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二球确实是个二球，但那只是特定时间，特定场合，对特定人或人群的二球。柳树镇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十几年前，镇政府搞拆迁，孙镇长立下了军令状，一定拿下胡村。却碰到了钉子户胡八，他天天右手拿着棍子左手拿着打火机，后面放着几只煤气罐子立在自家门口。软磨不成，孙镇长生气了，决定强拆。
　　 那一日，小风吹起了丝丝灰尘，灰蒙蒙里胡八却不见了。推土机“咯吱咯吱”地唱着单调的曲子，大摇大摆地冲向胡八的房子。围了一大堆人。轰隆一声，如同突然被啃掉了一口苹果，一小半房子塌了。这时候，胡八分开人群冲了进来，双手举着木棍，头上带孝似地缠着白布。木棍带着尖啸，砸向孙镇长的顶梁。孙镇长诧异地回过头，眼睛里闪着不可思议的光芒。随着再一次楼房倒塌的轰隆声，孙镇长趔趄着冲到了一边。联防队员拿住了胡八，但他还在拼命撕扯着，仿佛谁砸了他家祖宗八辈的灵牌。不久前转业到地方进入镇政府，出身放羊娃现在是科员的刘兆海，趴在了地上，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子，血正蚯蚓般从他头上蜿蜒下来。千钧一发时刻，正是刘兆海挺身而出救了孙镇长。
　　 刘兆海在县医院整整昏迷了三天，第四天头里，他终于睁开了眼。透过纱布，他看见孙镇长慈祥的面庞，还有缥缈若在天边的声音：好你个刘兆海，真是个二球啊！打死你可咋办呀？刘兆海喃喃说：为了领导的安全，我死都愿意。出院以后，孙镇长又去刘兆海的家里几趟，恨不得和他插草为香，八拜结交。不到十年，刘兆海坐上了副镇长的宝座，渐渐的，人们似乎忘了他的大名。由于那次在医院里孙镇长一声“二球”的称赞，大家都叫他刘二球。
　　
　　 二
　　 刘二球有条京巴狗，浑身雪白，叫玛丽。刘二球办公室里有个女工作人员，公益岗叫马丽。刘二球喜欢和玛丽睡觉，玛丽很乖，侧着身子蜷着尾巴，搂着玛丽像摸着马丽光滑的脸、大腿和屁股。他的妻子是性冷淡。马丽第一次走进刘二球的办公室，就像一朵罂粟花射了进来，有着毒品般的诱惑。刘二球严厉地说：你来了，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工作吗？马丽说：知道。随即把甩在沙发上的一双臭袜子放进水盆，转身去了洗手间。她的屁股一扭一扭的，隔着乳白色的裙子有种成熟的诱惑。刘二球呆了一呆，秃瓢脑袋有点晕。
　　 刘二球是个“酒篓子”，爱啃猪蹄。和镇派出所林虎所长小聚时，看出来马丽也是海量。餐馆雅间墙上电视屏幕里，一个三点式的美女在扭臀摆腰，音乐是《洪湖水浪打浪》，好像她后边海的背景就是洪湖似的。刘二球的秃瓢脑袋满是汗，面前是高山一样的猪蹄残渣。林虎没穿制服，脱了衬衣，裸着上半身。餐桌下东倒西歪地趴着十来只啤酒瓶子，桌上还有打开的只剩半瓶的二锅头。马丽通红着脸，坐在两人侧边，端起一杯二锅头一饮而尽。突然，刘二球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很敬重地说：马丽啊！服了你了！好酒量！马丽说：今天不是来谈大事的吗？刘二球点点头，对林虎说：老林！后天省上领导要来咱们镇视察工作，安保工作你可要多操心啊！说着，又端起了一杯，林虎举杯碰了碰，一饮而尽。刘二球突然抽风般低着脑袋对着餐桌摇着头，再抬起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他对着马丽对面坐着的同在一个办公室的下属大学毕业生李琳骂道：你真是怂不顶！天天对着电脑，整理材料。弄出来个怂了！赶紧回办公室去，现在去，给我打份明天开会的讲话稿来。说着说着，他站了起来……林虎和马丽知道刘二球要犯二球了，赶紧起身拦住，又忙不迭地冲李琳使眼色，李琳慌忙走出包间大门。
