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朝着北方走(小说)
忠勇千秋想杞梁,颓城悲恸亦非常。
至今齐国成风俗,嫠妇哀哀学孟姜。
争羡赳赳五乘宾,形如熊虎力千钧。
谁知陷阵捐躯者,却是单车殉义人。
——题记
她背起包裹,包裹里是她亲手给喜良做的寒衣,辞别公婆,就动身起程了。一路上鸡鸣赶路、日落投宿,一直朝着北方走去。她知道,只要走的方向不错,总要到达喜良所在的地方。
有时候飞砂走石,她几乎站都站不住,可是她依然顶着风前行。她心里想,移动一步就会靠近喜良一步。
有时候是成朵成朵的雪,满地银白,路滑难走,她几乎步步摔跤,她心里想,我一定要把寒衣送给喜良!
有时候找不到投宿的人家,她就在破庙里或是路旁的凉亭里住下来。夜间比白天更冷,她没有铺盖,就抱着包裹取暖。想想结婚以后与喜良一个月的恩爱,想想找着喜良那时候的欢乐,不免翻来复去睡不着。
她嫁给喜良才一个月,官府就征她的喜良去当差,立刻就得动身。到哪儿去呢?北方荒凉地带,干什么呢?修筑万里长城。多长时间可以回来呢?谁也不知道。当时各县各村都有征人,人数成千成万,她的喜良就是其中一个。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公差一上门就给拆散了。公差凶极了,催人上路,就像屠夫赶牛羊一样。那天,她跟着公婆送喜良到村口,那里拥挤着很多人,送人的,被送的,都流着泪。她恨时间太短,有说不尽的话,“身体要保重啊!常常捎信回家啊!能回家的时候赶快回来啊……”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公差催着赶快走,送行的人跟路上的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送人的喊着追着,被送的人一步三回头招着手,直到彼此瞧不见人影儿……
她跟着公婆过日子,体贴地侍奉着公婆,像喜良在家时一样。
喜良这一去就杳无音讯了,她时常到村口去看,希望过路的人能捎封信来。好不容易见了几个北方过来的人,问他们见着万喜良没有,他们都摇头说不认识。她时常抬起头望着天空,希望那展翅飞翔的鸿雁落下来,脚上带着丈夫的信,可是一群群的鸿雁飞过去,一只也没有落下来。
喜良在外头怎么样呢?累了怎么休息?病了有谁照顾?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她就这样想着想着,心里越来越不安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又到了冬天,猛烈的西北风刮起来,吹到脸上就像刀割似的。她心想:喜良在北方,北方的风比南方的风还要厉害得多。那里不但风大,而且冰天雪地。他带的几件衣服早该破烂不堪了,那怎么受得了?他要做一套御寒的衣服给他送去。
决定已经下了,她就开始动手做起来了。剪刀忙忙地裁着,针线密密地缝着,棉花絮了一遍又一遍。她一面做着,一面祈祷北方的寒风吹得轻一些,她一面做着一面默默地跟遥远的丈夫说话,叫他忍耐几天,做完就马上给他送去。
公婆也特别惦记儿子,对儿媳妇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怎么能送到?”
她跟公婆说:“我虽然不知道喜良在什么地方,可是知道那个地方是北方,我一路打听着,就一定能找着那个地方!”公婆听她说得有理,就叫她立即动身,并千叮万嘱:“一路上要小心,注意安全,送到就快回来……”
她继续朝着北方走着。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又住在了一个凉亭里,地上一片白,好像铺了一层浓霜。她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抬头望去,天空挂着圆圆的月亮,随口唱起了小曲儿:
月儿弯弯分外明,
奴家丈夫筑长城。
哪怕万里迢迢路,
送御寒衣是浓情。
月儿圆圆亮光光,
奴家恨透了秦始皇。
要筑长城你自己筑,
为何害我喜良郎?
她唱了几遍便倒地睡着了,她梦见了喜良就在面前,他穿上了新衣,连声说:“好暖和!好暖和!”“咱们回去吧,从今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分开了!”她拉着喜良的手就走,却摔了一个大跤,猛然醒来了,一看怀里还抱着那个包裹……
她一路上投宿的人家,有好多家的情形跟她家的相同,都说自己的丈夫也被征调,去筑万里长城去了,去了好几年一直杳无音讯。说起的时候叹气流泪,嘴里骂着秦始皇,说他无缘无故地筑什么万里长城,害得骨肉分离……
知道她去为丈夫送寒衣,他们就把家里人的姓名告诉她,还详细地描画身材怎么样,拜托她要是遇见的话,千万给捎个口信她满口答应:“只要遇见,我一定办到!”
