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分，树上那金灿灿的叶子早已被抖落得干干净净。干枝条在风中怒吼着，上司的风总是很猛，席卷着脚下铺满的残叶向两侧的沟壑飞去，路边的村庄、树木、荒山向后，再向后，风使劲儿从没有关好的玻璃窗缝隙挤进来，发出“吱吱”的声响，车子七拐八拐把刚刚下肚的食物搅和的直往上翻。心情本就灰暗，这下更是糟糕，支撑着，车子停在老家的大门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踏过街门口积聚的干枝落叶，推门而入，院落如同破败了多年的模样。紧闭的窑洞，耷拉着的窗帘，门扇上被阳光摧残到发白的对联，边边角角裂着缝隙随风呼哧着，南墙跟的葡萄树，本就低矮悲戚，此刻仿佛一没落老头在回眸这个世界，又像在乞求上苍许以时日。棚子下面，镢头，铲子，手推车安静得像被遗弃的婴儿，挂着的竹篓随风有节奏地摇晃着，整个院落一片沉寂，苍凉，哀伤的气息弥漫着院子里的每个角落。
　　 我的心不住下沉，忧伤漫过心头，尽力不去回想，随手拿起门口的笤帚，想要扫去院子里的残叶尘土，眼前忽地闪出婆婆的身影，那个个子不高，一生忙碌在院子里的婆婆，一生都满是笑脸的婆婆。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就由着它在眼里打转。我抡起袖子使劲儿扫，一下，一下……
　　 婆婆走了，于二零一七年腊月。结束了她七十五年的风雨人生。她病得急促，走得平静安详！她的病程和她的人一样利落，骨气，从生病到离开仅仅二十五天，便与我们阴阳两隔。这是我结婚二十五年来，第一次面对如此伤心的情形，哪一次回家不是婆婆笑脸相迎？哪一次回家院子不是干净整洁？哪一次回家不是炊烟袅袅，散发着人间烟火？哪一次回家不是热腾腾的饭早早端在桌上？哪一次回家不是笑声飘去屋顶……
　　 往事一幕幕悄然回放，瞬间泪水淌满脸庞，索性扔了笤帚，一屁股坐地上，任由风从脸上刮过。
　　 对于婆婆，我有着常人不能理解的情感，她没有姑娘，只有四个儿子。或是从我进家门的那一天，就是她的女儿，我也一直以这样的身份与她相处。我喜欢她的性格，直率，开朗，这一点我俩很合拍。二十五年来，她的事常常被我忽略，她总是主动打电话，也常是那些话：“抽空回来一趟，玉米面准备好了，咸菜腌制的差不多能吃了，又蒸了馒头，韭菜能割了，杏儿黄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晒杏干了。”家常的话，伴了我小半个人生。
　　 直到今天才想起，打了二十五年的电话，只有俩次电话她是需要我的。一次是十五年前的一个中秋节后，婆婆从梨树上掉了下来，腰疼得厉害。当时吓得我和老公不轻，那时候家里只有辆摩托车，只好租车把婆婆接来县城，拍了腰椎正侧位片子，提示腰椎压缩性骨折，大夫说骨折相对稳定，不主张手术，需要卧床休息慢慢恢复。一家人这才把心安放。我与老公的意思是住我家，可婆婆不肯，说是公公吃不上饭，态度很决绝，拧不过她，只好买了药，随她一起回去。
　　 说来也是奇怪，在老家的那段日子，总喜欢和她睡一炕上，她不让我挨窗户睡，说有风。我几乎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的安排，或是随意的关怀。那些日子，我俩说了很多的话，家里的，村上的，远亲近邻无一遗忘。开心的事，我俩开怀大笑，她一样会前仰后合，我也会直接笑到喷了饭。伤痛的事会一起悲天悯人，喊冤叫屈。那一刻，她不是婆婆，我不是媳妇，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
　　 乡村的秋夜，有些凉，那晚我们早早就躺下了，婆婆把我脱下的衣服顺便搭在脚底，给我掖了背角，我俩天马行空地说着话，不知怎么就聊到婆媳关系上，真的很好奇，翻过身问婆婆：妈，说说，怎么就能当好婆婆？她忽然就笑了，说了句至今让我哑然的话：“婆婆就是在唱戏，唱好了，整个家就和和美美。”那晚，一句话一直在脑子里翻腾，与婆婆而言，四个媳妇，孙子孙女七个，整个家十七个人，想要和谐的确不易。这样的金典感悟或是她多年真正的体会，也确实在家风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婆婆或是看到我翻来覆去，说道：“安心睡吧，瞎琢磨啥，你才一个儿子，这戏好唱，演员少。”说完，自顾儿翻身睡去。我却被她的话直接镇住，也太有深意了，这是一个农村婆婆所说的话吗？
　　 我丝毫不怀疑婆婆的智商和精明程度，也深深感受到她的深明大义。
　　 她上过学，参加过关河水库的建设，一个人带大四个儿子，一个人带领工人修房盖屋，帮我们照看孩子。栽瓜种豆，各种果蔬样样种植。她的巧手更是不必说，看看样子就能做来，还不误学习小偏方服务邻里。用她的话说，一辈子既当爹又当娘。这一点，从进了这个家门便看在眼里，公公像极了客人，吃个饭都是婆婆舀好放在跟前。她默默地做着她的事，从来都不曾怨怼。
