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情感小说 >> 【流年】空响(短篇小说)

精品 【流年】空响(短篇小说)


作者:李新立 秀才,1607.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96发表时间:2018-12-06 23:11:08

【流年】空响(短篇小说)
   拾来子和石娃揣着黑,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了大半夜。最后决定把荒地开垦了,再养些鸡,争取苦干三两年,成为大家刮目相看的富裕人家。二人觉得这主意实在太高明,一般人想不出来,便都嘿嘿嘿地乐了,然后倒头睡去。
   村庄靠近关山,山大沟深,地薄人稀,十几户院落十分随意地撒在坡度较缓的山窝里。土地没有实行承包时,说是村庄,其实真正长住的没有几户,大多人家拖儿带女到山外行乞讨要去了。听说土地下放,都又返了回来,把平坦地带的土地都按人头划分了下去。山上的地不少,可陡峭得连毛驴爬上去都费力气,许多人家便索性放弃不要。过了几年,恰好兴起搞副业的热潮,一些精壮男劳力把为数不多粮田安顿给老人、老婆,年刚一过完,他们就头也不回地远走他乡。其实,人们因多年讨要行乞,几乎习惯了外出,呆在贫困的家里,或许会弄出毛病来。
   拾来子和石娃目前没有外出的计划,他们计划着要侍弄起来的荒田,就是十年前包产到户后被其他村民遗弃的山坡地。这些地实在长不了庄稼,以往,生产队也不过是撒些荞麦、葫麻、糜谷,能比撒下去的种子多收三五十斤就算是丰收。拾来子、石娃盘算过了,这三四十亩地,每亩能多收三五十斤,累积起来也过千斤了。天啊,千斤多粮食,两个人足够吃一年了啊!再说,把荒地种起来,总比荒着好吧。想到这些,二人充满了百倍的信心和十足的干劲。
   两年过去了,拾来子和石娃出力流汗,收获的粮食和以前相比,也不过是能填饱肚子,倒是那十几只鸡,因为吃着山里的虫子和草籽,长得很快,鸡蛋成了他们向走村串户的货郎换盐、换煤油、换针头线脑的主要经济来源。村里人从外面搞副业回来,有人搬迁到了山下,有人虽然没有搬走,却修起了不错的瓦房,院门上镀了铜的拳头大的门钉,在阳光下散射着金属的光芒。看着这些景象,拾来子和石娃心里慌了,觉得死守在山里不是个发家致富的办法,富裕的梦想一辈子都实现不了。
   他们又揣着黑,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了大半夜。一咬牙,拾来子还是出外搞副业好。石娃留守在家里,侍候好鸡和薄田便可。
   关山不产粮,却产风景。眼下刚入夏,那些松柏桦树和杂草,一块红,一块黄,一块绿、一块白,使足了劲儿展示五彩缤纷的叶子。拾来子要出远门,他们就起得大早。石娃给拾来子烙了饼子,煮了鸡蛋,打好了行李,把他送到了村口。村口朝右,步行半个多小时,就上了山顶。山顶上有砂石大路,路上有过路的汽车。石娃对拾来子说,你走啊。拾来子说,你回啊。说完就走了,走过几十米,一回头,石娃还在村口树一样立着。
   拾来子与石娃,都不是本地人。
   那一年,青黄不接时,村庄里的媳妇儿大杏儿随着丈夫、公公、婆婆出门讨要,一路就来到了陕甘宁交界。大中午的,老红的日头晒着,他们却还在路上,一眼望不到边的旱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在蒸腾的空气里不真实一般,变幻着模样。按照经验,树木葱郁的地方,必是村庄,可这种情况尚遥不可及。幸好路旁有一棵可供纳凉的杨树,他们决定歇缓歇缓。人还没有在地上坐稳,也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男一女,不容分说,将一团破旧的小毛毡塞进大杏儿怀中。大杏吓得大喊了几声,一家人都紧张了起来。大杏的丈夫反应了过来,跑出几步,见那男女逢埂子逢崖地逃跑,确定是追赶不上了,就停下了脚步。