　　 马丽搀着刘二球走出餐厅，来到柳树镇的街上。夏天的夜晚，镇街上也没有了几个行人。刘二球踉跄着向前走，不时还斜瞥着马丽。他的手慢慢搂住马丽的腰，狠狠地在她丰腴的屁股上拧了一把。马丽吃疼地叫了一声！刘二球说：服侍领导，就要尽心尽责，今晚我们不回去了。马丽的脸更加红了，犹如一块红布悬在夜晚的空气里。马丽说：刘哥，这几天妹子身上不舒服，我那位明早就回来了。还有，你说的那个招工指标，快下了吧？……刘二球不吭声了，他甩开马丽的搀扶，走到路边的柳树下，扶着树干，狗一样干呕了几下，掏出生殖器开始施肥。树那边，黑暗里，三三两两的车辆闪着车灯疾驰而过，仿佛是一双双注视的眼睛。
　　
　　 三
　　 第二日，早上七点半，柳树镇镇政府五楼小会议室里，便云集了所有下属行政村的支书们，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快九点的时候，刘二球左右两边分别跟着马丽和李琳，走进了会议室。正中落座后，刘二球点燃了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中阴沉着脸。刘二球腾起了云了，飞到了久远的少年岁月，眼前那些村支书们，多像一群绵羊啊！他是放羊娃，鞭子指到哪里，羊走到哪里。
　　 刘二球拿起讲话稿，说：今天叫大家来，是为布置明天省上领导来我镇视察的安保工作……毬！谁写的稿子，废话这么多。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左边坐着的李琳，把稿子“啪”地翻转过去，拍在桌子上。接着又说：明天早上七点钟，从进镇的路口直到镇政府大门，五米一个执勤点。每个执勤点上两个人，都要佩戴红袖章……听明白没有？说罢，他猛吸一口烟，红色烟头缩进去一大截。
　　 会场里嗡嗡了起来，窃窃私语。胡村的支书说：农闲都出去打工了，哪来那么多人？……丁村的支书说：就剩老娘们儿和少妇了，妇女们在家奶娃娃操持家务，不能叫穿开裆裤的娃娃们出去执勤吧？……
　　 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刘二球低下头对着桌子摇了起来。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变得血红。一拍桌子，他站了起来。大声说：你们能干个怂，这点小事都整不了。明天必须按照我说的办。老娘们儿、小娘们儿都能出来执勤嘛！孩子一天不吃奶，奶头子就憋涨的让你们这些支书吃去啊？耽误一天，能有个屁事啊！……整不整，不整，问责你们！反了个毬了！……
　　 会场刹那一片寂静。
　　 第三日，早上八点三十分。市县的一把手们、柳树镇的吴镇长、刘二球、镇科室里的头头脑脑们，簇拥着省上领导向镇政府走来。刘二球在吴镇长后面亦步亦趋，脸上堆满了笑容，如同怒放的鲜花在人群里游来游去。省上领导说：不错嘛！还没到你们镇的正街上，就感到了一种古朴宁静。吴镇长说：那还是省上的政策英明。刘二球就是微笑，此时，笑能代表一切。
　　 一群人刚刚转过小街口，朝向了通往镇政府的两公里长的正街，都愣住了。只见街道两旁，每隔五米，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站着两个村民，大多数是妇女，还有穿开裆裤的娃娃，人人都戴着红袖章。往远看，几张桌子后面站着满脸皱纹的老头老太太，手里拿着红色三角旗子挥舞着。大家表情呆板，即使龇出的笑容，也挂着僵硬。更远处，镇政府门口站了一堆警察。
　　 多么壮观的场面啊！刘二球想。省上领导却皱了皱眉，瞪了吴镇长一眼。吴镇长察言观色，赶紧说：领导，是群众自发欢迎的。省上领导没吭声，把市县的一把手们叫到跟前，低声说着什么。
　　 吴镇长很快退后几步，凑到刘二球身边。小声严厉地说：刘副镇长，刘二球，我让你组织安保执勤，不是让你这样搞啊！你看，领导生气了！赶紧的，领导过去了，快点让散了吧！
