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父亲过47岁生日起到现在，他每年过生日我都在场，以尽拳拳孝心。父亲作了什么，无论是对是错，那都是他的事。我是儿子，作为儿子孝敬父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台湾的一首歌《酒干倘卖无》里唱的一样，没有父亲就没有我。起初的时候只割几斤猪肉带过去，那时猪肉7毛4分钱一斤，就花几块钱；后来增加了两瓶酒和一条烟；再后来干脆给千把块钱，他想吃什么自己买。
　　 父亲过80大寿生日那天，我特意把头发染一下，去早点。大前年他过生时，见我头发白了，有些不高兴，说：“头毛白这多，等着想撵我走啊!”从此以后，每逢他生日，我必定提前染发。其实，我已经过完61岁的生日了，俗话说：“父母在，不言老。”再老，在父母面前还是孩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从杨墩下车，到我村还有大约两公里的路程。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了。最早是一条小田埂路，六十年代后期修成土大路，现在是水泥路。但水泥路的质量太差，路面像牛皮癣一样，斑驳连着花纹，还有一些坑坑凹凹大小不一的小凼。路两边的蒿草茂盛，和一九五九年我从徐冲逃回时，看到的情景差不多，只不过那时是冬天，现在是盛夏，而且现在路面的硬度也提高了。走进村子，看不见有人在外面活动，大概年轻人都外出了，整个村子显得毫无生机。大多数房子还是上世纪80年代以前盖的，杂草快要蔓延到门口。虽不算破败，总感到有些荒凉。
　　 进屋的时候，父亲正在扫地。见我走得满头大汗，他把供桌上的小电扇打开，对着我。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但我也知道刚出了许多汗，这样扇容易感冒。就说不能对着扇。他又把电扇改成摇头。
　　 父亲个子不高，较瘦，精神还不错。时光流逝，岁月苍桑，在他的头发和脸上留下种种印记。他八岁时，我爷爷死了，十三岁时，我奶奶也死了，被他称作六爷、六奶奶的人所收养；他的六爷、六奶奶没有子女，所以，就送他到私塾里上了半年多的学。他现在能认得一些字，写写来往信，就得益于此。他对我说，他的爷爷辈儿、父亲辈儿没有人活过40岁，他已经很满足了。他比较迷信，他在堂屋的正面墙上挂着“祖宗昭穆神位”的壁挂，每年的大年三十儿，中午饭和晚饭前，他都要对着壁挂烧香、烧纸、叩头。三十儿的夜晚，他一定要烧三遍香才睡觉。
　　 他是一个最典型的中国农民，操劳一生，辛苦一世，至今也只不过尔尔。
　　 我问他现在饭量如何，身体怎么样。他说他赶杨墩集来回都步行，不坐三轮。他说每顿饭都是他做的，早上煮稀饭，打两个鸡蛋放里面，和我妈一人一个。每次割二斤多猪肉，和我妈俩人可以吃一个星期。他说他不爱吃肥肉，肥肉都让我妈吃了。
　　 外面很热闹，弟弟、弟媳，妹妹、妹夫以及他们的孩子来了大部分，进来与父亲打完招呼就都到小门楼里去了。小门楼还是我们分家前盖的，土坯墙，有面积，没质量，但毕竟可以遮风挡雨，供孩子们玩耍。
　　 父亲递一支烟给我后，就坐下来看着我说：“你算没算，你动大孝了没有?”我懂得父亲的意思，就说：“你不要相信那一套，大多数算命先生都是为了骗点钱，混口饭吃，瞎编一些什么官运啦、财运啦、寿命啦，都是骗人的，不可信。”
　　 父亲摇摇头，起身从房里拿出两本书递给我。我看一下，一本是老《日历》，还有一本是《渊海子平》。他坐下后接着说：“我对着这上头，查查我的八字，怕活不了多长。”
　　 我没想到父亲今天会提出这个问题，又不能与他抬杠，就笑着说：“要说讲命运的话，国家的命运比个人的命运大。一九五九年光山饿死了一些人，谁能说这些人是命里注定就该死呢？新中国成立后的前几十年，中国大陆没有一个百万富翁，现在到处都是百万富翁，谁能说前头几十年的人都没财运，现在的人就走财运呢？这说明国家的命运影响了个人的命运。”
