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里回老家一趟探探路子。
　　 生出这个想法对于小茉来说，有点儿类似电光火石。有一阵子，她还有点儿犹豫不决。虽说小茉随军到苏北营盘之后，才不过两三年时间。老家的亲朋好友们按常理分析，认为我们这两口子举家搬迁原籍的举动，劳民伤财嘛不是：你们这才离家几年？脚还没有站稳，又急着要杀回来？
　　 当然了，人家说得自然在理。穷家值万贯，再怎么说，搬家也是一件蚀本的买卖。但现在的情况是，搬来搬去的哪怕再怎么折腾，只要是小茉铁了心，我也是认了。当兵的人，哪个不痛老婆？这么多年四海为家，老婆分居两地都没怎么享受到丈夫的呵护，好不容易随军到了一起，要是不习惯这里的水土，哪还不赶紧撤退了之？
　　 小茉办理随军那会儿，正值世纪之末，我在部队上的那些年，她一直耗在老家农村，别的不说，单是孩子就学的那个学校，让人听着就没了脾气，哪里还谈什么素质教育？当时，我心软了，那就来部队吧，办随军得了。
　　 我所在的苏北这个营盘，说南不南说北也不算北，但是气候水土确实让小茉适应不了，不仅是适应不了，简直是一点儿也适应不了。我们那个营院倒是倚山可就是傍不了水，夏天风儿窝着，到了冬天可就一个劲儿地猛灌……唉，再往北边哪怕是稍稍北挪一点儿的部队，都装了暖气，可我们那儿硬受着死冻，部队家属院还是1960年代建的红墙黑瓦平房，你就是自费买了空调，四处漏气的也不顶个事。
　　 随军没几年下来，小茉明显地有点老气横秋了，拿她的话说就是：一到冬天，风儿就是一把把小刀，尽往人脸上割着口子。还是南方好，死也要死到老家去……这大半辈子，要说做错的事情还真没几件，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两条，一条是错嫁了当兵的郎，一条是随军来到苏北这个鸟也不拉屎的地方。
　　 我没辙了：你说怎么办？
　　 转业，脱军装走人，打回老家去。
　　 打回去？你说得轻巧？我插入一页书签，合上了看得入神的那期《解放军文艺》，斜着脸望着忿忿不平的小茉：老婆大人，当年你们随军，我差点没被折腾死；眼下这屁股还没坐热，转眼说走就走？部队上放不放人咱先搁在一边，这一大家子人回去，你又不想让我自主择业……咱先想想，你我要找工作是吧？孩子转学，还有买房子这一大堆事，老家在官场上连一张熟脸都没有，这一大堆的事，如何安置？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小茉没话了。没曾想刚过几天，小茉的心思活泛了，说我在部队上不好请假，她倒可以利用暑假回一趟老家，好歹也能探个风声。
　　 利用即将到来的这个暑假回家探探路子的想法，应该说还是挺前瞻的，但是前些天，我们没怎么合计，就否定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前瞻：县城里没有一个亲朋好友在官场上混，如此唐突前行，又能探个什么路呢？
　　 好在这次，妻子说出来的理由让我多少折服了一些。因为她手里正举着一张明信片，那是她整理书橱时无意中翻出来的。
　　 那张明信片，是我们高中时的班主任成涛老师，在春节前那阵子寄过来的。正值世纪之交，老师寄来张明信片，倒也无可厚非，关键是这张明信片在此时此刻的出现，让我想到县城里咱不是没有人，而是还有成老师这么一根救命稻草。
　　 “怎么把成老师忘了？真是捧着金饭碗，处处讨饭吃。”小茉的激动是有理由的。这个世界上，对他人最没有嫉妒心理的，怕是只有两种群体，一类是父母长辈，还有一类自然是师傅教练一类，要不，怎么自古就有“天地君亲师”一说？成涛老师是我俩的高中班主任；还有呢，成老师带的那届高中毕业班，也就我们两个人最终修成了正果；况且在我们学校前后那几届的高中毕业班，梅老师也是最喜欢我这个学生，如果加上一个括号的话，还要注明一条：没有之一。
　　 哦，差点忘了，梅雪娥老师教过我们一年多的音乐课。天生丽质的她，曾是上海下放到我们那里的一位知青，当年的这两位老师组成的夫妻之家，真可谓是我们学校郎才女貎的典范。
　　
　　 二
　　 “不管怎么说，要约成老师吃个饭，最好把梅老师也请到，就说部队眼下有个演习任务，我一时回不来。”小茉此行，这才是我最为关切的大事。因为上次归队，我就留了顾同学的手机号，这次，我还给顾同学打电话核实了，听他说，成涛老师现在是县工会主席，一把手，正当红呢。“虽说成涛老师能签字买单，但这顿饭无论如何，也得是我们做学生的请。”直到小茉检票进站，我还不忘叮嘱了一句。
