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晚秋，不仅是红与黄渲染的烂漫，更有美丽的香樟树所独有的青绿点缀的凝重静美。一棵棵香樟树的绿意依然傲立秋景，饱满的墨色的香樟树果被风吹拂着不时地滚落在地。“嚓、嚓”的落地声，如同这秋天里的特有韵律，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走在郊外“湿地公园”的一排排香樟树下，看着零星滚落在脚边的树果，迎上前去，伸出一只脚，瞄准那墨色的果实轻轻地踩了下去。“叭、叭”之声，似生命中溅起的火花，好听又好玩。踩碎的树果，流了一地的墨色。捡起躺在墨色里不破的坚硬果芯，拿在手里默默地看着它，似看到了来年一颗颗的小生命。这个小生命或许没有着床的机会，没有落在树根旁或是柔软的泥土里，它注定会被环卫工扫走，归于垃圾堆中。我顺势将手中的果芯丢在了树根下，让它来年发芽。就这样踩一阵子，捡拾一阵子，将它们全部丢于树根下。当我抬起头来，发现前面有个四五岁的女孩，在父亲的身边，像我那样踩着树果，样子十分欢快。站在一旁的父亲，看着女儿像小燕子般雀跃的身姿竟发了呆。那女孩，边踩边发出“咯咯”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响彻在这静静的“湿地公园”里。
　　 如此欢愉的氛围感染了我……
　　 “爸爸，你看！”女孩忽然发现了我，惊讶地喊了一声。父亲抱起她，父女俩将头闪过一边笑出了声。我这才醒悟过来，这样的踩树果活动已经不适合我这个年近六十的老妪。香樟树没有因为小女孩笑话我而停止滚落树果，它旁若无人地展示着墨色。偶尔有一两片绿叶飘下，边缘带着少许的淡黄色，这是夏天没有换完的叶片。我回望着身后不远处的银杏树林里，枯黄的叶子飘落满地。秋，真的来了，凄冷的寒风，静静地吹拂着。
　　 来到小桥上，望着碧绿的河水。几条红锦鲤鱼，张开小嘴儿吞下那香樟树果然后又吐出，尽情戏水的情景使我喜笑颜开。即使有悲秋的情绪，也会在此情景下忘了一切的。
　　 站在香樟树下，使我想起曾经的那些欢乐情景，想起那些与他在一起的岁月。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和他在虎丘路上散步。傍晚时分香樟树下昏暗的路灯旁，轻轻的秋风摇曳着我们的身影，伸手去采那香樟树的果实，又嘻嘻哈哈地扔在对方的脸上身上，跳起追着跑着，放怀地笑着。那时的虎丘路算是城乡结合区，晚上七八点时已经没有多少行人，这便成了我俩的游乐园。香樟树像是被我俩的情绪感染了，欢快地将自己的果实急急落下。调皮的我，用脚去踹那树，希望能将那树果全部踹落。他制止了我，并对我说：香樟树感恩于大自然，那些树果不会全部落下，总会留下一些，让冬天里找不到食物的鸟儿们能安然地渡过……听着学园艺的他所说的这些话语，我沉默了。为自己忘乎所以的淘气而不好意思起来。树木还能感恩于自然界的万物，而作为生物链高端的人类，更应尊重于生命的伟大与崇高。这些道理和欢愉的笑声只能在回忆里盘旋，若干年后他不幸去世的消息，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
　　 带着对他的怀念和往事的回忆，我独自去虎丘看望那曾经的香樟树。
　　 几十年后的香樟树早已成材，再也不是当年的青葱模样，也再没有了当年同样的意境。只有他对我的那些感恩于树木和自然界的理念，时不时地从脑海里跃出，使我这些年来对自然和人类的认知更加理智和尊崇。时间就像一把无情之刀，将旧时的欢乐情景割断，留下的只能是难忘回忆。也许记忆也会慢慢地消失，正如掌心的沙子，无论是紧握着还是小心地捧着，终究会从指缝中一点一点地流出而渐渐变少，留下的便是永恒的记忆……
　　 我睁开泪眼，看了看手心里躺着的那一颗墨色的果实，竟想不起是何时放于掌心，难道这便是冥冥之中他的化身？此时此境，竟与当年他喜欢将香樟树果经过长时间的风干后于春节之时当作礼品送我一般。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泪珠溢出眼帘。将手心中的果实轻轻地放在坤包里的某个角落，小心地收藏起来。我要振作起来，让思绪不再流连在怀念他的世界里，不再游荡在过去的夹层里，要面对人生短暂的时光，活一回自己，活出应有的精彩和灿烂……