   一家人就看着那一团毛毡,心想是啥东西呢。小心地剥开,都惊讶地叫了一声“我的天!”竟然是一个孩子,还是个儿子!他大约不到一岁,由于营养不良,头发就像关山的山坡地,长不出繁茂的庄稼一样,稀少得可怜。孩子一见阳光,就哭了,是饿哭了。大杏儿婆婆赶紧拿过一只破碗,倒了水,掐碎指头蛋大的一点糜子面馍,用指头沾了,喂到孩子口里。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看来,孩子的父母也是养活不了这娃,铁了心要送人,那就带着他继续走罢!孩子得有个名字,叫啥好?就叫拾来子吧。按年龄,大杏儿就成了干妈。山里的娃,要靠奶水长大,几乎不可能,再说大杏儿自己还没有娃,也就没有奶水,但不管怎么说,拾来子就凭着几年的米汤灌活了。后来,大杏儿也生了一个儿子,拾来子就跟大杏儿的亲儿子、他的弟弟丑娃一起刨土土儿耍大了。
   山里穷,出嫁容易迎娶难。拾来子和丑娃都二十出头了,既没有媒人上门提亲,托出去的媒人也没有带回任何好消息。大杏儿自公公、婆婆上年去世,作为一家的二掌柜,在儿女身上操的心远比丈夫多。尤其是在拾来子身上,吃穿呀、小病小灾呀,花费的心血更多,她不愿意让人说她把别人家的娃娃不当人。一天傍晚,她和丈夫正聊这事儿,院门被敲响了。大杏儿开了门,借着西去的日光一看,唉,是叫化子到叫化子家门前要饭来了。大杏儿从经验出发,判断门口的叫化子不是本地人,肯定是走了不少路,摔了不少跤,衣服沾满了尘土,头发长而散乱。大杏儿知道乞讨者的苦,知道乞讨人受过的罪,就赶紧跑到厨房找了吃的,还给了一碗水。
   这叫化子吃了喝了,却不走,顺着大门墩蹲了下去,一副要在门口过夜的架势。这就奇怪了!大杏儿说你为啥不找地方过夜去啊,山坡上有个老庙,过路的客都在那里歇脚呢。未曾想,叫化子却哭了,似乎有好多委屈和怨恨。又问了几句,叫化子说,自己的婆婆和丈夫不要她了。大杏儿一下子惊得张大了嘴,原来叫化子是女的啊!原来那脸上的青肿,是被打的啊!大杏儿就拉她进了院门。给她打了水洗了脸,梳了头,她的模样在油灯下清晰了许多。是,虽然长得粗壮,眉眼却透着秀气。晚上,大杏儿叫丈夫去和儿子挤一张炕,她和这女人睡一起。一夜未眠,大杏儿也就知道,女子年纪轻轻嫁了人,婚后三五年了却不生养,就被赶了出来。“那,就叫你石娃吧。”她肯定在原居住地的户籍本上是有名有姓的,可大杏儿就这么说了,她也就默认了。
   关山里,把不能生育的女子叫做石娃。能否生育,现在不是个原则问题,好歹她是女人,看上去会过日子,好吧,就留下她吧。不久,征得拾来子和石娃的同意,二人就分了出去,另起锅灶,一起过上了日子。富日子好凑合,穷日子最难过。这不,拾来子为了光阴,不得不出远门去。这一去,归期遥遥。
   也不知道拾来子外面混得怎么样,石娃的鸡蛋却吃了攒,攒了吃。鸡也长得越来越快。
   很快深秋了,气温一降再降,可关山自然景象的轮回,使绵延起伏的大山愈加气象万千,美得不关切人间世事。石娃开始担心拾来子临走时穿着的那身衣服,是否能够抵挡一天比一天凛冽的寒风,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一有时间,就爬上山坡,站在那条砂石道路上张望,期盼他能回来取棉衣,取暖鞋,取毡帽。路上一贯行人稀少,过往车辆也不多,也不知道丑娃什么时候赶着几只羊,在山坡上晃荡,丑娃就问,嫂子,你做啥呢?石娃说,等你哥呢。丑娃说,哥还没有回来?石娃说,快回来了。丑娃说,我哥怕是不要你了。石娃就有些生气,扬一下手,说:“你死远些。”
   自从拾来子出了门,丑娃就喜欢来串门,也总爱重复这几句话,见石娃不高兴,会知趣地走掉。他有十三头羊,是大杏儿两口子为儿子准备的重要财产,实指望把羊变现后,给他娶媳妇呢。关山里不缺木材,就是缺钱,这些羊已经成了财产与婚姻的象征。
