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于2016年2月末去世的。
　　 舅舅为医药事业贡献了自己的一生。他多年待我情深义重。如今阴阳两隔，我常会想念他，他做人的厚道、刚强，对人的尊重，一直让我感念。
　　 这两年来，我不时就去他墓地看他，带着他喜欢的鲜花、水果、酒水，点燃香烛，跪在他墓前，一句话都不说。看着他墓碑上的照片慈祥地看着我，我似乎觉他没有走远，只是在另一个地方忙着他的事业。
　　
　　 一
　　 2015年9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我正在超市买鲈鱼。表妹的电话进来，带着哭声说：“姐，我爸查出了晚期直肠癌……”然后就是凝噎声，我惊得一把扶住了鱼缸，立即感到呼吸困难，手脚发软。表妹凝噎平复了。才继续说：“三家医院的检查结果都一样，已经出现了牛眼结节。最重要的是四军大的确诊书。我们把确诊报告抽了出来，只给我爸看影像片，他自己就是医生，不能让他知道结果。”
　　 “莉莉，我现在就往过来赶。我先买鱼，然后去刷点钱。就直接过来了。”那天很拥挤，不足25公里的市内路程，走了一个多小时。
　　 我到的时候，家里很安静。我去和舅舅打了个招呼。他正在读书，戴着老花镜，一副安详的样子。见我去了，他很高兴。立即就张罗洗茶壶，接净化水，煮茶，不要别人代劳。我趁他煮茶的功夫，去到表妹的房间，听检查情况。表妹一脸悲戚，给我看检查报告，并解释报告内容。表妹，表妹夫都是大夫。他们说检查的几家医院是西安的权威医院了。表妹陪舅舅每次去检查，都要和检查室约定取检查报告的时间，并强调自己去取，不能交给其他人。
　　 一会儿舅舅叫我过去喝茶。我进到他书房的时候，他已经放下书。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我陪着他喝茶，他就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我的近况，我一一仔细作答。我看到了舅舅新得的煮茶壶，一只内部循环水的玻璃壶，茶叶在最上边的漏眼隔层里，循环水一遍一遍冲刷隔层里的茶叶后流下去，一会儿水就变成了酒红色，茶汤就可以饮用了，倒入公道杯，分到茶杯就可以饮用。给煮茶壶加水再煮。我就一直陪舅舅喝着茶，和舅舅说着话，享受和他独处的幸福时光。我深知这样的时光，有一次算一次了。
　　 舅舅心情很愉悦，他又讲起最近一个国航的空嫂找他看了病，开了处方的兴奋，我从他的神态里读出了成就感和愉悦感，我知道，这就是他的乐趣。我自始至终没有从他眼睛里读出自己生病的担忧和悲哀。边聊着边喝茶，一泡茶喝得味道淡了，我看他很满意，才去做饭。
　　 我从书房走出来，去厨房。舅舅喜欢我做的鱼，有时清蒸，有时做改良版的西湖醋鱼。那天我买了两条鱼，一条做了清蒸鲈鱼，一条做了西湖醋鱼，炒了几个菜，吃饭的时候，舅舅很高兴地出来，看起来他更喜欢醋鱼，舅妈就把那盘鱼移到舅舅跟前。舅舅吃饭很绅士，吃东西不疾不徐，他吃得少，比我们早吃完饭，擦擦嘴，让我们慢吃，他就去书房继续他醉心的事了。
　　 收拾完了，我和表妹一人给舅妈留了一笔钱，以便舅妈给舅舅加强营养。舅妈说什么也不要我的钱，我和舅妈推诿得两人都生了气，舅妈才收下。表妹和我大致约了一下，我们周末不要两人同时去，一人一个星期。
　　 我回忆了父亲当年照顾我母亲的饮食种类，我父亲给我母亲炖鸽子，熬甲鱼汤。我也在超市的鱼档订购甲鱼，在家禽店订购鸽子，我周末去一提就走。
　　 我第一次给舅舅买了甲鱼，看着那么恐惧的动物，胆怯地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它咬人的。我努力回忆父亲当年怎么杀甲鱼的？父亲做事干脆利索。我几乎没有记忆，有记忆的都是母亲笨拙的方法。我一个人在厨房对着甲鱼愣了半天，无处下手，我喊来了表妹的女儿西西。她雄赳赳地过来，看着甲鱼，然后大笑：“这太吓人了，怎么办啊？”