　　 继续行走在这落满香樟树果的小路上，看着时不时落下的树果。听着悦耳的果实与地面的“嚓、嚓”声，似乎进入了另一世界。
　　 前面不远处，有位年长的阿姨，正蹲在地上寻找着什么，时不时地捡起放于身旁一个小布袋里。旁边有个小女孩，貌似刚才的那个笑我的“小不点”，她的父亲站在旁边，专注着那女孩。我走近才发现，原来小女孩在捡拾地上的香樟树果，看她细心的样子还有那专注的神情，我不由地笑了。小女孩听到我的笑声，抬起小脸朝我做了个鬼脸，又在继续寻找她的宝贝。我站定在年长的阿姨身旁，不忍心去打扰她，仔细地端详着她：阿姨盘发，穿着深蓝底有着小花纹的水乡特色衣服，貌似附近的人。看她双手十指翻飞的熟练程度，已经猜想到她一定是熟手。好奇心使我想弄明白，这些树果捡来何用。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阿姨是捡拾那些不破的树果，经自然风干后用来做枕头的。阿姨无心与我深聊，我便不再多问。我也蹲下身子，学着阿姨的样子捡拾起来，经阿姨过目已经合格后，于是我成了她的帮手。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和聊天中得知阿姨就是附近的人，在每年的这个季节，她总会出现，已经做成了好几只枕头，说是有许多药用价值。
　　 “爸爸，你抱着我，把我举高高的，我要摘下树果给阿婆。”小女孩甜甜的声音，随风飘来。阿姨用手制止了她们爷俩，说：这树果不能摘，让它自己脱落，它要留下一些，让冬天里的小鸟吃……多么朴实的语言，多么善良的老人。大自然养育了我们，而我们也不能忘记那些弱小的生灵。父亲抱起女孩骑跨在肩头，说是不打扰阿婆，便离去了。我望着这对远去的父女，眼睛模糊了，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曾无数次地骑跨在父亲的肩头，享受着人生中的快乐。渐渐长大的我，慢慢地懂得了人生的哲理与大自然的法则，感受着生命的伟大意义。如今当年在虎丘路香樟树旁嬉闹的女孩成了年近六十的老妪，不久将与身边这位阿姨一样进入暮年。我再一次细细地看着阿姨，她娇小玲珑的身材，没有半分多余的赘肉。岁月虽然在她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但她的脸色还是那样地红润，透着健康的神采。不太爱说话，却始终带着笑意，与世无争的性格，正是我印象里朴实农民的典型代表。
　　 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得好快，阿姨已经捡拾到了一小袋香樟果，向我道别回家去。看着阿姨轻快的脚步，我不由地笑了。
　　 我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在香樟树林里，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人生的美好与感恩大自然对人类的贡献。香樟树，只是大自然中最普通的树，而它的常绿与果实回报大自然，却是深受城乡居民的青睐。不知从哪一年起，香樟树成了苏州市的“市树”。放眼看去，大小街道、路旁、小区成片的香樟树已经成了苏州的一道靓丽而独特的风景……
　　 一阵秋风夹杂着细雨，轻轻地撩起了我的发梢。雨烟似云中雾越来越密。我不得不奔跑起来，不再顾及脚下墨色的树果，在“噼噼啪啪”声中逃离这“湿地公园”。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这潮湿的香樟树带着雨滴，更加幽绿。置身于这红绿黄交织的斑斓世界，原先被秋雨淋湿的一丝沉重瞬间荡然无存。站在秋风里，抬头仰望天空，感谢苍天给予我们生命中的春花秋实，感谢生命中的每一场繁华与忧伤。从此，我将恋上秋天里的景，用素笔录下心中的那份记忆，独醉在香樟树的情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