   这一天,石娃又在砂路上站了一个多小时。快中午,一辆北京吉普车卷着尘土驶了过来,到石娃旁,停了下来。石娃心里一阵惊喜,莫非是拾来子回来了?天,还坐着小汽车!车门打开,下来一男一女,打量着石娃。石娃一看与拾来子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就失望地扭过了头。这一对男女主动过来跟石娃搭话,说是想吃农家的中午饭,希望她能满足要求。石娃和山里的许多人家一样,不会拒绝外地人的诚意,就说,回家路远着呢,愿意的话,就走吧。他们一行人就来到了石娃那破旧的家。既然人家不嫌弃家穷,石娃心里也就高兴,三五下就给客人炒了一盘鸡蛋,炝了一锅浆水,摊了几张荞面饼子。客人吃得开心,尽管不是夸赞石娃的手艺,而是夸赞食材的原生态美味,也让石娃开心得不得了。他们走时,硬塞给了让她觉得实在太多太多的十元钱,还递给她一张硬纸片,说他们是在城里开饭馆的,名片上有他们的地址、电话,叫石娃把家产的鸡蛋能送过去。
   客人走了,石娃站在阳光下,捏着名片激动地发呆。她不识字,但她知道,这张叫做名片的东西,会给她带来好运。
   的确,正是这张名片,改变了拾来子和石娃的人生轨迹。
   十几只鸡,一天一个蛋,没几天,石娃就攒了足足一大蓝子。石娃计划着把它们送到城里的那个饭馆里去,换些钱后,扯几尺花布和几尺蓝布,给自己和拾娃子做身新棉衣。一大早,石娃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挎了蓝子,出门朝山腰走去。她知道,好多年了,仅有一班公共汽车早早地从砂石路上驶过,当然,如果错过了,运气好的话还会搭上过路的汽车。到了路上,真是老天造化,石娃只看到了远去的班车的身影,便后悔只顾着收拾自己,耽误了一点点时间。怎么办?等吧。等了多长时间,石娃没有手表,不知道,但总算等来了一辆装满木材的汽车。石娃招了招手,车就停下了。听石娃去城里,师傅同意捎她一程。石娃留意了一下,开车的男人年龄偏大,走了一路,抽了一路香烟,坐在一侧的男子偏小,给年龄大的点了一路香烟。石娃心存感激,到了县城,就给了师傅几颗鸡蛋。然后捏着名片一路打听着到了饭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半月后,石娃就站在路边等着这辆汽车。这次,石娃还特意绑了一只鸡,决意要送给饭馆的那夫妻俩。车终于摇摇晃晃驶了过来,石娃要上车时,小师傅说,用不着这么折腾,我们给你把东西捎过去,然后把钱给你带过来。石娃觉得他们说得对,自己真是好运气,遇到了观音菩萨,满脸都是感激。就把名片和货物交给了师傅。
   来来去去让汽车捎鸡蛋,大约四五次了,石娃计算着,积攒的钱也几十元了。这次,石娃把鸡蛋给了师傅,就问,饭馆的老板说送一次鸡蛋结一次账,他们给钱了吗?小师傅说,没有给啊,人家好像说年底一次结算给你呢。说完,车就走了。
   也罢,年底就年底。石娃往回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心里突然想,这老板怎么说话不算话呢?该不是收了鸡蛋赖了账吧?城里人怎么这样欺负乡下人呢?不行,不行,这事要弄清楚。决定自己进城问个明白,把账要回来。
   石娃走啊走啊,足足走了一个上午,终于到了饭馆,此时的她,已经是口渴人乏。老板见是石娃,很是热情,给她做了一大碗干拌面,端了一碗面汤。石娃心想,吃吧,反正对方欠着咱的钱。吃饱喝足,老板就问石娃,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不见她把鸡蛋送过来。石娃一下子愣住了,说:“不是捎给你四次了嘛?”对方也一脸惊讶:“没有啊!你捎给谁了啊?”石娃差点说出赖账的话,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盯着对方看,看得饭馆老板一脸困惑。老板说:“真没有收到啊,你把咱们从认识到你第一次送货的前前后后仔细想想,我们做生意的,讲的就是个诚信,会骗你不成?”