　　 父亲说：“也是的。前些年交农业税和大队干部的提成儿，算下来一个人400多块钱。有的没钱交不起，大队干部就开着拖拉机，带着人到人家屋里去搬谷，跟解放前的土匪差不多。现在好了，也不交农业税，也不交提成儿，一斗田政府还补一点。唐朝武则天当皇帝的时候，老百姓不交税。”
　　 父亲说的“前些年”可能是指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上期，武则天当政时不交税，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是真是假，后来也没有考证，也就不了了之。
　　 父亲接着说：“听人家说，你懂点阴阳八卦，你能不能跟我算算，看我还能活几年。”说着，他又递一支烟给我，就像对待算命先生那样热情。
　　 已经是髦耋之年的人了，对自己未来的生命时间的长短有些担忧，这也是情理中的事。
　　 看着他非常认真的神态，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带着隐隐的酸楚，我只好慢慢地跟他交谈。我说，阴阳八卦，实际上叫《易经》，也叫《周易》。它的核心内容，一个是探讨宇宙形成的原因。西方宗教文化认为，宇宙是神创造的；《易经》认为，宇宙是在阴、阳二气的推动和作用下产生的。这个看法，是我们的祖先通过对自身和自己看见的事物推导出来的。举个例子来说：女人是阴，男人是阳。全世界如果都是女人，没有男人，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人了，反过来也一样。然后再联想到鸟、虫、鱼、兽，道理都一样。接下来再由近及远，推测在茫茫的太空，有阴、阳二气在运动，它们运动的结果就产生了日、月、星辰。什么叫宇宙?词典上解释说：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这就是说，时间和空间都无头无尾。我们都看过《太极图》。大，已经不小了，下面再加一点，就是无限大；极，就是边际，所以，“太极”又叫“无极”。《太极图》中画的像蝌蚪一样的东西，那白色的代表阳气，黑色的代表阴气，它们在不停的运动，太空中所有的物质都是这种运动的结果。
　　 父亲“哦”了一下，似乎听明白了一点。我接着说，第二个就是讲“人”。宗教的落脚点，是讲人死了以后的问题。宗教认为在外部世界有一个天堂，相信他那个宗教的人死后灵魂可以到那个极乐世界里去。《易经》主要讲人活着的时候如何做人。它把人分成阴、阳两个方面：男是阳，女是阴；父母是阳，儿女是阴；君是阳，臣是阴。这就叫“礼”。礼，它的本意就是“秩序”。所以，把人分成阴、阳的目的，就是讲上下要“有序”。既然阴阳是相对独立的，又是共存的，又是相互作用的，那就不能过分夸大某一方的作用。所以，《易经》里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那就是“中庸”。中庸，就是强调阴、阳双方任何一方都不能“过”，一方太“过”了，就叫阴阳失调，就要出乱子。举个例子：一个家庭如果阳气过盛，必然出现家庭暴力，丈夫打老婆，父亲打孩子，整天闹得鸡飞狗叫，这样的家庭无论如何是发不了财的；如果阴气过盛，妻子每天对着丈夫指指点点，骂骂咧咧，搞得丈夫抬不起头，这样的家庭肯定走不了好运。我们经常说“家和万事兴”，核心就是一个“和”字。和，就是阴阳和谐的意思。
　　 听到这里，父亲也来了精神。他举了一个例子，说我们村有一个老人，也是快到80岁的人了。前头大儿子供养他，后来大儿子病死了。他的两个小儿和两个小儿媳不问他的事，他有气就喝药死了，死好几天也没人晓得，后来还是湾里人发现的。父亲接着问我：“这叫阴盛阳衰，是吧。”我说：“对。也可以叫阴盛欺阳，是不道德的。”
　　 父亲接着还举了几个例子，大都和赡养问题有关。