　　 “桥归桥，路归路，我懂的。”在火车窗口与我招手之前，这是小茉说得口气极为严肃的一句话，那个神情，与当年扛起炸药包的董存瑞有得一拼。
　　 其实，好几年前的一次探家，我也拜访过成涛老师。那时，小茉和孩子还在老家一所乡下小学，因为评个职称的事，我让顾同学陪着找上门一趟，他那时还是县教育局副书记，虽说最终那事并没有办成，但我也没有埋怨过他，毕竟老师当时不是一把手，再说梅老师也在县委党校做一名普通教师，要不，他家阳台上那几十盆花儿晒得蔫不拉矶，连几道防晒网都拉不起来。
　　 两位老师嗜花如命，这事在我们那届同学当中，差点儿属于“地球人都知道”，小茉似乎也深受其感染，即使她现在的名字是后来自个儿改的，多少与师承有关。那次，看到老师阳台上那些受虐的花儿，正在与盛夏的骄阳较劲，我悄声地问顾同学：要不，我们给老师拉起防晒网吧。
　　 见顾同学愣神的表情，我后来才知道，他并不知道有防晒网一说，而我在部队搞农副业生产时，拉防晒网的技术极为娴熟，而且估算一下，花费也不大。
　　 等到我俩买来了几卷防晒网时，梅老师在那个夏日绽放了一个下午的微笑，那可是一朵在阳光下任意开放的花儿。防晒网拉起之后，那十几盆花儿明显地精神了一大截。等到我与顾同学收工停当之时，梅老师已经在楼下的“阳光大酒店”备好酒菜，顾同学私底下点了点我的脚，那意思是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享受老师的宴请。
　　 我说，并不是这样的，因为我还在部队，此次探家属于稀客……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让老师破费，毕竟这里也是我的家乡，学生尽一次地方之谊，于情于理也算说得过去。
　　 我是这么想了，最后也是这么做的。两位老师问我与小茉将来有什么打算，我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先随军吧，我们部队驻在江苏W市不远，部队营院属于W市的一个区……
　　 没等我说完这句，成老师站起来，“我敬你一杯，你们俩是我与梅老师最为得意的学生，真是为我们长脸啊。祝你们一帆风顺……”随后，就听得“嗞”地一声，两位老师齐齐站起来，连同慌张中被动站起来的顾同学。
　　 “随军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人往高处走嘛，老家有什么可留恋的？”成老师说着，右手在空中划了很大的圈，如同当年在讲坛上指点江山时的模样。看样子，那天的成老师有点儿喝高了，因为我私自作主，让服务员把梅老师点的酒水换成了五粮液，而且还给成老师配了几包软中华，等到成老师缓过神儿，知道这次是我抢着买了单时，还一再地夸我：我没看错你，还有小茉——那个爱花如命的语文课代表……
　　 我知道了，那天的成老师可谓是酒醉心明，因为高二那年，学校组织去“江南诗山”踏青，班师回校时，小茉满满的一怀抱映山红，让成老师极为夸奖：我看你，要把大山给搂回去啊。
　　 爱花的人，生活情趣高着呢。多少年之后，我也是这么想着。何况，成老师对我们家小茉一直不错，小茉好几次的作文，都被他打了个满分，还在班上范读过几次呢。
　　 所以说，当小茉给我看了成老师寄来的那张明信片时，我对她这次回乡办事，多少还是有些信心的。
　　
　　 三
　　 为便于联系，我特意给小茉买了一只诺基亚手机。世纪之初，好多人才用上BP传呼机，部队还有保密要求，团职以下军官不准用移动电话。我买了这部高科技，纯粹是为了应急。
　　 几天后，小茉返回时，却是一副的苦瓜脸模样。
　　 我感觉，这事在那里出岔了？
　　 果然，小茉说：电话是打通了，成老师没约出来。
　　 为什么？他不知道是我们请他？
　　 知道。小茉的神色耷拉着：第一次，是下晚那会儿约的，老师像是喝高了，答应得不大利索……哪能那么早就上了桌子喝酒？还上不上班了？老师说了几句客套话，说是回头再打给我……等了一天，还是没有，我又打过去，老师说吃饭就免了，他很忙，什么会什么事的摆了一大堆。
　　 最后，小茉叹了口气：没招了，真是没招了，还能叫我怎么办呢？千里迢迢地来回跑，花费了一大把票子，约老师吃一顿饭，等了两三天都没个面子，谁会想到？
　　 没想到也没法子，既然小茉不习惯这里，转业那是迟早的事。好在转业确定之后，有大半年的安置时间，便于我们这些转业军官联系工作。一回到老家，我还是想找一下成老师，因为，在那个节骨眼上，茫然四顾，官场上除了成老师，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能问出点眉目的人。