和他们告别后,她一直朝北方走去,道路越来越艰难了。可以说,就没有什么路,尽是崎岖不平的石山,山坡很陡,又盖着挺厚的雪。她两只手着地,在山石上艰难爬着,累得呼呼地喘着粗气,心好像要爆炸似的,背上的包裹越来越重了,仿佛里面不是衣服,而是石头,她全然不顾,一心只想喜良就在前边,哪怕千难万难非要找着他,让他穿上自己亲手做的棉衣。
突然,一匹白眼圈的母狼将她猛地推倒了,她束手无策,只能等着母狼的攻击,这时的母狼趴在了她面前,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她不动,母狼趴了过来,叼着她的包裹,她对母狼说:“这个包儿里又没有肉。”母狼的脾气好的出奇,又用嘴扯她的衣襟。望着母狼肚皮吊着的奶头,她似乎明白了,这匹白眼母狼是要她跟着它走,回去喂它的小狼崽儿。
她一步一步跟着母狼来到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山崖上,随着母狼的一声似哭似唱的叫声,一只褐色公狼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她浑身一软跌坐在地上。公狼围着她转了三圈,像母狼一样趴在了她的面前。她想,狼吃人大概都要这样假慈悲一番。她心硬硬地等着,等着母狼叫上狼崽儿来吃自己……
白眼母狼叼上来一只胖乎乎的狼崽儿,放在了她的面前,跟公狼碰了碰嘴好像是说了一句什么,又匆匆忙忙跑下崖壁。她闭上了眼睛,感觉狼崽儿嗅了嗅她,被公狼赶开了。她想,大概要等所有的狼崽儿们都来了再吃掉自己。母狼叼上来了第二只狼崽儿,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母狼跟公狼又低声“呼儿呼儿”说了一句什么悄悄话,跑下崖去了。这一窝狼崽儿到底有多少?小狼崽儿好像被驯服了一样,一个一个虔诚地趴在她的面前。趴着的小狼崽儿,就像一个一个铺了狗皮垫子的小板凳。母狼叼来了最后一只狼崽儿,轻轻地放在“小板凳”的旁边,和之前一样趴在了她的面前。
她一动不动,她在想着,自己喂饱了狼崽儿,谁去北方给喜良送寒衣?谁又能照料公婆?这是她最不甘心的,此时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心。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在流着血,好像是脸上被撕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肉,她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过了一会,她慢慢地醒来了,她是被母狼长长的舌头舔醒的,白眼母狼、褐色公狼和五只狼崽儿没有吃她,她也没有流血。七匹狼一字儿趴在她的面前。她用指甲掐了一下手,并不是在做梦,她揉了揉眼睛。
五只小狼崽的眼睛血糊糊的,像是被什么给粘住了,她一惊,明白了,狼们并不是要吃她,而是要她来给狼崽们看眼睛的。她抱起一只狼崽儿,用手指轻轻拨着小狼的眼睛。狼崽儿似乎很疼,用牙咬住了她的袖口。这一刻,她发现狼崽儿的眼睛是让人给用针线缝住了的。
是谁这么缺德,造这个孼啊!她打开了包裹,取出给喜良做衣用的小剪刀,轻轻地将缝着狼崽眼睛的针线一点一点地剪掉了,小狼崽儿右边的黑黑的像水晶一样的眼睛露出来了,紧接着小狼崽儿左边黑黑的眼睛也露出来了。母狼站了起来,抱起前爪子,转着圈儿给她作揖。公狼也站起来,学着母狼的样儿,抱起前爪子,转着圈儿给她作揖……
母狼用长长的舌头舔着小狼崽儿的眼睛,公狼也用长长的舌头舔着小狼崽儿的眼睛。母狼用长长的舌头舔去她额上的汗水,公狼也要用长长的舌头舔她额上的汗水时,被母狼挡住了。她用左袖擦了一下额角的汗水,第五只小狼崽儿的眼睛终于露出来了,小狼崽儿用黑黑的水晶一样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母狼。她松了一口气,她自豪得像一位手术大夫似的,她让五只小狼崽儿重新看到了光明。白眼母狼和褐色公狼一次次地站了起来,转着圈儿给她作揖,最后面带喜色带着自己的狼崽子走了。
西北风依然猛烈地刮着,她咬着牙关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北方走去……
走了好久好久,依稀望见远远的雪山上有一条曲折的黑线,她心里猛地一动,莫非那就是万里长诚?要是这就是万里长诚,那喜良就在眼前了!
她一阵兴奋,身上陡然有了无比的力气,走得更快了。近了,近了,黑线变成了黑带子了,随后看得清城墙垜口了。她朝左右两边望了望,只见那城墙沿着高高低低的山峰延伸了过去,一眼望不到头。
此刻,凛冽的西北风就像刀子一样猛烈地割着她的脸,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她脸上露出了兴奋之色,马上就要找到自己朝思梦想的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