸庞的边沿转着分布,如此一来,一脸的黑毛旋得一片凌乱,如同写意画家手下的泼墨画。那一脸黑毛似乎还赋予它暴躁脾气,进村不久就连踢伤了三个人。
   畜牲冠以人的姓名,本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所幸,黄、吕、张三姓村里没一户,不犯冲!
   黑脸张飞背着踢伤人的坏名声,不但司牛的不喜欢,我们放牛娃也不喜欢。要是轮到饲养黑脸,担心小孩控不住,大人们只得腾出时间亲自伺候。
   黑脸壮硕,有使不完的劲,本是好事。可要是犯上犟脾气,任你抽断鞭子它就是不挪半步。而一旦发起飆来,哪怕扯断缰绳你也揪不住,横冲直撞的不是拉坏了犁铧,就是糟蹋四周的田埂或庄稼。更让人担心的是遇到发癫,蹦着,跳着,奔着,四蹄刨得土石飞溅,极容易伤人。
   二
   面对黑脸,村长没少皱眉头,也曾不止一次动过将其送进牛灶的念头。牛灶指的是屠宰场里凹陷在地面以下的陷阱,红砖砌成的,极为坚固。待宰的牛生猛着呢,不便下刀,只能将其诱进牛灶,断其后路,再抡起大锤朝天灵盖狠狠一砸,四蹄和躯体都受了局限,再大的气力也扑腾不起来,往往惨叫声未绝,就昏阙过去,任由屠夫们放血,剥皮,肢解。
   村中心立着一株老樟树,与村子一样古老,宛如挺立的桅杆。老树杈上悬着一口古老的钟,如同桅杆上的锚钟,归村长掌控。那年月农村远未现代化,钟的作用原始而实在。因为那口钟,全村人的耳朵便有了一致的倾向。
   当年村长是我的天禧大叔。
   天禧大叔本是外乡的孤儿,五六岁就进戏班学唱戏,学的是武生。十岁那年,戏班从村里经过,因吃不消鼓头的棍棒,偷偷钻进阿换伯奶家的草垛。搬草时,一个昏睡的小孩让阿换伯奶吓出一身冷汗。经一番盘问,得知是戏班里逃出来的孩子,已饿了二天。
   阿换伯奶没有生育,心想这兴许是观音大士所赐,给孩子取名天禧。
   天禧大叔童年练武生,积攒下了一点底子,赋予他不竭的冲劲,长辈都说他有一身的武筋。刚解放那阵子,天禧听说我们在朝鲜那边与美国鬼子干上了,一下子就煮沸了满腔热血。任由阿换伯奶投河上吊,还是拦不住他迈向军营的脚步。岂料得?刚穿上军装,双方就宣布停战,他成了泄气的皮球,反复嘀咕着:“没战打了,还来这里干嘛?”
   好在部队很快就成建制转入地方建设,他的心旌得以重新飘扬。他进了农业机械厂,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中去。大炼钢的年代,他成了炉长。当年比学赶超蔚然成风,各种出钢的怪招层出不穷,有人送来一黑乎乎的矿石,说可以提高出钢量,虽有不少人认为矿石成分不明,不应随便试。作为一炉之长,面对可以提高产量的宝贝,天禧大叔那根武筋免不了隐隐作祟。背着众人,他果真试着向炉内投了那块矿石,结果一入炉就爆出一团钢花,其中有一小坨击穿防护镜,不偏不倚地撞向他的左眼,灼瞎了。
   有人怀疑那是一块含硝矿石。医院里他躺了三个月,出院时天禧只剩下右眼珠会转,左眼珠换成一粒玻璃珠。那粒玻璃珠子一直在天禧大叔左眼窝里存着。闲来无事,他还会当着大伙的面抠出来在桌面上滚着,弹着,直到发出咯㗳咯㗳的响声才装回去。
   一粒眼珠换成了玻璃球,炉长是当不成了,只好回乡当村长,那投冲劲却丝毫不减。他领着全村老幼,紧随社会主义建设的大节拍,以锄头为笔,以山村为纸,开荒造田,修渠筑坝,书写另一段人生。
   老樟树庇护着村部,洒下一片浓荫,那里是村里诸葛亮会的永久会址,大事小情都在树下议决,材长是永久主持。
   当年的会上,天禧村长总不忘先传达一通国内外形势。虽是苦孩子出身,却从不见他悲观苦闷过,总能以特有的方式去感染整个村子的后生,后生们也因此变得诙谐可爱。
   村长所认识的大字不够半箩筐,那都是在军队扫盲班里学的。传达文件的信息有的来自公社会议,有的来自广播,也少不了掺进自己的理解,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却总能让人捧腹大笑。
