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雪节气，进入深冬了，气温骤降，北风尽吹，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古槐树叶在风中上下飘舞，满地凌乱。早上给老母亲说昨夜又梦见父亲，妈说再有几天就是父亲的祭日，原来如此，怪不得会做梦梦见。时间过得真快，父亲去世四周年了，他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我的眼前，不知不觉我眼里溢满了泪水。
　　 2014年12月25日是平安夜，寒风料峭，我一整天头皮发紧，身体难受，撑到下班回家饭也不想吃就躺下了。不久就接到母亲的电话急切地告诉我父亲犯病了，我打电话让老公赶过去看着送医院，我便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一边等电话，这时接到了朋友的电话，老公打电话拜托朋友送我回家去。我便明白凶多吉少，麻木地走下楼坐里进车，心里五味杂陈，既担心又心存侥幸，紧张难过得浑身瑟瑟。走进家门，看到屋子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父亲已经被停放在屋子外间。我扑倒在父亲的灵前，撕心裂肺般疼痛漫过全身，淹没在滚滚的泪水之中。
　　 和母亲说完话，我便陷入沉思，有关父亲生前的事情如过电影般在我脑际涌现：我刚记事时，冬天的清晨父亲专注地为我穿衣系扣子的神态；6岁时候父亲带着我给刚出生的妹妹洗尿布的情景；傍晚他汗津津地推着粮食进家门坐在案板旁的木椅子上的情景；父亲带我在前卫中学上学期间擀面做饭的场景；他背着手带着我女儿玩耍的情景；他生病后坐在藤椅上的样子……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浮现在我眼前，如发生在昨天一般记忆犹新。
　　 父亲1938年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在五兄弟中排行老二，他和大伯与同年出生的二个堂弟一起长大。父亲善良勤劳，包容担当，他敬老爱幼，兄弟团结。父亲平反后补发了工资，替爷爷还了欠账，给姨夫买了一辆自行车。父亲对大伯关怀备至，他多次去兰州看望大伯。大伯退休后每年回家来住，父亲都会始终相伴，陪着说话一起走亲戚。父亲与同年的二个堂兄弟，经常来往，互致问候，生病时叔叔多次去医院或回家来探望，去世后叔叔专程回来送他。父亲对三个弟弟更是关怀备至，刚平反时候，在生活上工作上关心帮助叔叔们，专程去找表弟，让外出做生意带上三叔，改善了三叔的生活条件。父亲去世后，70多岁的叔叔们为他守夜，过期过周年都拖着病体带着晚辈去坟地烧纸，兄弟情深让晚辈很受教育。
　　 父亲坚守家乡教书一辈子。他曾在蓝田县东街小学任过教。后来去陕西师范大学上了体育预科班，再转入西安体育学院专科学习，毕业后被学校分到沈阳军区工作，父亲要求回家乡工作，于1962年被分回蓝田县到玉山中学任教，父亲为人热情，工作兢兢业业，在玉山中学深得学生的爱戴。记得父亲从监狱出来后，他带过的玉山中学学生五六个骑自行车，往返近百公里过河上坡来家里看望他。有一年，一个来至家乡玉山的学生家长听说我是原上人还打听父亲来。
　　 父亲一生坎坷，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受到很大影响。家里被定为地主，爷爷奶奶都成了地主分子。听父辈们讲，蓝田的武斗很厉害，很多人都参与了武斗，父亲及全家也被卷入其中，反对派持有武器，疯狂地进行砍杀。一家人都不敢待在家里，离乡背井东躲西藏投奔了亲戚。父亲从玉山逃到县城，反对派又追踪到县城，在朋友和好心人的帮助下，他躲过了围追堵截，晚上抄小路回到原上，离开原上有一年都没有音讯，母亲带着我住在舅舅家。1968年6月父亲才托人捎话给母亲，让母亲带我去西安找他，一家人在西安北郊住了四、五个月，到武斗停止后才回到了原上。
