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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亲爱的(短篇小说)


作者:吕家严 童生,629.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42发表时间:2018-12-05 13:20:11


   这是萧薇的村庄。它不是萧薇的村庄。
   萧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二岁?三岁?或更大些?她只记得萧萌需要一位保姆,她不需要。可能她足够大了吧。对此萧薇有一丝失落,她是没人关注、没有焦点、容易存活的生灵吧。她对美佳说:“我不走,我看家。”这幕场景常在回忆起小时候,美佳笑萧薇听话。现在想起,应是那种孤独无助时渴望依附什么,抓住一样东西,紧紧握住害怕被抛弃的一种积极的献媚吧。难道一个童稚的小妞也有从灵魂深处升腾起的无依无靠的孤独?可能还是缺了点什么吧。
   村庄距公社很近(最初叫公社,后来又改成乡了。这都是从大人们口里的称谓变换中得知的。),约半里路。人们说到卢村,实际就是到公社所在地去。卢村是公社所在地的别称。关于到这里来的缘由,也有一种说法。萧薇的姥爷舍不得女儿(美佳)的小孩东一个西一个的乱丢,物色了这一块宝地。卢村有一所小学,小学里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幢青砖结构的五竖三间的大房子。据说当校长的姥爷想办法把当初在这任教的石老师调回了石老师的家乡所在地。把这地腾出来给了美佳她们。
   萧薇自小骨子里就知道她们只是生活在这个村庄的地表,根没接续此村地底。清明不属于她们,端午不属于她们,农忙双抢也不属于她们。这村没一块地永久地属于她们。她不属于这儿。当她们过节时用脚丈量弯过一座座炊烟袅袅的土屋村庄、踏上硌脚的细石泥土路、爬过郁郁乱蓬蒿的黄沙土磡,来到另一个村庄。萧薇她们跟在父亲萧皓身后,萧皓在大屋里歇了会儿,就会带她们去村里的祖厅里转转,指点着给她们说些什么。萧薇心底里觉得那祖厅阴森森的,像有许多幽魂在屋内悠闲地踱步,闲适地打座。难道萧皓都认识它们?萧皓先燃上一挂鞭炮,再给它们上三柱香,拜上三拜。萧薇不认识它们,惧怕着。全然生不出萧皓的那股高兴劲和亲切感。萧皓和见着的每一位村人都高兴、愉快地招呼、寒暄着。萧薇们木呆呆地立在两旁,有时在父亲萧皓的旨意下硬直直地从喉咙里扯出一两声称呼,萧薇他们自己也明显地感知毫无热情。他们特意为此行穿的新鞋子、新裤子,让他们和在一幢幢重叠的土屋巷转角上伸头窥探的村中土孩子有些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萧薇说不清。这里的村庄属于萧薇吗?不属于。她和它疏离着呢。
   陌生着的还有住在公社街边上的一溜孩子。父亲萧皓虽然也在公社任职,但他吃饭、住宿总是回卢村。萧薇觉得她和他们不太一样。那块地并不大,月牙形的一条弯街,两排结实的青砖阔屋,有的方方正正,有的一字排开拖长一溜。建筑稀奇是件事。顶稀奇的是卢村乃至附近所有村里的人所需的火柴、盐、酱油等都要到这里才能购得。还有气味难闻的蛇皮袋装的尿素也被关在另一幢屋里,两扇铁皮包着的大门总是虚掩着。这里的孩子一开始也在卢家小学读低年级。他们看上去和村中的其他孩子不同,肤色白静,脸有肉,圆而柔,头发顺溜,衣着干净整洁。和萧薇也不同。
   冬天的时候,一位男孩会穿灰色卡其布新大衣到学校里来。课间和萧薇讲发生在街上的他家里的趣事。比如他哥哥用指骨给了他头上一个暴栗,他摸摸头上一个大包;他大姐给他买了一个飞碟。他夹杂着自己的感情,嘟囔地评价着。萧薇睁着好奇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想象着他头上的暴栗和飞碟的模样。有时他还会贩卖从他哥那儿听到的国家大事,含糊不清地说给萧薇听。“蒋介石逃到台湾去了,广播里说的……,我哥听到的。”他哥和姐就在街上的拖上一溜的楼房屋里上班。
   他们在这读完小学低年级后,就去与卢村相反方向的中心小学读高年级。而萧薇和村里的孩子却只能去本大队的高小点读书。再后来,街上的那些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都离开了,有的去了鄡城,有的去了更繁华的乡镇,比如港乡。萧薇长大后也去了鄡城,她试着去打探那个男孩的下落。最初几年,还能在春风大道上的汽车站对面的春风商场看见他哥哥在那里上班。萧薇不敢上前问。又过了几年,春风商场被拆了,原址建了春风宾馆。男孩的哥哥好久都没见到。
   二十多年后,很偶然的机会,萧薇碰到和萧皓同时期在公社任职的一位干部的妻子。她的大孩子和萧薇在卢村小学同过学。萧薇和她拉起家常,问她现在生活的近况,装着不经意地问起那位男孩。
   “他不是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几个姐姐。好像姓吴,吴书记的儿子吧?”