　　 我想到了配合杀甲鱼的方法。我说：“你去找钳子和小铲子，咱俩定住甲鱼头和尾。”她高兴地说：“好嘞。”
　　 她找来工具，我把甲鱼倒进水池里，她拿钳子夹住甲鱼头，然后就偏过头。我左手拿铲子压住甲鱼尾巴，右手拿刀搭在甲鱼脖子上，刀还没开始割甲鱼脖子，甲鱼就很快挣脱。我们再次配合按住，顺利杀了甲鱼。我才开始烧水，烫开甲鱼身上的保护膜。那保护膜变成了白色的脏渍，一一撕掉后，开腹，收拾内脏，清洗。把舅舅的学生从东北捎来的新鲜人参，切了片，和甲鱼一起放在电炖锅里炖。炖到后来甲鱼自动分成了四、五大块。我盛一碗甲鱼汤给舅舅，他很高兴地喝完。我告诉他一定要坚持喝，他缓缓地点点头。
　　 我把鸽子洗好，放进冰箱，甲鱼汤喝完，差不多就是星期三晚上，舅妈就可以给舅舅炖鸽子汤，喝到周末，表妹就来了。我和表妹一直那么配合着。
　　 尽管我们变着法，给舅舅喝各种营养汤。还加了进口的免疫球蛋白，舅舅的身体，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竭。他脸上的苹果肌，很明显地萎缩凹陷了，颧骨显得高耸着。人瘦了一圈，脸色变得蜡黄，让人一看见他，想起他没病之前的健康样子，心里就流泪了。
　　
　　 二
　　 其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刚过去。舅妈就对我说：“你舅那个人，太要强。他现在都这样了，还不愿意麻烦别人，坚持力所能及地自己摸揣着做事。我也拿他没有办法。”
　　 在大家都以为瞒得很好的时候，舅舅已经把自己名下所有存折的名字悄悄地换成了舅妈的名字。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表妹自以为抽出了检查报告，只给舅舅看了影像资料，殊不知舅舅是多年的资深医务工作者，岂会看不懂影像资料。他明白如果他懂了，家人之间就得面对死亡气氛的笼罩，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所以，舅舅假装不懂。大家就互相欺瞒着。大家以为舅舅不知道他的病。舅舅假装不知道他的病。大家在一起，心里流着泪，脸上洋溢着笑，强颜欢笑，一派祥和。
　　 事情的突然转折，来自于舅舅忽然开始发作的疝气，大家深知疝气这个小手术对已经弱不禁风的舅舅意味着什么。表妹、表妹夫、忙着在北京和西安两地不停辗转忙学术交流的表弟、一直忙着外孙的表姐、我，没有一个人支持舅舅做疝气手术。
　　 舅舅不想彻夜地疼痛，加上他一贯刚强，挺过难关的习惯，他背着所有人，要他的学生（西安某知名医院的高层领导）帮他安排了手术，自己悄悄走出家门，上了医院的车，立即做了手术。他的学生并不知道他得了癌症。术后出院，他的免疫功能急剧退化，不停地感冒，很快瘦得不成样子。精神上也大不如前，明显出现了病态。
　　 在临近春节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过去时，舅妈说：“你舅舅已经大便失禁了。他每次上厕所，要我给他拿干净的内裤后，他在厕所半天都不出来，后来我发现他自己悄悄洗了内裤的脏渍，才把内裤泡进水里。”我听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堵在心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我去问舅舅想让我给他做什么吃？他已经卧床了。力求大声地说：“酸辣白菜”，我不知道舅舅还能吃几顿我做的饭，我精心地配菜，既满足舅舅的愿望，又不让舅妈过分担心的情况下，尽量少放醋和辣子，但又要有酸辣味。我用舅妈存的灯笼椒，看着有辣子粒，但却不怎么有辣子味。我给他清煮了一个口蘑汤，少许盐，加了几滴香油。那天去买鱼的时候，没有鲈鱼了。我买了两条大的鲫鱼，我按照东北红烧鲫瓜子的方法做了。