　　 我一直有个担忧，只是当时不便说出来，是不是小茉哪个环节没有处理好，哪能约老师吃个饭也约不出来？应该说，成老师当年是极其欣赏小茉的，小茉却一再否认，说成老师最喜欢的是班上的李喜凤，还有一个叫黄爱香的女生，别看这两个都是农村女生，但是她们家庭条件不错，脸貎子耐看，发育得还早，身材高挑得凹凸有致；而且体育课上，总喜欢喊着成老师一起，三个人赶着那朵幸福的羽毛球躲来躲去的，以至于成了当时校园里的一幅美景，因此也让班上的男生们一度在背后叽哩咕嘟的。这两个女生也蛮不在乎，只不过她们后来又约上了几名男生一起打球，甚至是班上那几个理科成绩很好的学生，最终因为一度追随成老师而集体选择了文科，倒像是淮海战役后期，只要听到解放军“过来吃包子啰”那样的一声招呼，大批国民党兵阵前反水似的。
　　 朱同学就是典型的一个。
　　 在为我接风洗尘的酒桌上，朱同学回忆起了中学时代那伤感的一幕。多年之后，那一幕至今还搁浅在脑海：
　　 快要毕业了，课堂上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是家里有谁要出远门一样。成老师说，再过几天，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临别之际，我送给大家一首诗吧。
　　 一转身，成老师在黑板上即兴板书了一首七律，那龙飞凤舞的字迹让我们相信，这首诗绝对是成老师的原创：
　　
　　 少小求学十年同，
　　 群雄逐鹿七月中。
　　 几时痛饮诸君酒？
　　 横瞰江月惊飞鸿！
　　
　　 我们记得，当时李喜凤黄爱香等几位女生，眼巴巴地将这首诗扫录在她们的课本扉页之后，有的还当场流出了热泪。我相信那一刻，成老师的祝福是真心流露。即使后来我知道了，这一首诗是他抄录或者说借鉴一位名人的诗作，也不会抹杀在我们心中的正面形象。因为，我们那时对还不到而立之年的成老师，那可是崇拜得一塌糊涂：你想啊，22岁上大学，24岁入党，1米8的个头，举手投足之间，潇洒得没得讲；还有篮球场上，司职中锋的他每当投篮中鹄时的那个定形，要是有电视慢镜头的话，哪次不得要回放个N遍？
　　 更有呢，中学毕业之后，我们那个班高考全军覆没，第二年，老家发了洪灾，成老师有天还绕到了小茉所在的村子，在一片瓦砾和废墟之间，找到了蜗居窝棚之下的这位班级优秀女生，劝其再补习一年冲刺一下……虽说小茉最终因为家贫未能如愿，但是多年来，心里却一直记着成老师的恩情。
　　
　　 四
　　 我决定亲自上门去找成老师，说到底，还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念想。因为小茉还在部队驻地一所小学上课，打前站的只能是我一个人。
　　 一个人，足矣。我去见我的高中老师，要那么多人干嘛？
　　 我没想到成老师所在的工会那么难找，在一大堆门店丛中，我才看到了县工会的牌子，很委屈地被一群店面的招牌挡在了一边。听顾同学说，成老师上任县工会主席之后，单位周边的门面房都出租了，有一间成老师曾有意向出租给他的一个亲戚，有了这样的承诺，顾同学一度喜滋滋的。没曾想到头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这让顾同学在亲戚面前很是难堪了一回。
　　 当然这话，我不会当真，如同我在县工会接待室门前吃到的那个闭门羹一样，即使我再三声明，我是成主席的学生，并且报出了我的姓名。
　　 我说：我只想要一下成主席的手机号，你们不给我也能找到，既然成主席今天不在，我就耐心在这里等，主席公务繁忙我也知道，好在我有的是时间。
　　 对方是几个穿着时尚的女孩，也就是20岁上下年纪，她们翻了我几眼之后就不再有话，挂在脸上的那副神色，冷冰冰的，与她们的花容月貎极不相衬；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这些县工会的女性工作人员，居然穿的是露脐装，一起身的时候，腰间频闪的那一道道肉色的白线，刺得人的眼睛直晃。
　　 敢情成主席容忍她们穿着奇装异服上班？等到中午下班时间早就过了，也没有看到成主席下楼，连同接待室里的几位女孩。莫非她们加班到废寝忘食？我就这样疑惑着下了四楼，最后还是好心的门卫告诉我：工会办公楼，有几道出口可以下楼，这也是应付信访的必要举措之一，成主席可能是从小门楼道口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