   “他呀,过得不怎么好。都离婚了。一个人在花城做什么生意。”“哦。”萧薇点点头不再作声。
  
   二
   卢村的生活是快乐的。这种感觉在萧莒没有去世前,应该是真实的。
   农闲时村里会来一二盲人,持着包着铁头的长长竹杆,背着斜挎布包,睁着白翳青光眼,缓颤颤地试探着碎脚步拖长颤音唱,“算——命——啊!算——命——啊!”美佳的家门口,树荫下聚着小院附近一两个村中闲着的妇女。她们坐在喜树荫下说笑话,见了算命的盲人,便扶持过来。“算命,算命。”萧薇现在记不清美佳给她们兄妹几个算过命没有。应该算过。但萧薇问美佳,她的命怎样?美佳又总不告诉她。没算过吧,萧莒死了很多年,美佳怔怔地,发呆时不觉冒出一句,“算命的说过,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不信,后来生了萧萌,我更不信。但我现在信了。命中注定我只有一个儿子。算得很准。”大人们热衷算命,又不肯把算命的天机泄露给小孩子时,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游戏。这个游戏比报时辰八字给盲人算命简单得多。她们会看手指肚上的螺纹,手指肚上的螺纹一圈圈成封闭的曲线就是一个螺。如果一圈圈没有成封闭状有缺口,就是破螺,不能入命里。她们会高兴的唱:
   “一螺穷,
   二螺富,
   三螺卖麻布,
   四螺骑白马,
   五螺得官做……”
   萧薇清楚地记得她是三螺卖麻布,萧萌他是四螺骑白马。那时她们是真的开心,整日疯疯颠颠,活活泼泼,命运和未来都握在手掌心里。
   长长的村路,路的一端通往乡镇方向,另一端穿过村路两旁的新土坯砖搭建的泥屋正对着卢村小学的院门。那时连接外面世界的就只有靠乡村邮递员了。卢村小学就美佳一个公办教师,其余的是边种田边教书的民办教师。萧薇记得他们那时订很多报刊,如:《人民日报》《江西日报》《中国少先队报》《全国中小学生作文选》《江西教育》《人民文学》《今古传奇》《故事会》等。这些报刊杂志就放在五竖三间里单独劈开的一间教师办公室里。当然父亲从乡政府拿来的《红旗》《求是》《半月谈》类似的杂志不在这一块。那时萧薇有种奇怪的感觉,到现在她也说不清。很小的她通过每日叮叮铛铛的乡村邮递员清脆的车铃声。她觉得她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是连通的。或者说她确信外面有一个世界比卢村小学要快乐要精彩,卢村小院决不是世界的中心。不然没办法解释萧莒做了《中国少先队报》上的知识竞赛题,按上面的地址寄去了,三个多月后,美佳就收到从北京寄给萧莒的知识竞赛二等奖荣誉证书和奖品。美佳自豪骄傲极了。她——偏僻、落后、贫穷的乡村的一位女教师的儿子——萧莒获得北京——中国的首都寄来的荣誉证书和获奖奖品。萧莒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在美佳心目中获得了萧薇、萧萌他们永远不可企及的地位呢?萧薇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萧薇只知道,在萧莒死了之后,她们离开了卢村小学,来到了比卢村繁华得多的港乡。但她在这里并没有感受到多大的快乐。她只觉得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这里没有叮叮铛铛的乡村邮递员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此地有的人家已有黑白电视机。她们家没有。美佳是以影响萧薇、萧萌的学业为由不买,还是因为美佳萧皓他们确实没钱。萧薇不是很清楚。也许这两种原因都有吧。等到萧薇、萧萌彻底离开港乡,去外面时。美佳萧皓他们买了电视机,他们终于也老了。但港乡那种琐碎庸俗,没有报刊没有更新的杂志带来的新鲜气息的生活,令萧薇感到沉闷的生活挟持人往黑暗的深渊里坠陷的窒息,她感到绝望,想要逃离。她渴望有一种洞彻透明的东西可以在灵魂的上空拯救她,像青烟里生出鸟翼般的翅膀托起她,把她带到有阳光,温暖的地方栖息。她说不来这种感觉,她只知道她一直在寻找,一直在寻找。直到现在。