　　 记得有一次，因老公醉酒，我在婆婆面前哭了鼻子，说了老公不少坏话，近乎添油加醋，说得他要多差劲有多差劲。最后死皮赖脸对婆婆说：不想和你儿子过了。婆婆听了，二话不说，随手拿起炕头的擀面杖就打他儿，母子俩在院子里一个跑，一个追，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个狼干粮，是不想活了，好好人家不闹就要瞎折腾，天天喝得些猫尿，不喝不能活是怎地？”他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婆婆喘着气对我说：“不要搭蛮个狼干粮，俺孩不受急躁，好好吃，好好睡，该干啥干啥。”
　　 当时的我，愣是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自己太孩子气，有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这婆婆厉害，以她独有的方式，分分钟就把我的心收拾得服服贴贴。过后许久，婆婆心平气和说：“女人恓惶（土语，可怜的意思），要学会照顾自己。男人也永远长不大，得宽容，不能硬来。以后不敢说不过日子，不过日子你干啥？女人走一处不如守一处！要好好守着，守到最后你才有一个真正的家。”
　　 婆婆的话，像一股甘甜，温润了我整个心田，无形中影响了我的婚姻和家庭。
　　 此刻的我思绪越发飘忽，心痛不言而喻。那是去年冬天，中午时分，接到了公公的电话，说是婆婆睡了俩天不起床，叫不醒。心一下子上了嗓子眼，婆婆不是这样的人，天不亮就会起床的。慌忙扔下手中的碗，跑去店里拿了听诊器，和老公往家赶。直觉告诉我，婆婆不是小问题。
　　 刚进大门，邻家叔叔告我：“你妈该是脑梗了，半个身子不能动。”推开门，家里冷冷清清，一摸婆婆的身底，褥子湿了一大片，已是小便失禁。左侧的身子完全不能动，肌张力全无，听了心肺，心律失常。我脑子有些发空的感觉，老公当下傻了一样望着我，说话结结巴巴：“怎，怎回事？要紧不？要紧，赶紧去医院。瞬间，泪如雨下……”“妈，我给你换衣服，咱去医院。”婆婆听懂了，嘴里呢喃着。她意识清楚，吐字不清，但我能意会她的意思，她不去医院，让我扶起她，说要给我做饭，吃抿面。心被抽空的感觉一生第一次感受，就那样在邻家叔叔婶婶的帮忙下，把婆婆硬抬上了车。
　　 经CT确诊：脑出血，出血量达45ml。重症监护室里，一家人垂头丧气，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只听到氧气瓶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起起伏伏。婆婆紧闭着双眼，时不时打着哈欠，缺氧还是很严重。医生有的建议保守治疗，有的建议手术，一家人没个主意，危急重症面前就怕遇到选择，往往无法选择。
　　 最后婆婆还是去了焦作部队医院，条件相对好得多，不用家属陪护。婆婆意识清楚，知道自己远离一生生活的村子，从此，只要孩子们探视，不再睁眼睛，不再说话，不在再吃东西，她倔强到用绝食来与孩子们抗争。病情突然恶化，医院采取气管插管治疗，这是导致婆婆对生命彻底绝望的杀手锏。她一生精明，或是自知身体到了最后关头，她用手敲击床边，只敲三下：棒，棒，棒，非常有节奏。一开始，谁都不懂，直到后来一起分析才明白婆婆的意思：回家哇，回家哇……
　　 当医生再次下病危的时候，一家人才决定回来。载着婆婆的救护车开出部队医院的大门，婆婆的眼睛睁开了，亮了，开始环视大家，由于气管插管，她无法言语。回家仅仅三天，婆婆便再也撑不住了，她就那么走了，很安详。
　　 婆婆最后的时候，我没能在床旁伺候。老公在婆婆住院期间突发脑梗，上苍给我安排了一次祸不单行，让我真真切切体会了人生的雪上加霜。但很庆幸自己和婆婆最后的陪伴，洗脸，梳头，剪指甲，穿衣服，知道她已离我而去，不会再和我说话，更不会时不时的调侃我，婆媳缘分已尽，但我并不害怕。看着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觉得她没有死，只是太累，只是想睡觉，只是觉得孩子们已成家立业，她不想再操心了。婆婆走了，没有留给我任何看得见的东西，但她留给我的精神财富足以影响我整个人生。
　　 想想二十五年来不停地奔走在县城与岭头之间，一开始一月，到后来他们慢慢变老，回家的期限渐渐缩短。有时半月，有时一周，他们的无力不仅是在做事的力气上，就连爱孩子的力气都渐渐软弱，可我内心，依然觉得他们是庇佑我们好好生活的坚强堡垒。天不遂人愿，病魔还是摧残了她的生命，直至把她推向死亡。在收拾她遗物的时候才发现，我买给她的好多衣服，还整齐地躺在柜子里，吊牌都没有摘。好悔恨自己的粗心，从来只负责买，都没有发现，好多都不曾上过身。最终她的不舍得，化为一把火，点燃，一缕青烟随她而去。
　　 如今，她离开已近一年，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怀念。
　　 人常说，人一生总会遇到贵人，那婆婆就是我今生最大的贵人。人也常说，人一生朋友虽多但知己难寻，那婆婆就是我今生难得的知己！
　　 此刻，风还在耳边呼呼地怒吼。我擦干眼泪，收拾好心情，收拾着院落，就把一切悲伤交给时间。而我，唯一能做的，是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人，让一切尽可能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