　　 刘二球的笑僵住了，冷汗从脖颈里渗出，顺背而下。他小声说：吴镇长，我也是刚接手这项工作，没有经验。吴镇长说：别说那么多了，一会儿让散了吧！
　　 刘二球的腿肚子朝前转了，夏天里感受到了冬天的温度。
　　
　　 四
　　 刘二球的秃瓢脑袋更秃了，仅剩的几撮头发也摇摇欲坠。那一次，省上领导走后，镇长和镇党工委书记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这一个来月，刘二球消停了不少，经常是在办公室里发呆、长吁短叹。马丽很乖巧，坐在刘二球对面，闲的时候，讲些笑话逗领导开心。
　　 正在神游之际，刘二球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马丽打开办公室门，只见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小眼睛上架着一副老式近视镜，看着像个回家务农的大学毕业生。
　　 刘二球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中年男人礼貌地说：您就是刘镇长吧？我妈妈在咱们镇的环卫所打工，几个月没发工资，我想问问咋回事！刘二球白了他一眼，说：我们镇的环卫方面检查的很严格。好多时候，垃圾清运不及时，我们要考核的。中年男人说：不对吧！我咋听说上级早都配发了垃圾清运车，你们把这些车辆租赁出去了，每年收租金建小金库。清洁工清运垃圾没有现代化设备，迟缓清扫是你们造成的啊！……刘二球似乎被点中穴道般颤抖了起来。突的一下，他摇晃着秃瓢脑袋站了起来，大吼道：毬！你是干啥的啊？我就是把设备租出去了，就是建小金库了！就不发工资，咋了？爱告告去！说着说着，一个箭步跨到中年男子身旁，把中年男子朝办公室外推去。中年男子倒是没有生气，转身就走了。马丽赶紧上来劝住了刘二球。
　　 中午吃完饭，刘二球刚想小睡片刻。马丽惊叫着推开了办公室大门，她把手机递到了刘二球眼前。手机里正在放着视频，正是早上刘二球把中年男子推出办公室和对话的情景，在著名网站首页挂着，点击量已经超过了十几万了。网友留言一致声讨着刘二球。马丽说：刘哥啊！上午来的是市晚报的记者啊！这回，可麻烦了啊？刘二球看罢，腿颤抖着向前走了几步，颓然地坐在沙发上。他的手不知要往哪里放了，冷汗黏了一脸。猛地，他颤巍巍地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半晌，里面传来孙县长的声音：老刘啊，我知道你要给我打电话。是视频的事吧？中央三令五申反四风，你上次搞形式主义，这回又是这个态度面对记者。你这个搞小金库，是经济问题啊！市纪委马上就要介入了！……唉！好个刘兆海，你真以为中央是说着玩吗？真个是二球啊！还没等刘二球接一句话，那边就挂断了。
　　 刘二球感觉眼前金光四射，心里还不断地喊着：毬！当年我挡了一棍子，救了你一条命。现在呢？……刘二球的腿痉挛了，他僵尸般向前挪了几步，坐在了办公椅里。只见刘二球闭上了眼睛，脸上的肌肉突突颤着，听到了牙齿打架的声音。除此以外，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马丽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尿骚味，仔细一看，一股液体顺着刘二球的裆部从椅子边淌了下来，滴在了地上。她赶紧打开办公室大门，逃了出去。在门边时，她掏出浸满香水的手绢，在鼻子前面来回呼扇着。想起几次和刘二球的同床共枕，马丽感到浑身似乎有几万只蚂蚁正在爬着。她厌嫌地皱起鼻子，小声恨恨骂道：老瘪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