   乡村邮递员送来的不仅有报纸杂志,还有卢村出门在外的年轻人寄给家里的信件,它们夹杂在报纸里。卢村的年轻人冬日里没事都爱到卢家小学里闲坐闲聊,翻报纸,了解外面的世界。一位当兵复员回来不久,披着黄色军大衣的魁梧小伙,他坐在熏桶上边烤火边仔细地询问萧皓,“你说我是出去闯闯?还是在家学一门手艺?报纸上说广东省开放了,广东省哪里?离我们这里远不远?”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就经常来,翻报纸,聊天。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讲泥土坯的屋,黑乎乎的矮屋里住了两户人家,一户的炉灶就搭在厅的门角里。家里贫穷,弟弟妹妹太多又太小。父亲身上的肋骨在精瘦的身板上勒出一根根,每天闷头不语地驮着犁耙到田坂地头去干活,收成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母亲身体又不好,不是这痛又是那痛。生活不知何时能出头。小伙子低着头,把手伸在炭火上烤,口里长叹一声,“唉!”。美佳和萧皓在这个小伙子走后,嘀咕着、咀嚼着这位小伙子的家境还有村中的其他境遇相似的村民,露出无可奈何、爱莫能助的同情、怜悯心理。小时候的萧薇就这样不察声色地观察着,思考着。现在她能明白——那叫做时代和命。每个人都被笼罩在这个天体之下,不停地挣扎、搏斗,犹如困兽一般嗷嗷哀唤。年轻的小伙子是,美佳是,萧薇是。
   卢村小学一开始有一到五年级,后来不知怎么分流了四、五年级到大队点上去了。那些既种田又教书的民办教师一下子削减了好几位。幸运的通过考试转了正,离开卢村,去鄡城进修了。也有沦为农村手艺人的。卢村小学的教室因此多了起来,也不再办复式班了。放在院外村民家办的卢村幼儿园也搬进了卢村小学院内。萧薇就在卢村小学院内的幼儿园上的学。幼儿园的卢英桃老师长得小巧玲珑,她是带萧萌的卢奶奶的小女儿。卢奶奶两个女儿都嫁在本村。建芳是卢奶奶大女儿卢英杏的最小的女儿。建芳和萧薇从幼儿园就开始同学。萧薇还记得卢村有一位叫金凤的女同学。她长得清秀、文静,清汤挂面的齐耳短发把五官精致的小脸衬托得秀丽可人,笑起来银铃般,脆甜脆甜的。她家里很穷,两个哥哥很大了,都没有做老婆,母亲没几年又病死了。
   卢村小学有一个两亩地的大院子。院四周种满柳树、泡桐、喜树、柏树、杨树等。美佳在院的另侧用一排红木槿灌木围了一块菜地。萧萌的保姆——卢奶奶家就在菜地边上用碎青石块垒起的矮围墙外。年长日久,石头围墙没修缮,豁出一个口。人站在外面,可递东西进来。卢爷爷是位景德镇退休的瓷业工人,喜欢钓鱼。记得萧萌大了些,不再放在卢奶奶家。他和萧薇一起上幼儿园了。卢奶奶很疼萧萌,卢爷爷钓鱼回来,卢奶奶把那小鲫鱼、小鲦鱼用香油煎得香脆香脆,放大蒜、香葱、豆豉。然后用一只小瓷碗装上,站在那个豁口边,笑眯眯地用糍软的声音拖长音喊:“萌——细——佬,萌——细——佬。”美佳听到了,就会从屋里走出来,接过卢奶奶的碗。“这是给萌细佬的。”萧薇很羡慕弟弟萧萌,那么多人喜欢他。她吃那些小鱼的时候,心里清楚这可是沾着萧萌的光。
   离开卢村小学那么久,萧薇记得她就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建芳中考时考上了省城的会计学校,跳出了龙门。得到喜讯的她去建芳家吃谢师宴。建芳家就在卢村小学旁边。那天萧薇趁吃酒宴的空档跑到卢村小学院内。若大的院子不知是因为放暑假的缘故还是怎的,空旷无人。柳丝都寂静得发抖,看见萧薇来了,都不发出一丁点儿笑声。以前萧薇在卢村小学住的时候,农忙假日时,卢村小学外,大人、小孩热火朝天地在田坂上、地头里忙活着农活。萧薇一个人在院内百无聊赖地攀爬高树向远处晀望。她就知她是宇宙间不可名状的微末——孤独、寂寞。世界和未来有着不可言说的未知。她总莫名其妙感到伤感。