　　 我接着说：因为计划生育问题，我情绪低落，在县里买了一套《周易正义》。上、下两册，影印本，都是文言，没有标点。这本书是汉代的孔颖达写给皇帝看的。书中对64卦作了非常详细的解释。核心是讲如何做人，也暗示皇帝怎么做的道理。孔颖达是孔子的后裔，所以书里面体现的主要是儒家思想。孔颖达在书的《序》言里说，《易》有三层意思：一个是简易，意思是很简单，就是阴、阳两个字，用两个符号代替，一个是大写的“一”代表阳，一个是大写的“一”中间断开一个小口，代表阴。第二是变易，意思是易是变化的。日出月落，署去寒来，生死更替，春来冬去，易在其中。第三是不易，意思是说易理是不变的，譬如说人，无论是官是民，无论是富是贫，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太过分，不能打破平衡，否则，就会有灾难降临。这就是不变之“易”。易，就在人心中，真正懂易的人一般不会拿易去给人算命。
　　 我接着说，其实，我们每个人自身也有阴阳二气，一个是物质的阴阳，就是我们的身体，太瘦太胖都是阴阳失调。你现在身体有点小病，还在吃中药，医生不让你吃大油，这是个庸医，莫听他的。人们常说，药罐子离不开汤罐子。你想啊，你龄又大，中草药又泻，你又不补，很容易出现阴阳失调，对身体没好处。第二是精神上的阴阳，就是心理作用，过分担心，就是精神上的阴气过重，端正心态，保持精神上阴阳二气平衡，你再活10几年肯定没问题。
　　 听了我讲的“阴、阳八卦”，父亲那紧锁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了。
　　 见父亲高兴，我又接着说：我们中国人，说聪明也聪明，说愚昧也愚昧。我们发明了火药，都拿来做爆竹，用来驱鬼敬神；西方人拿去做成大炮，用来打中国人，中国人反而没办法。中国人发明了阴阳八卦，有人用来替人算命占卜，骗些钱财；西方人从中发现了科技，应用它开发、研制成电脑。
　　 听到这里，父亲有些惊讶，说：“八卦里头有电脑？那我们中国人咋不拿来用呢？”
　　 我说，不是八卦里头有电脑，而是说八卦的组合方式是数学上的二进制，电脑就是用这种方式开发、研制成的。我怕他听不懂，只好举例子说：八卦就两个符号，一个代表阴，一个代表阳；现在我们把它变一下，把代表阴的符号变成“0”，把代表阳的符号变成“1”；每一个单卦就三个位子，让0和1去坐，只能是八种坐法，这就是：000(坤卦)、111(乾卦)、011(兑卦)、110（巽卦)、010(坎卦)、101(离卦)、100(艮卦)、001(震卦)。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八卦。但这只是单卦，一个完整的卦必须是两卦重叠的复卦，这就有了八八64卦。这种组合就叫二进制。发现这种组合方式的，是清朝可能是乾隆年间的一个洋人，叫莱布兹尼或叫布莱兹尼的人。他本来是来宣传基督教的，但他对《周易》很感兴趣，就发现了这个玩艺儿。
　　 这时，父亲问：“为什么就三张椅子？”他一下子把我问楞了，心想，我没说三张椅子啊，后来再想，哦，明白了，原来是我说的三个位子让0和1去坐；不过，他问的也不算跑题，就回答说：一个单卦就三个位置，让男人和女人去坐，只能有八种情况：1、三个男人；2、三个女人；3、左边两个男人右边一个女人；4、左边两个女人右边一个男人；5、右边两个男人左边一个女人；6、右边两个女人左边一个男人；7、中间一个男人两边是女人；8、中间一个女人两边是男人。明白吗？
　　 父亲大概也明白了一点，又递来一支烟，我接过后说：卦有卦德，譬如坤卦的卦德是“厚德载物”，坤卦代表地，大地胸怀博大，能容纳万物，所以北京的一所大学把它拿来作校训。
　　 虽然父亲一边点头，一边“哦、哦”的应着，但我估计他不一定全听懂了。这时，大妹夫进来说，饭熟了。从前父亲生日，我妈大多领着孩子们在小门楼里吃饭，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她80大寿的生日了，所以，今天我特意让她与父亲一起都坐上席。
　　 小门楼里的孩子们正在为争夺饮料吵吵嚷嚷。我们这一桌共同举杯，祝父亲生日快乐，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