   问题会不会出在师傅身上?石娃想到这里,也忘记了付面钱,其实也没有钱付,就出了饭馆,气乎乎地折身往回赶。
   石娃赶了一下午的路,应该十分疲乏,可因为牵扯鸡蛋钱,她一夜未能成眠。这都是啥事吗,给拾来子怎么交待呢!第二天又是大早,她去了山顶上的砂石公路,等待着那辆汽车。汽车过来了,她生怕车跑了似的,冲上前去,挡在了车前。汽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老师傅把头伸出车窗,说,你就是不要命啊,碰死你怎么办!石娃说,我就想问问,你们把我的鸡蛋捎到哪里了!老师傅和小师傅互相瞅瞅,小师傅就说,你上车吧,上来咱们说。石娃就上了车。
   他们说,你是女人吧?又说,你不能生养吧?你不是当地人吧?石娃生气地说,不生养关你啥事了?“你把我的鸡蛋弄到啥地方去了?”他们说,吃了!石娃说:“吃了就吃了,把钱给我。”师傅说,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车行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师傅对石娃说,你还是下车吧。石娃说,把钱给我,我就下车。师傅说,我们要是不给你钱呢?石娃坚决地说:“不给钱,没门!我就不下车!”小师傅说,你可是自动送上门了的,别怪我们啊!说完,就把石娃从座位上扳倒,用巴掌抽她的脸,扒她的衣服。石娃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如此待她,便拼命挣扎,大喊:“流氓——”“坏蛋——”“拾来子——”
   在旷野,在山间,她的声音就像蒙在棉被里一样,不能扩散,也显得绵软无力。就在石娃已经绝望之时,车门突然被拉开,一只棍子伸了进来,疯了似的一阵乱捅。“打死你这些坏蛋,打死你这些坏蛋!”石娃听了出来,是丑娃来了。在丑娃的用力拉扯下,石娃终于滚下驾驶室。车开走了,石娃还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丑娃说:“嫂子,嫂子,哥不在,有我保护你呢,咱回家吧。”

共 8896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拾来子是大杏儿一家逃荒时捡来的,多年后,大杏儿又收留了被丈夫和婆婆赶出家门的石娃,一对儿苦命人就这样组成了贫寒的家。想尽办法也不能改变贫苦现状的拾来子,决定追随村里出外打工者的脚步,出去闯荡,而把石娃留在了家里。石娃记挂着拾来子,经常爬到山顶上,望着通往山下的路。这条路走来一对男女,也走来了她和拾来子的命运。石娃轻信素不相识的货车司机,发现被骗后,又找他们理论,却完全意识不到潜藏的危机。拾来子回来后,听他的弟弟丑娃说了石娃被货车司机欺负的事,不动声色地等待时机报复。这一天终于来了,拾来子在失去理智的乱砍中杀了人,走上了漫长的逃亡生涯。大杏儿、丑娃都劝石娃别等了,但石娃执意不肯,她相信拾来子会回来。拾来子真的回来了,第二天又偷偷溜走了,但就是这短暂的相聚,给了石娃等下去的信心。只是她不知,丑娃早已把拾来子的行踪报告给了警方,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她这被判定不能生育的“石娃”,竟然怀孕了!这是对命运的反抗,也是生命不屈的呐喊。文中的石娃、拾来子、丑娃、大杏儿,形象鲜活丰满,读之呼之欲出。贫穷的生活,闭塞的环境,复杂的人性,灵魂的拷问,在这篇作品里一一展现出来,深刻又尖锐。佳作,流年倾力推荐共赏!【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2090001】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8-12-06 23:13:19
  感谢老师分享如此精彩佳作!欣赏并学习!编按写得不好,请老师包涵。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8-12-06 23:14:06
  祝老师写作愉快!期待更多佳作!
闲云落雪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