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马有良顶着烈日，挑着吸水泵和塑料管慢悠悠向村外走去。
　　 “良哥，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你抽啥水呀？”在自家开杂货店及麻将室的马有江像只窥视猎物良久的狐狸，笑眯眯地窜了过来，做了个“三缺一”的手势。
　　 马有良立刻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呆站着，仰头朝天空四方望望，只见东南方变魔术般升腾出一沓白灰色的云朵。更让他高兴的是，只几分钟的工夫，云朵就飘向他的头顶上空，频频向他招手。一个闷雷响过，几粒豆大的雨点拍在他的肩膀上。真是天助我啊！马有良感叹着，像个被赦免的罪犯，欢欢喜喜挑着吸水泵朝马有江家跑去。
　　 马有良刚和其他三个闲着没事的妇女坐在麻将桌前，雨收云散，太阳照旧天空照。马有良骂了句娘，无奈手心作痒、麻友们又盛情难却，屁股也就像粘在了凳子上。
　　 虽然玩得小，几圈过去，马有良口袋里仅有的一张红色“毛爷爷”所剩无几，虽然室内开着空调，汗水依然像无数只虫子在他的背部爬行。
　　 “碰宝(麻将术语)！”马有良啪地亮出两颗“宝”，颤抖着手将别人“卖”下的宝拿过来，与自己的并排放在一起。此刻，他眼睛里闪着亮光，心想:这盘自己要是胡了，以前的本钱就可以捞回来。
　　 “吱一一”一声闷响，一股难闻的气味弥漫在麻将桌四周，大家瞅着马有良掩鼻窃笑。马有良屏气敛声盯着牌局，脸色煞白，牙齿咬得咯咯响，眉毛纠结在一起，仿佛忍受着千斤重负却又无怨无悔。
　　 “胡了！”马有良倒下麻将牌，顾不上和往常一样开怀大笑，就火烧屁股一般腾地站起来，踢翻凳子，双手捂着肚子、躬着腰，踉踉跄跄向卫生间扑去。
　　 马有良方便完了，对大家说声等会儿，就匆匆忙忙奔回家。过了不久，他穿着另一条裤子屁颠屁颠地跑回麻将室，自我解嘲地笑道:“中午吃多了肥肉，灌多了凉水，肚子不争气。这真正是从出生到现在头一回，嘿嘿！头一回。”
　　 这时，马有良的妻子雪梨双手叉腰站在门口，点点头表示佩服的样子，说:“我说怎么大半天不见你推肥料撒田里去，原来你这个黄鳝骨头(懒惰人)大晴天躲在这里逍遥自在。”
　　 “嚷啥？明天早上抽水撒肥也不迟。”马有良眼睛没有从麻将牌上离开。
　　 “嫂子，人活一世不就图个快活吗？等你啥时也学会了搓麻将，你就会明白这个理。”马有江说，陪着笑将气哼哼的雪梨扯开。
　　 马有良朝妻子离去的背影嘀咕道:“实话告诉你，不让我打麻将，我就捣生产的蛋，让我打，1000斤一亩；不让打，嘿嘿！500斤一亩。”
　　 麻友们一阵哄笑，马有良自然兴致勃勃，麻将牌砸得桌面啪啪响。
　　 都说麻将桌上的时间过得最快。虽然临近黄昏，麻将桌上的火热气氛尚未消退。
　　 突然，雪梨冲了进来，指着马有良的鼻子说:“一天到晚也不去草坡上移一下牛桩，牛都被你饿死了。这么晚也不把牛牵进牛栏。”
　　 马有良耸耸肩，嗤笑道:“你懂个屁。我把牛桩插得浅，牛饿了自己会转移地方，天黑了自己会回牛栏。”
　　 “猪头二尖(傻瓜)！牛栏里根本没牛，你现在还不去找一下？”雪梨忍不住骂道。
　　 “你又没瘫没残，要找你找去！”马有良毫不让步，打出一张牌，“二饼。”
　　 雪梨冲上前，伸手将男人的麻将牌搅得乱七八糟。
　　 马有良脸红脖子粗，骂了句脏话，大手向女人用力一推。清瘦的雪梨倒退数步，如茅草人一般撞向墙梭，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她的后脑勺。
　　 马有良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众人七手八脚把摔晕的雪梨往乡卫生院送。
　　 “叫你不要管我打麻将，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马有良对被抬上三轮车的女人喃喃自语，浑然不顾旁人的白眼。
　　 雪梨住了两天医院，被弟接回了娘家。
　　 出了这场意外，马有良收敛了一些，白天老老实实干农活，晚上当然狗改不了吃屎。
　　 这天上午，马有良打着哈欠、脚步蹒跚，扛着铁耙去地里挖花生。嗨！说来也怪，那一棵棵花生杆下结出的不是花生，而是一条条麻将“索子”。马有良煞有介事地找出一棵生有“九索”的花生，过不多久又找出一棵“八索”的花生。他娘的，再找出一棵“七索”的，放在一起不就凑成“一臼(麻将术语)”嘛？可是他挖一棵找一棵，始终没有找到恼人的七索。
　　 久旱不雨的天空像个大蒸笼，加上马有良昨晚摸麻将到午夜一点，此时的他晕头转向，那花生秸杆下的索子如蜜蜂般蠕动着，然后又嗡嗡飞舞着……马有良一头栽倒在花生地里。
　　 “真是遭报应了。良子前几天打晕了你，今天自己住进了人民医院，听说是脑出血。”雪梨娘走出房门对已经痊愈、正在院子里喂鸡的女儿说。
　　 “啊！良子他一一”雪梨手上喂鸡的钵子砸在地上，碎了。
　　 “刚接到亲家公电话听到消息。死了好！一了百了，免得我女儿在他家遭罪。”娘在屋里唠叨个不停，雪梨却早已跑出院门，踏上去城市的班车。
