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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段大爷(散文)


作者:快乐一轻舟 进士,6512.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88发表时间:2018-12-04 16:53:53

文革初期,我还是个小学生。有一次,一位造反派老师告诉我,要召开批斗靠边站的县“宣传部长”的批斗大会。所谓靠边站,就是不经任何组织手续,一群甚至一个造反派喊一声“打倒走资派XXX!”某官员就被打倒了,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走资派”,就必须下台,让出官位,靠边站,接受造反派批斗,甚至坐进监牢。
   那位造反派老师还告诉我,“那位宣传部长原来分管教育,是我们县里教育口最大的走资派,学校革委会决定让你代表小学生在大会上发言,揭批他执行刘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罪行。”
   我一个十一二岁的毛孩子,哪知道他有哪些罪行?心里就有些发毛。正想问老师,老师就递给我一摞材料,“回去好好看看,参考参考,就有东西写了。”就只好带回去,先硬着头皮看,再七拼八凑,挤牙膏似地写。
   这位靠边站的宣传部长姓段,是我的一个同学的爸爸,就在我家附近住。
   文革前,一个县委宣传部长也跟老百姓差不多,步行上下班。而且,平时,他很平易和蔼,见谁跟谁打招呼。因为我和他儿子是同学,又是邻居,到他家里玩过几次,也就混了个脸熟,每次见面,他都喊着我的名字,主动打招呼,“又找我儿子呢?他在家呢,找他玩去吧!”
   而且,有时候,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炒熟的花生或者黄豆,硬塞到我手里,让我吃。我就急忙说:“谢谢段大爷!”
   关于他,曾经流传一些笑话。简单说两个。
   一个与他的穿着有关。
   解放前,他当过共产党一个区的区长,是个老革命。农民出身,穿着打扮一直不大讲究,个子又低又胖,却不管冬夏还是春秋,总是穿着又胖又大的上衣,而且上衣总缀着俩大衣兜,大衣兜里总是装着炒熟的花生、黄豆等零食,在路上走着,时不时掏出一把,往嘴里一撩,嚼得“咯嘣咯嘣”响。而且,衣服都穿得油脂麻花了,他也不换换,照样安然若素,招摇过市。
   今天的县委宣传部长,哪个不是穿名牌,坐轿车,一出现在公共场合,就人五人六地端着架子,一开口说话,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我敢断言,要搁现在,他一定当不上县委宣传部长,最多,就是个机关看大门的。也不一定,现在机关看大门的,那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架势有架势的帅小伙,搁现在,就他那模样打扮,看大门也许还轮不上他呢!那时候,他竟然当了好几年宣传部长,而且,文革之后,又当了几年副县长。借用小品演员郭达的台词:真是气死个人!
   二是他在会议上落下的笑话。
   他文化低,认字少,眼神儿又不好,最头疼开会讲话念文件。传说,文革刚开始,他还没有靠边站之前,有一次,开大会,让他讲话,他手拿讲稿,照本宣科。“革命……路线……斗争……批判……”,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地念着,念着念着,不耐烦了,不念了,脱离讲稿,自言自语说道:“唉!秘书这是咋写咧呀?看也看不清,干脆,高呼吧……毛主席万岁!”
   那以后,他就落了一个诨号——“高呼吧”!
   现在想来,他大概就像前些年红火好一阵的电视连续剧《宰相刘罗锅》里刘墉的岳父,一个有些资格的老王爷。虽然平时里耳聪目明,但是到了该装糊涂的时候就糊涂。装聋子,装听不见别人的话,不想理睬的话,总搭错话茬儿。装醉,醉得一塌糊涂,再为难的事儿,在尴尬的场面,就让他一聋一醉给搪塞过去了。
   他是否不愿违心念稿子,就装糊涂,借看不清,对付过去?或者,就真是因为文化水平低?当然,这只是我今天的一种揣测,究竟为什么?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早已作古,这个问题,只能作为悬案,查无对证核无实据了。
   那时,要开他的批斗会,是不是就因为他特别不像个县委宣传部长呢,也不得而知。
   但是,要开他的批斗大会,却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要让我以小学生代表的身份在大会上发言,去揭批他忠实执行刘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滔天罪行,我真是感觉既无上光荣,又有些为难。
   光荣的是,县里召开的大型会议上,我一个十一二岁的毛孩子能登上大会主席台,慷慨讲话,那是何等的风光?这样的风光,除了我,与我同样年龄的孩子,又能有几人?所以,我就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踌躇满志。
   为难的是,他是我比较要好的同学的爸爸,又是邻居,我还经常喊他“大爷”,却要当着他的面去无情地揭批他的所谓“罪行”,实在是于情于理都有些别扭。
   我的老师大概就是因为怕我碍于情面,畏首畏尾。就又找到我,并告诉我:“你是毛主席的红小兵,他是忠实执行刘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走资派,亲不亲,阶级分,你一定要站稳阶级立场,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勇敢战士,大胆揭批走资派,而不要做懦弱的小脚女人,树叶落头上,也怕砸烂头!”