   那年代国际风云激荡。因此他多从批苏开始,厉声斥责苏修盯上我珍宝岛,哪能答应?一岛的珍宝哪!放我这个村长都过不去,别说伟大领袖了。派去孙玉国,人家真不含糊,没放几枪吓得老毛子卷铺盖走人。
   中美关系当时出现缓和,村长也是从公社得到的消息,当年美帝国的总统是尼克松。家乡方言中“尼”与我们的姓氏“林”同音,村长误认为是本家。传达时还他自豪地说,这回美国出了一个咱本家当总统,这不?特地来北京向伟大领袖汇报工作……
   国内外形势都传达完了,就开始讨论村务。
   天禧村长抛出卖掉黑脸的动议也在树下村务会上。让他痛下决心还是因为那畜牲居然把元量老人踢伤了。当时元量正给黑脸量腰围,就在探身从牛腹下牵回尺头时,黑脸不知为什么,发了一阵小癲,后蹄踏在老人的下巴上。伤得还不轻,稍粗点的饭都咀嚼不了,只好熬成稀粥,扯一段麦秆吸着喝。
   村长的提议得到多数村民的附和。九徽大伯平时总是寡言,这回却要站起来说两句,支吾了半天,表示反对。
   天禧村长早就憋着一肚子气,算是逮着了发泄的机会。他冲着九徽大伯:“我说九徽啊!前些年是咱们一块去的牛市,黑脸是你相中的,当时大伙都说这畜牲一脸的凶相,眼神飘,心野,不服鞭。也只有你认定这犊子有骨架,肩头敦厚,四蹄实,长大后有气力。还说小牛犊眼神都飘,等穿了鼻,安上鼻环再雕一雕,眼神自然就沉下来。结果呢?白糟蹋了三四年的草料,鼻也穿了,这都长成什么样子!体倒是够秤砣的,可眼神沉下来吗?这畜牲不是糟蹋庄稼就是伤人,哪个能控得住?还能留吗?”
   村长略作停顿,看了看九徽,又看了看元量老人。
   “这回好了,伤的是元量老人,一个把它当作亲生儿疼的人照踢不误,这算什么事!”
   “人家元量这辈子说话本来就不利索,下巴挂得本来就不牢靠,这下可好了,差点掉了!”
   “哄——”
   与会的老少同时把目光聚焦到元量老人脸上,只见老人的下巴借助兜过头顶的白布护着,大家齐声哄笑。九徽大伯也偷偷瞄了一眼,忍不住低头窃笑。
   村长一番连珠炮式的数落,九徽大伯像个挨批的,耷拉着脑袋。等到村长累了,全场陷入静默之际,九徽大伯轻声顶了一句:“这要看谁使唤了,只有烂鞭,没有歹牛。”
   “嘿!你出这话,意思咱村里只有你九徽会耍鞭,只有你本事?那好,黑脸张飞就归你调教。”
   “归我就归我!”
   “给我听好了!九徽大哥,当着大伙的面我给你半年期限,明年开春再没能拗过来,连你一块卖!一块下牛灶。”
   “哄——”
   与会老少再次发出哄笑。
   下牛灶举动残忍,乡间常将极为贬义的词汇淡化为一句平常的气话。妇女们也时常骂自己的男人为“挨铳开的。”要是男人真的挨了铳,却难免要寻死寻活的。
   三
   就这样,黑脸张飞落到九徽大伯手里。全村人都觉得那差事揽得烫手,却没人投以同情的目光。其实,这类亏九徽大伯这辈子没少吃,全怪那副犟脾气,不时被村长设套。
   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九徽大伯敢于接下黑脸并非一时冲动。三、四年来,他一直留意着黑脸,也摸清了一些脾气,他深知这黑脸一身气力是不服老和气短所不能及的。
   黑脸落入他手里后,他就开始琢磨驾驭的套路,首要任务是为畜牲选一条合适的鞭子。他砍了一条新竹,刨去支节,削成一把富有弹性的软鞭。经反复测试,九徽大伯发现黑脸对鞭子存在天生的抵触。那怕再细软的鞭,都会让它就心神不宁,一见到鞭子两眼直眨巴,头往一边扭。空着手驱赶,反而驯服听话。
   九徽大伯还发现,黑脸下田之前不能喂得过饱,过饱反而容易走神。开犁个别时辰,该歇的要让它歇,司牛的人有点心,也得给牛备一份。
   那年头所谓人的点心也不过是一瓦罐的稀粥罢了,牲畜哪来的点心?九徽大伯人高马大食量大,家里人给他送点心用的是特大号的瓦罐。
   每到歇息,九徽大伯总会从自己的瓦罐中匀出几口稀粥,倒在瓦罐盖里。往往没等他放稳当,那畜牲就探头过去舔食,两三舌头就舔得干干净净,两粒大眼珠直溜溜地盯着瓦罐里,九徽大伯只好再给它添上,边添边骂道:“这畜牲,真会与老夫抢食!”