　　 吃饭的时候，舅舅坚持穿了外套，来客厅吃饭。舅妈说：“燕，你一来你舅就高兴。他已经两个星期不下地吃饭了。今天无论如何要上桌子吃饭。”我一听心里就抽泣了，我懂舅舅的尊重。他是在苛刻自己，力求给我一个力所能及的尊重表达。
　　 舅舅意料之外地喜欢我做的鲫鱼，他吃了半条鱼，吃了酸辣白菜，半两米饭，喝了半小碗口蘑汤。饭后他很高兴，坐在沙发上，给我讲，前天他给一个上门求医的老干部看病写处方的事，那个老干部多年找他看病，居然看不出舅舅也是一个病人。他的神情之间，那种满足和愉悦，我看懂了。我知道舅舅今生的高度，够我终生领悟和学习！
　　 他又问我把女儿的工作从北京调回西安的事，要不要他帮忙？我看着他满头白发，满脸的病态，想起他为我操心过的很多事。一时心酸到语塞，我可亲可敬的舅舅啊！我缓了一会儿，才告诉他：“舅舅，您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养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再操心晚辈们的任何事。给渡渡调动工作一切顺利。很快就办好了。”他欣慰地笑了，点了点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笑。
　　 2015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大年三十，表妹和我们都在舅舅家过的，一起做了年夜饭吃，一人做一些事，有炒菜，有饺子，有包子，有米饭，非常丰富，舅舅已经不能下床，他吃了半个包子，喝了几口小米粥，一口菜都没有吃，时醒时睡地躺着。我们几个人也许深知，不会再有舅舅活着的春节了。我们故意很高兴地说笑话，表妹夫讲到“大鸟依人”，又挖苦我把孙二娘当偶像，问我：“那你做的人肉包子，你自己吃不吃？”
　　 我瞪他十眼也没用。他一直眨巴眨巴着眼睛，等我回答。我干脆利索：“当然不会吃。”
　　 他慢条斯理地纠正：“你说不吃就不吃了？剁了人肉的案板，蒸了包子的锅，哪个你做饭不用？你说你吃没吃？”那天故意的笑闹，就是想给舅舅一个喜庆祥和年的心理满足。
　　 天黑了，表妹夫才开车赶夜路回四川自己家，我们赶回咸阳，表妹住下了。
　　 初一早晨我又去给舅舅拜年。舅舅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从里边取出一张照片，我小时候和表姐，表弟，表妹的合影老照片，他递给我时，说了一句：“前几天整理东西翻出来的老照片，给你们分了分。”我当着他的面，放进了钱夹，我懂他的意思：即使他不在了，希望我们一如既往地相亲相爱。我深深地明白，这是他的临终遗言。
　　
　　 三
　　 初四那天，舅舅出现深度昏迷。表弟立即给他办理了入院手续。舅舅进了重症监护室。我赶去探视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管子，几种我看不懂的仪表在他的床两边不停地跳动着，他不时抓挠胸口，他可能觉得胸口闷。表妹想叫醒舅舅告知他我来看他了，我阻止了表妹。
　　 我们到外间悄悄交流情况，表弟放弃了于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学术交流会，他坦然、释然地说了句：“这个会对我非常重要。我放弃这个会，等于自己求败！这也许就是天命。我欠父亲的，该还给他！”说得我们几个心里酸酸的，我们都无法想象，舅舅心里是希望表弟放弃自己上进的机会，留下来陪他？还是反之。这是艰难的取舍。我们为表弟的选择，敬佩着，又惋惜着。
