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照在乡村路边的银杏树上，挂满了树枝的一片片金色叶片，像是通上日光电源的一盏盏彩灯，点亮了树杆，金光耀眼；当风儿的手摇曳枝桠时，纷飞的黄色叶片便轻飘飘落在母树根部的周围，轻轻逸动着，如同一群绕膝的孩子，不肯离去。
　　 九儿的家就在村道旁。他中等个头，一身黑色的旧衣裤。已年过半百了，还像个孩子似的站在他家屋西边的水泥地上，木讷地望着在麦田里清理墒槽的年迈的母亲。
　　 智障的九儿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心里却始终装着母亲，他的目光总是追寻着母亲，也只有母亲能读懂他的眼神。
　　 九儿的母亲姓万，因她善良开朗，待人又热情，从不跟人争吵，所以村里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少的都称她是万大姐。九儿的父亲姓王，也是因朴实憨厚热心帮助别人，邻里乡亲有事，他就主动出力相助，从不求回报，故人人都亲切地叫他王大哥。夫妻两互敬互爱，一生育有四个子女，过着幸福的生活。
　　 五十三年前的农历九月份，即是秋收秋种的时节，万大姐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产下了九儿。当听到接生姥姥说是生了一个男孩子时，顿时泪水汗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一下子忘记了疼痛，望着小嘴吮吸乳汁时，她的心里有了无限的慰藉……
　　 亢奋的奶奶看着可爱的孙儿，更是喜上眉梢，高兴的是王家添了延续香火的新丁。小孙子还没有起名字，奶奶说是小家伙是九月生的，乳名就叫九儿吧。
　　 九儿小时候并不智障。有一次他发高烧，恰逢农忙时节，家里人因在田里忙着干活，就没有重视。后来九儿长大点了，万大姐发现孩子老是发呆，又不会发音说话，觉得有些不正常，王大哥就抱着九儿到处就医，可是还是不会说话。
　　 万大姐并未放弃求医，她不信就治不好，她不相信厄运会降临在九儿身上。只要是听到哪里有好偏方的医生，不管是刮风下雪都要去寻医治疗。
　　 有一次，听说离家很远的地方有一位医生，看儿科很有名，尽管天空纷纷扬扬的下着雪，但也阻挡不了给九儿求医的路。她用被子裹好了九儿，王大哥抱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泞的路上。三个多小时后到了医生那里，医生仔细诊断了一番，脸色沉重地说：“小孩子的大脑己严重烧伤，时间长了恐怕难以恢复。这样吧，我给你们开点药回去吃，看看是否有奇迹发生。”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沮丧的夫妻俩轮流地抱着九儿往回走，又累又饿的万大姐走着、想着，觉得脚上的雨靴越来越沉重，身体颤颤巍巍的，脚下一打滑摔了一跤，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雪，用手捋了捋流海，额头上的雪花化成了水珠从眼角流淌了下来……
　　 冬去春来，九儿受损的大脑并没有发生奇迹。在奶奶照料下，九儿慢慢地长大了，他的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但九儿得到的爱比姐姐弟弟妹妹还要多。
　　 由于九儿有智障生活不能自理，日常由奶奶看管着，跟着奶奶喂猪、喂鸡、喂鸭，跟着奶奶到田里打猪草，寸步不离奶奶的身边。
　　 由于经常跟着奶奶，九儿也学会了干一些简单的活儿。奶奶到田埂上打猪草，他也拿个小锹跟着打猪草，回家了，帮奶奶拎着草篮子；奶奶养的鸭子在收割好的稻田里吃食，他就手里拿一根上面系着红布条的长长的芦竹杆子，帮奶奶看鸭子；奶奶调和好的猪饲料，他就帮奶奶拎着沉甸甸的食桶去喂猪……
　　 奶奶无微不至地照看着九儿，头发长了，奶奶就在家里用剪刀替他剪发；要洗澡了，奶奶在院子里搁个澡盆，打一脸盆水替他擦身子；衣服破了，奶奶坐在阳光下细针慢线地密密缝……
　　 那天，九十四岁的奶奶静静躺在铺上，走完了一生。
　　 九儿觉得奶奶是在睡觉，他不明白家里人为什么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来了很多人，他呆呆地坐在奶奶的铺前，双唇不时地龛动着，等待着奶奶醒来再叫声“九儿”。
　　 奶奶走后的几日里，他觉得怎么老是看不到奶奶的身影呢？没有奶奶的陪伴，他不睡觉，也不吃饭，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奶奶，他要去外面找奶奶。趁家里人到地里干活时就溜出去了，一路嗷嗷嗷地叫，却怎么也听不到奶奶的回音……
　　 傍晚从地里回来的父母，见九儿不在家，就赶忙出去找。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找回了心疼的九儿。
　　 后来九儿经常独自跑出去，家人就经常出去找，没办法，王大哥只好把他关在了小屋里。寂寞的九儿一个人在屋里拿着奶奶用过的小镜子在照着，看到头发长了，就用手一根根拔，也不知道疼痛。母亲见到了就阻止，九儿就是不听，还动手打了母亲。
　　 时日长了总不是个事，弟妹见状就瞒着父母偷偷地把九儿送人了。可是，不管好丑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呀，怎么忍心呢。万大姐又把九儿找了回来。过了一段时间，九儿的情绪逐渐地平静了下来。
　　 过了几年，九儿的姐姐和妹妹先后出嫁了，弟弟也结婚成家了。父亲在家砌了一大间房子，通上了电源，买了几台机器，开了一个米面加工坊。九儿就跟着父亲端端巴斗、拎拎口袋，帮助打个杂。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
　　 可是，不幸突然从天而降。小女儿家因一棵树和邻居发生了纠纷，女婿的母亲想不开，一气之下喝了农药而亡，女婿因过极行为坐了牢。听到这事，王大哥血压猛然升高，突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去世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一下子没有了父亲的九儿更是崩溃了，他仰着头对天嗷嗷地大叫，从屋内叫到屋外，从早上叫到深夜，日复一日地叫啊叫，叫出了神经错乱。他眼里流泪时，母亲的泪水也跟着掉下来……
　　 九儿的病情越来越糟，他的情绪极其不稳，时常狂躁地将屋里的东西摔一地，母亲上前劝阻，他就动手打。万般无奈下，母亲就决定把他送到医院神经科看病。
　　 母亲每天一日三餐给九儿喂药，几个月坚持下来，病情好转了，不再大声叫喊了。
　　 母亲是九儿一生依偎的大树。如今年迈的母亲又像当年的奶奶一样，给他擦洗身子，给他洗衣服，给他理发……
　　 屹立在九儿家前那棵金黄的银杏树，在飒飒寒风中依然熠熠生辉，母树静静地聆听着根部那片叶子轻轻逸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