　　 武斗结束了，父亲却蒙冤被解除公职，他觉得不公不服处理，整天跑县城去找有关部门申诉，要求查清问题。那年月祸不单行，同样受到不公待遇的爷爷于1970年和表弟相约去北京找朋友，寻找解决政治不公待遇的出路，结果被打成右倾犯案分子，父亲帮筹集路费支持爷爷上京告状受到牵连，双方被关进蓝田县看守所，父亲被关押了一年零一个月才放出来。
　　 上世纪70年代，靠天吃饭的原上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在土地上，但得到土地的回报却少的可怜，贫瘠的土壤连草都稀稀疏疏，大地整日冒火，庄稼人每年抱着希望把种子种进土壤中，年年都欠收，交过公购粮后一个工人均分到手一斤来粮食，精打细算着吃粮食也就够吃半年，那半年开借贷、靠吃野菜过日子。一天两顿饭，上午包谷糁子，中午包谷糁子面，整日都饿着肚子。父亲冒着投机倒把的风险，为一家人吃饱饭东奔西跑。他进山掮过椽，贩过木头，卖出去后用钱买粮食。掮椽费劲效益低，风险太大，被检查站卡住没收就白辛苦一场。后来他和村里人搭伙用粗布床单、青霉素药品去渭河北面的泾阳、三原、礼泉等地换粮食。换粮人两头不见光，为了躲避检查，常常是等天黑才上路，披星戴月，顶风冒雨，爬坡上山，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原上到渭北，近则100多里，远了可能200公里都有，往返一次200——400公里。去淳化、三原、礼泉山区要上坡下沟，从西安回原上重车子得走完长长的8里坡。父亲为了一家人能吃饱饭吃尽了苦头，我曾写过一篇《父亲在河北带粮的日子》散文，产生很大共鸣，因为这是很多人的亲身经历。
　　 父亲为粮食吃过很多苦，他对土地有着特别的感情。1978年，包产到户后，我家分到了五亩多地，父亲开始在土地里挥洒汗水，我记得当年种的是杨凌农科所的小麦种小雁6号，当年麦收的时候亩产达到600斤，一下子收回来3000多斤粮食，父亲乐开了怀，高兴地说咱家能天天吃到燃面了。粮食够吃了，父亲珍惜粮食的习惯没改变，别人家吃的都是白面馍，我们家仍吃黑面馍。每次上磨子，他嫌浪费粮食，总是把麸皮要多磨几遍。
　　 1978年是中国的转折点，是父亲及全家人的春天。蒙冤十年，他始终不渝地找政府相关部门，一天也没停止申诉。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央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纠正冤假错案，落实政策。人民迎来了春天，头上戴的帽子摘掉了，关在牛棚中的人解放了，失去公职的人又被复职了。我家被平反，爷爷奶奶被摘去了地主分子的帽子，爷爷、父亲被恢复公职，父亲被安排到南原的前卫中学当老师。他骑着自行车往返在南原和北原之间，回家种田，到学校当老师，过着半农半耕生活，家里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
　　 1981年，我随父亲到前卫中学上高中，父亲常常穿着蓝色加白条的运动衣，从早晨到下午在操场忙碌，他热情开朗，和学生打成一片，课堂上严格要求学生，课后关心爱护学生，那年前卫中学成立了篮球队，准备参加县上的篮球连赛。父亲全身心投入训练，他带学生夏练三暑，冬练严寒，对学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帮助大家克服思想顾虑，还说服一个女生剪掉留了多年的长辫子，害得她哭红了眼睛。在父亲的带领下，前卫中学男女篮球队双双抱得奖杯，为学校争得荣誉，也给我们高中生活留下难忘的记忆。父亲退休后，前卫中学的学生多次看望他，出殡那天三十多学生来为他送行。1986年父亲回到孟村中学，他兢兢业业，上课带操，组织篮球队训练，参加全县篮球联赛。闲暇时间他牵着小孙女的手，在校园里和小伙伴们玩耍，常常帮助年轻老师看孩子，过得热闹而充实的生活。