   五竖三间的屋从外面锁上了。萧薇用脚抵着墙基,用手攀着附了一层红锈的铁窗棂子,墙基上长满厚厚的、浓郁的青苔垢,脚下有些滑。里面黑兀兀的,什么都看不到,看不清萧莒病重在家时,屋顶椽子上的旧瓦片上的旧水渍形成的鬼怪狰狞骇人的怪脸。“救救我。”萧薇依稀听到很久以前,自己在屋内发出的哀救声。
   什么都没有。窗户上还残留着美佳杀过年猪留下的猪头骨,两排洁白的猪牙齿还在,长长的尖尖的。萧薇摇了摇,牙齿松动了些。她使劲摇动一颗,拔了下来。揣在口袋里带了回来。
   还有一次是陪萧萌一起去了。那是卢奶奶七十岁生日时。她捎信来,说想看看萧萌。“那是你的奶奶,你去。”萧萌要萧薇陪他同去时,萧薇说。“卢奶奶对你也很好。那些小鱼小虾、粑果你没少吃。”萧萌说。
   萧薇后来一次都没回去过。萧薇去了中国的南方,萧萌去了中国的北方。萧薇一开始只在自己封闭的个体生命小宇宙内认为只有自己有个回不去的心灵故乡。当她读过一些书,遇到过一些人。把自己封闭的生命小宇宙打开,和其他个体的生命小宇宙相碰撞相交汇,才知道在灵魂的海洋里,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孤魂——如同孤岛——渴望温暖、爱、灵魂的联结。许多人,许多地方,他们都回不去了,只能汇聚在上帝面前祈求:“上帝,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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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萧薇从小就对自己出生的村庄,有陌生感,对村庄里的人,也隔阂。总之,格格不入。从叙述中可以知道,萧薇童年少年时代,是个动乱时代,变化急剧时代。但是,孩子们的纯真还是一样的,有自己的小游戏,喜欢些新鲜事,对什么都好奇,比如:瞎子算命,看手指肚上的螺纹,等等。整日疯疯颠颠,活活泼泼,那时萧薇有种奇怪的感觉,到现在她也说不清。很小的她通过每日叮叮铛铛的乡村邮递员清脆的车铃声。她觉得她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是连通的。或者说她确信外面有一个世界比卢村小学要快乐要精彩,卢村小院决不是世界的中心。也许她的爱好,就是那时萌发的。后来,离开家乡,去了城市,但是对生活,却更加迷惘。这是一篇以多重人物多重视角来叙述的文章,人物都是身边的人,叙述他们的过去和后来。从笔触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对社会的整个认识,是迷惘的,矛盾的,挣扎的,还是无奈的,所表达,零碎化,镜头化。佳作!推荐阅读!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编辑:妖怪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81212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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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妖怪山        2018-12-05 13:21:36
  欢迎作者继续赐稿流年。问好。
2 楼        文友:吕家严        2019-03-05 08:26:12
  多谢妖怪山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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