　　 黄昏时分，窗户外边已经黑了。舅舅忽然睁开眼，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表姐赶紧从背后扛起他，顶着他，他极度疲乏地往两边看了看，他看到了所有在的人。当看到他的外孙女，表妹的女儿西西时，他的嘴里艰难地喊了一句沙哑，小声得听不清楚，只有表妹看口型能懂的话：“读博。”表妹立即叮嘱西西：“爷爷要你读博。”西西立刻泪流满面，走过去拉住爷爷的手：“爷爷，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去您选择的学校读博。”舅舅看着西西，木然地点了一下头。在舅舅去世两年后的今年暑假，西西收到了上海交大的硕博连读通知书，离她答应她爷爷要去的学校，还有一步。
　　 初九的时候，我刚到单位报到，就接到表妹的电话：“姐，我爸刚才走了。呼吸机都拔了。”然后就是表妹的泣不成声，我边下楼边叫：“莉莉，莉莉，你先不要哭。要镇静！一定要镇静！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你赶紧去开死亡证明。然后抓紧时间办理离院手续。否则人就被西安殡仪馆拉走了。”
　　 表妹说：“医药大学的院办提前已经安排好了，要接我爸回去开追悼会。我马上联系院办。”
　　 医药大学的家里设了灵堂，舅舅的生前好友，都来向他告别。很多来人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诉说舅舅多年来对他/她的恩惠。
　　 家里安排了晚辈值班表，我排在第一晚上的后半夜，接班以后，我把长明灯拨得更亮了，并添加了灯油；给舅舅点了一支烟，插在香炉里。跪在灵前，想起舅舅平时对我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我毕业那年，舅舅送我到单位报到，虽然过去二十多年了，但情景历历在目。舅舅为了我在单位生活得从容，愉悦，拜见了厂长，几个副厂长，他都没有让我跟随。期间是否有让舅舅难办的事情，我不得而知。舅舅像是一口沉默的深井，他默默为晚辈铺垫着，付出着，却一贯闭口不言他的为难。
　　 母亲生病在西安住院那年，舅舅安排母亲住在他好友的医院，一家脑外科权威医院。为了母亲的手术安全，舅舅和那个医院的院长伯伯从南郊赶到北郊，以私人好友的身份拜访脑外科主任，那条胡同车开不进去，当时下着雨，他俩啥话没有，打开车门就走入雨帘之中，我跟在他俩身后，积水钻进我的鞋里，冰凉。风吹得人透心凉，我看着两个院长冒雨为母亲奔波，我心里的感动，牢记至今。当脑外科主任看到院长伯伯冒雨前来，以好友身份拜托他做成功我母亲的手术，那主任握着院长伯伯的手连连摇动，心里的震撼想必是深刻的。这就是舅舅的为人，他朋友的做事方式。不拿权说事，以情动人。
　　 我那年胆结石急性发作，单位销售公司同事直接把我送入就近的医院，舅舅知道后，立马委托他医院的外科主任来接我去他医院做手术，舅舅于当晚风尘仆仆地赶来，和主任沟通，最后确定：先消炎，然后再做手术，舅舅要求给我做开腹手术，而不是三爪定位、打孔手术，术后的后遗症我几乎没有。
　　 ……
　　 父亲离我远，生活中遇到难以抉择的问题，我都会就近请教舅舅，他每次都仔细聆听，思考后，给我一个建议，或者思维方式。
　　 我细细端详舅舅的遗照，是从两年前的全家福里“抠”出来的，他的脸很红润、丰满，慈祥地看着我。我是痛彻心扉，无声哽咽，清泪顺流而下。那一刻我终于深刻读懂“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从此，再也见不到舅舅了。只剩下回忆了。我终于凝噎失声。
　　 这些年，我习惯了远处有父亲，近处有舅舅。舅舅去世了，我很不习惯。我就经常去墓地看他，那种怀念、那种心痛，难以言说。
　　 舅妈曾梦见舅舅向她要楼房，要在那边办医院……我相信，舅舅在那边一定过得很好！他医术那么好、那么敬业、那么热爱医疗事业。
　　 我祝愿舅舅在那边没有病痛！一切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