　　 1998年父亲退休回到家里，他和母亲租地了2亩地，继续耕田种粮食，在他热爱的土地里劳动着。他收的粮食留给自己吃，喂养鸽子。他爱鸽子情有独钟，到处赶集买鸽子粮，和鸽友聚会交流养鸽子的经验，给鸽子报名参加各种公里数鸽赛，家里桌子上搁着鸽赛获得的奖杯，玻璃板下面压着奖状。父亲沉浸在养鸽子的喜悦之中，过着自得悠闲的退休生活。
　　 父亲是个家国情怀极深的人。1980年他从本家堂叔那里买了紧邻老屋的四合院。这院子是高祖的弟弟后代解放前盖起来了，高祖弟弟一家六兄弟从小就去西安上学，也相继在西安、周至等地安了家，就剩下五老爷老两口留守在家乡。文革中五老爷成了地主分子，四合院被没收老两口被赶出家门又回到老院子和我家住同一院子。门房厦房分给村里几家人，被扒房揭瓦把木料砖瓦拿回家了，就剩下上房生产队用做了饲养室。1978年五老爷被平反后，院子自然归还给了主人。当时，五老爷老两口已年过80，早被儿女接到西安养老去了。五老爷有一儿二女，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科研院所工作，没有人回来住。他儿子就准备卖房子，正好父亲复职补发了一笔工资，就接手买了过来。四合院空荡荡的，满园荒草，上房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父亲便叫了木匠，自己当和泥递砖的小工，把房子翻修一新，在院子东边盖了两间厦房做厨房。全家从拥挤的老屋搬了出来，减轻了一大家十几口住房拥挤的负担。每到周日假期，父亲就忙着收拾院子，在前院、后院种成片的桐树，我房间的窗户外面种了一棵石榴树，在大门外麦场边种了核桃树、柿子树，经父亲用心收拾，荒芜的院子充满生机，春天满院开满梧桐花、石榴花，秋天柿子、核桃果实累累。父亲退休后还盖了门房，在楼顶修了鸽子房，复原了四合院的格局。父亲亲手营造充满生机的家园，午后的院落有咕咕叫着的鸽子，站在门前放眼看见南山绵延、田畴无际，晴天天空清越的鸽哨声会将我的思绪带向远方。父亲把高祖的路道碑从村子拉回来，请人修了壁楼立在核桃树下，让我产生了慎终追远、凭吊祖上历史的契机和情怀。
　　 父亲性子耿直，为人热情。他喜欢交往，走到哪里都是朋友一堆。经常有鸽友来家里找他，他会让母亲做饭在家里款待。朋友有事需要帮忙，不论是在咸阳、西安、县城他从不嫌麻烦。父亲对待子女却严肃威严，我们姐弟三人都有点惧怕他。2008年父亲患了脑溢血，经抢救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是却半个身子不灵便，走路很困难，加上糖尿病的折磨，一直都是母亲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拄着手杖在门前走会儿路，大多时候都是坐着，看电视吃饭打盹，周末坐在门口等着儿女回家是他最高兴的事情。有一年我外出学习三个月，回来打电话告诉父亲第二天回家，害得父亲一夜未眠。
　　 父亲的老朋友曾对我说：你爸是个善良的人，他走的快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他心疼你母亲和儿女，不愿意拖累你们，这是对父亲最大的肯定，也是对我和家人最好的安慰。
　　 写完文字，夜幕已经降临，看着万家灯火的窗外，我想念着我的父亲，为父亲坎坷的一生难过，更为父亲那坚韧不屈，不向命运低头的品质所感动。星期天得约上弟弟妹妹，回去到父亲坟前烧些纸，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家里一切都好，愿父亲在九泉之下安息！
　　
　　 2018年12月7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