   “叫你作大会发言,既是革委会和大多数造反派对你的信任,也是你的无上光荣!你一定不要辜负这份信任和光荣哦!”
   一番苦口婆心连哄带吓的教导之下,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挺胸昂首,登上了大会主席台。
   批斗大会设在县城中心的大隅首,主席台下坐着县一中的高、初中学生和我们实验小学的小学生,黑压压,约有千把人左右。被批判的对象,被打倒的宣传部长段大爷,脖子里挂着个大牌子,牌子上用黑墨写着“走资派段XX”,六个大字上面画着大大的“X”子,低头弯腰,面无表情,站在主席台右侧。
   其实,主席台就是十几张课桌拼装起来的,人在上面走就咚咚响。要登上主席台,就需踩着一条长凳子。我踩着凳子上主席台的时候,一不小心,身子仄歪了一下,被坐在主席台上给我布置任务的那个老师扶了一下,才立定了脚跟。他扶我的时候,又趴在我耳旁说了一句“勇敢点儿!”
   我听了老师的话,鼓了鼓勇气,挺挺胸,昂昂头,大步走到讲台前,对着喇叭,开始念大批判稿。
   其实,批判稿是经老师反复修改添加才完成的,我的原创内容已经少之又少。就是那些原创的内容,不也是七拼八凑吗?
   会议之前,我已反复诵读了许多遍,所以,虽然一开始有些结巴,但越到后来,越流畅顺达,而且,声音越来越洪亮,节奏感越来越强。渐渐地,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批斗别人,觉得自己就是演员,在登台表演。因为我一直是学校宣传队的小演员,登过很多次舞台,已经习惯了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从容镇定地表演。
   老师是不是就因为我有这个特点,选中了我呢?我当时不知道,现在也无可考证。但是,当时,我确实表演得不错。听到自己的声音通过扩音喇叭变得高亢洪亮,气韵十足,我更加像打了鸡血,情绪亢奋,声音洪亮,抑扬顿挫,节奏感强,声情并茂。
   读批判稿子的过程中,有时候,斜眼看看段大爷——“走资派”段XX。瞥见他依然是低头弯腰,面无表情,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读得还劲头十足的时候,大约三千字左右的稿子就念完了,读完了,心里还有些意犹未尽。
   离开讲台,下主席台的时候,要从段大爷——“走资派”段XX身边经过,走过他身旁的时候,听他轻轻地慢条斯理地嘟囔了一句话:“你念咧还不孬咧!”
   这句话十分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但我没来得及细想,就匆匆跳下主席台。跳下主席台后,我就一直想,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夸我,还是讽刺我?一直也没想明白。后来,直到他重新被启用,当了副县长,既没找到机会,也没好意思问他。
   今天,我想,在当时,他脖子里挂着牌子,弯腰低头,外表老老实实接受批斗,却能对我说出那样的话,能对我的演讲作出技术性评价,可见对当时大批判会上的鼓噪喧闹,他一定听若不闻,内心一定异常坦然超脱,这得需要多大的心理定力啊!毛泽东的诗,“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鲁迅先生的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用来形容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倒有十分贴切。
   今天,我除了想对他道歉,说一声“对不起”,还真想对他远在天国的魂灵“高呼”一声:段大爷,I服了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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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那史无前例的文革中,有不少的老干部被打倒,被批斗,至于罪名,大都是莫须有的。段大爷也是个老干部,解放前曾任过区长,解放后,又做过副县长、宣传部长。段大爷没文化知识,穿戴也不讲究,却对工作兢兢业业,这样的好干部,在文革中也被打倒了。开段大爷的批斗会时,让一个小学生——作者去写批判稿。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是路线,什么是阶级?段大爷又对他那么好,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批?不写批判稿,老师不同意,写了批判稿,又感觉违心。在老师的不断催促与指使下,作者还是写了批判稿,还走上台去,慷慨激昂地痛批了段大爷。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那次批判会,作者就会内疚,就感觉对不起段大爷。此篇美文,主题丰满,描写细腻,情景交融,情感真挚,用灵动的笔触再现了文革中的情景。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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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8-12-04 16:57:34
  在那史无前例中,黑白颠倒,让人无奈!
   问好作者,愿佳作连连!
五十玫瑰
回复1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8-12-04 17:10:05
  是的,那时荒诞,至今难忘。谢谢,辛苦了!
2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8-12-04 17:08:36
  感谢五十玫瑰总编的编审,文章因精彩的编者按语而蓬荜生辉!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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