   直到瓦罐见了底,黑脸才吃起为它备的草料。
   通过观察九徽大伯还发现黑脸的皮还不够糙,最受不了的是牛蝇,一旦蛰上了就发癫。从前辈那里他听说牛虻与烟斗水相冲,他试着收集水烟斗里浓黑呛人的烟斗水,调制成驱蝇液,给黑脸四脚和躯干抹上一层。牛蝇果然不敢靠近。
   九徽大伯还听说烟斗水克牛蝇也克牛,牛要是舔上几口对内脏会有伤害。为此,他会先罩上牛鼻罩再抹烟斗水,解开牛鼻罩前,总要打上一桶清水,细心擦去牛身上的烟斗水。
   ……
   就这样,黑脸平静地度过了秋收,又猫了一冬。
   开春的第一场春雨雨脚未断,九徽大伯就披上簑衣扛着犁,与黑脸一起下田。田埂上天禧村长双手叉腰看九徽如何使唤黑脸。伴随着短促的“嘿!嘿!黑脸。”只见九徽大伯扶着犁,没有甩鞭,不用高声驱赶,黑脸牵引着犁铧拐弯抹角,行云流水。
   在九徽大伯的手里黑脸变得特别温顺,换上别人就故态复萌。九徽大伯与黑脸间通过缰绳建立起默契,只要抖一抖缰绳,和着相应的口令,前行、收脚、左拐、右转,黑脸都心领神会。
   有了黑脸,九徽大伯的春耕任务完成得特别顺利,村长让它支持另两头牛。春耕刚过,村会计拨了拨算盘,九徽大伯一个人犁掉了村里近一半的田亩,一场春耕就挣足了常人一年的工分。
   村子背后是紫云山麓,山深处云遮雾封着一座千年古刹。那年代寺庙里的和尚全部还了俗,遗下三、四百亩水田的寺产,成了人民公社的农场。公社领导隔三差五要举行农业生产大比武,冠以“比学赶超大寨”的旗号,其真实用意是利用山上山下的农时差,抽调各村精壮劳力,忙完山下的农活上山支持农场的生产。有一年,就抽到我们村,事关全村声誉,村长思忖再三,有人推荐让九徽和黑脸去试试。
   村长找九徽大伯商量,得到爽快的答应。半个月后,牛角上系着一卷红喜报回来。村长展开一看,头奖!不住地摇头笑道:“真是天地配,九徽配黑脸真是王八瞧绿豆,对眼!”
   四
   山上比武期间,九徽大伯住在牛棚旁的宿舍里,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老和尚。那场还俗大潮中,老和尚本应回归凡夫俗子,无奈俗家亲人均已不在人世,断了俗根,只好留在农场看管牛棚。
   老和尚僧号达山,从小就没了爹娘,送到寺里当放牛娃,从小沙弥起,渐渐成了寺里耕牛总管,掌管着数十头牛。老人一生以牛为伴,从母牛配种、牛犊接生、雄犊阉割、成牛穿鼻、施药驱虫、到羸牛归西入土的全过程,由他一手负责操办。
   达山和尚对牛的习性与生理颇为精通,耕作闲暇,九徽大伯向达山和尚讨教了许多养牛护牛的知识,对自己许多不当做法进行勘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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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常说狗通人性,其实,但凡是牲畜、动物,也都是通人性的,懂得人对它的好。黑脸是一头高大的牛,力大无比,却脾气暴躁,不是踢伤人,就是尥蹶子,人人惧怕,难以驯服。黑脸踢伤饲养员后,村长大怒,召集全村的人商量要把它给卖了。九徽大伯不同意,还自告奋勇地把黑脸领回家饲养。经过九徽大伯一段时间的精心饲养与调教,把黑脸驯服得服服帖帖,也温顺了不少。可自从黑脸陷进牛池后,情形大变。黑脸内脏受了伤,再也没有了力气去干活,九徽大伯就每天陪伴着它。可没过多久,九徽大伯也患了恶疾,卧病在床,为看病,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家人便想卖掉黑脸用于治病。九徽大伯知道后,连夜爬进牛棚,死在了黑脸身边。黑脸嚎叫一夜,也断了气。小说构思轻巧,人物形象饱满,情节流转自如,描写细腻,语言贴近生活。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202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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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8-11-30 15:31:20
  凡是有生命的物体,都是有感情的。小说耐读耐品,令人深思!
   感谢作者的分享,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梦奇        2018-11-30 16:59:19
  感谢编辑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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