　　 马有良仍然处在昏迷之中，脑科医生初步诊断为高血压引起的突发性脑溢血。医生还透露，若在24小时内仍然昏迷不醒，必须通过手术切开头部疏通积血一一这样一来，风险性极大！
　　 “良子呀，你醒醒吧！你不醒过来，我连个吵架的人也找不到呢。儿媳都怀孕了，你不是想抱孙子吗……”雪梨的头部虽然还隐隐作痛，但情到真处，忍不住抽泣起来。
　　 马有良躺在病床上没有丝毫反应，喉鼻间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似乎睡得挺香。
　　 雪梨抹了把眼泪，稳定自己的情绪，突然提高嗓子吆喝道:“嗨！有良，躺着做啥？起来打麻将吧，三缺一呢！快点起来哟，三缺一呢……”
　　 雪梨连续唤了几声，突然看到马有良浑身如遭电击般抖动了一下。
　　 大家惊喜过望，马有良的弟弟迫不及待地亮开破锣嗓门嚷道:“哥，三缺一呢，再不起来可就赶不上了，位置让别人占了。”
　　 “嗯一一”马有良喉咙里迸发出轻微的声响，眼珠子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来。
　　 一惯寂静的病房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引来过道上的人们在门口稀奇地张望。
　　 雪梨心里百味杂陈，对眼前苏醒过来的男人不知是怨还是恨。
　　 出院的那天，马有良在病房一瘸一拐地练习行走。主治医师老刘笑容可掬地走进来:“哟嗬！康复得不错嘛。”
　　 马有良点头致谢。
　　 刘医生交给雪梨一份取药单，让她去药房取出院后服用的药品。雪梨走到门口，转身向医师眨眨眼，刘医生立刻走到门外。
　　 “马有良，你喜欢打麻将吗？”刘医生回病房随和地说。
　　 马有良笑着点头，心想：难道他们上班也搓麻将消遣，正好三缺一，让我过去充个数？也好，我左手不灵便，看看右手能不能和以前一样搓几把。
　　 “打麻将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你们中老年人。”刘医生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一，打麻将会形成高血压，诱发脑溢血；二，打麻将会促使神经衰弱，容易引起老年痴呆症；三，打麻将影响……”
　　 “刘医生，打麻将会使得上年纪的人早点见阎王，对吧？”马有良打断医生的话，虽然心里不服气，但整个人犹如掉进了冰窖，浑身簌簌发抖。
　　 “知道就好！前几天，一个在麻将桌上因脑溢血当场倒下的妇女，救护车还没来得及送进医院就断了气。你呢，是我遇到最幸运的脑溢血病人。今天，我尽到一个做医生的责任，就把话撂这里了，听不听由你。”刘医生说完，到别的病房查看去了。
　　 马有良再也没心情练习，呆呆地站着，如墙头上一棵枯黄的茅草。他轻叹一声，摸了把额上的细汗，一屁股坐在病床上。
　　 这天，雪梨起了个大早去地里拔花生。
　　 马有良拄着木棍走出家门。昨天下了一场透雨，空气格外清新，马有良觉得心肺乃至整个身体都换了新的，蹒跚的脚步此时变得有力，咚咚有声。
　　 “良哥，出来逛呀？我们等你多时了，三缺一呢。”马有江阴魂不散，朝马有良招手。
　　 马有良并不答话，微笑着一步一步向马有江家走去。
　　 马有江热情地把他扶进麻将室。那熟悉的麻将桌的旁边，果然稳如泰山般坐着他熟悉不过的三位妇女，一个比一个笑得灿烂。
　　 马有良在老位置上坐下，喝了口马有江递过来的矿泉水，摸索了半天，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往麻将桌上一砸。
　　 咦！这马有良以前口袋里只装一张毛爷爷，这次进了一回医院，是想得开变大方了还是脑子进水了？妇女们露出疑惑的神色。
　　 “良哥，今天想玩大点吗？就怕江哥不答应，他开麻将室不过为了玩玩呢。”一个妇女说着，将一粒骰子在桌面上旋转得飞起来。
　　 马有良瞪了她一眼，大声嚷:“有江，我把借你的两百元还了。”
　　 马有江跑过来笑呵呵地说:“刚才嫂子来过，已经帮你还了钱。你真有福气！”
　　 马有良收起钱，一声不响往外走。
　　 “良哥，不玩啦？三缺一呢。”马有江朝他远去的背影做个鬼脸，大声嚷。
　　 “下辈子和你们三缺一！”马有良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掷地有声，让麻将室里的妇女们啧啧称奇。
　　 “完喽，我的麻将馆要收摊倒闭喽！”马有江两手一摊，然后竖起了大拇指。
　　 “雪儿，刘医生和有江他们所作所为，都是你暗中安排好的吧？“马有良来到花生地对女人说。
　　 “是又咋啦？”雪梨的脸有些绯红，心里像怀了小鹿。
　　 “以后没有这个必要，让人笑话。”马有良认真地说，小心翼翼下了田。
　　 雪梨的眼圈有些湿润，感觉很甜蜜。
　　 板结的土地已经变得松软，散发着怡人的芬芳。
　　 马有良艰难地俯下身，伸出右手拨出一棵花生。成熟的花生露出规则且细致的花纹，有一种单纯的自然美和成熟美。现在，马有良感觉到这种美，所以心里说不出的舒畅。
　　 雪梨囤积的泪水终于轻轻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