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没走进彼得保罗要塞，我们旅行团队恰巧撞上了正在拍摄影视的场景。排列整齐的几百名年轻俄罗斯士兵，一个个，硬檐圆军帽，蓝领徽，红肩章，金黄纽扣的军绿大衣，高筒军靴，在鼻子下面有一道弯一字胡的扮演军官的中年演员的“一二一”口令下，正从要塞的彼得罗夫大门鱼贯而出。大门左侧，涅瓦河畔，城堡围墙下面，随着几声“咚咚”炮响声，弥漫起战火硝烟。大门右侧的人行道上，有几个沙皇军官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腰佩战剑，缓缓前行。
　　 这一切，带我们穿越时光，仿佛一下子重返穷兵黩武扩疆开土的沙皇时代，提醒着我们，彼得保罗要塞，是军队、战争、进攻、防卫、杀戮等等暴力概念的衍生品。
　　 彼得罗夫大门的门头上面，有一个双头鹰浮雕，据说，重达一吨重，无疑，它硕大的体积和沉重的重量，绝对是俄罗斯沙皇至高无上的权利的象征。城堡里面，彼得大帝的雕像，彼得大帝的“船屋”建筑，也一一浇筑进了俄罗斯人对彼得大帝丰功伟绩的肯定和敬仰。
　　 要塞里面，至今摆放着一尊尊饱经沧桑的青铜大炮，每天中午十二点，都要准时鸣放一声炮响，借此提醒圣彼得堡人和游客们，在俄罗斯历史上，彼得保罗要塞具有何等重要的战略价值和历史地位。
　　 沙皇彼得一世初期，俄罗斯同瑞典的北方战争结束以后，彼得大帝亲自下令修建了彼得保罗要塞。它靠近波罗的海，又建在涅瓦河畔的一个名叫“兔子岛”的小岛上。在这里建军事要塞，既有利于俄罗斯战舰从涅瓦河很快驶进波罗的海，出兵迅速；又可以借助离岸很近没有登陆场的地形优势，有效防御来犯之敌。而且，1704年4月，要塞刚刚建成，当年6月，瑞典又派八千士兵进攻，俄罗斯军队借助要塞的地形和建筑优势，击败了瑞典军队的进攻，这一战例，充分证明了要塞建设的必要性，也证明了彼得大帝战略眼光的远大正确。
　　 其实，在北方战争以前，圣彼得堡这地方，并不属于俄罗斯，只是在战争之后，沙皇彼得大帝才借助战争，占据了这里，取名“圣彼得堡”，而且，他还下令以要塞为基点，扩建城市。城市迅速扩大之后，为了区分要塞和城市名，把要塞取名为“彼得保罗要塞”，城市采用了“圣彼得堡”的名称。而且，因为圣彼得堡地处欧洲腹地，以此为依据，可以逐步实现彼得大帝将俄罗斯建设成强大的欧洲帝国的梦想，彼得大帝越来越相中了这里的政治和战略地位，最终，将俄罗斯首都从莫斯科迁到圣彼得堡，使圣彼得堡成了整个俄罗斯帝国的心脏。虽然，后来，莫斯科又成为俄罗斯的首都，但是从那时候开始，直到现在，圣彼得堡都被视为俄罗斯的“第二首都”。据说，到现在，俄罗斯人都流传一句话：“莫斯科是俄罗斯的心脏，圣彼得堡是俄罗斯的灵魂，彼得保罗要塞是圣彼得堡的摇篮。”
　　 从要塞扩充到城市，从一般城市到定位首都，展现了彼得大帝建设强大的俄罗斯帝国的雄韬伟略，也验证了罗曼诺夫王朝最鼎盛的历史时刻，那一段历史演变痕迹，都一一镌刻在长约750米，宽约400米的“兔子岛”上的每一寸土地上，一一镌刻在要塞里面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寸城墙，每一座建筑之上。
　　 无疑，彼得保罗要塞得以保存至今，寄寓着俄罗斯人对彼得大帝的怀念和敬仰，而且，他推行变革不惜凭借武力开疆守土的强悍，也积淀成为一种民族精神。直至今天，与乌克兰在领土和领海边界的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与日本在四个小岛上的寸土不让，几乎都能让人隐隐约约远眺到彼得大帝强悍好胜的灵魂背影。
　　
　　 二
　　 沿着涅瓦河畔，大巴车一点点靠近彼得保罗要塞，要塞城堡的轮廓原来越清晰。当直指蓝天的彼得保罗大教堂高高的金光闪耀的钟楼尖顶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就和一位驴友讨论，这要塞为何要以彼得保罗取名？如果说彼得也许就是彼得大帝的话，那么，保罗呢？
　　 等走进要塞，导游告诉我们，要塞是以耶稣基督的两个最有名的圣徒彼得和保罗而取名的。心里的一个疑问才算释然。原来，这要塞里的精神核心，并非彼得大帝，而是圣徒彼得和保罗所代表的宗教信仰。
　　 据说，要塞建成之前，也就是1703年，这里的彼得堡罗教堂就建成了。也就是说，先有了彼得保罗大教堂，才有了根据这座教堂的名字命名的彼得保罗要塞。而且，很长时间，这座教堂都是圣彼得堡人礼拜上帝举行宗教仪式的圣地。1924年起，该教堂被辟为博物馆，虽然至今仍然是正式的博物馆，但是自2000年起已经恢复了宗教仪式。这就说明，彼得保罗要塞，首先是一处宗教圣地。
　　 俄罗斯人信奉东正教，在东正教信仰里，彼得和保罗是耶稣升天之后在人间布道的圣徒，俄罗斯人对他们两个推崇备至。如果说彼得大帝代表着俄罗斯人在大地上、人世间的英雄崇拜，那么，彼得和保罗，以及用他们二人的名字命名的彼得保罗大教堂，则寄寓着俄罗斯人对耶稣及其圣徒所宣扬的基督教思想的信仰，是俄罗斯人的灵魂寄居地。
　　 站在高高的彼得保罗大教堂的钟楼下，仰望高高的钟楼，仰望金光闪闪的钟楼尖顶，还有尖顶上的天使塑像和最上面的十字架，觉得它们就要上与天齐，不，是要融化在高高的蓝天里。越抬头远望，越感觉天空高远、浩渺、神秘，越感觉自己渺小、局促、伧俗，对高天的敬畏感也越来越浓郁，越来越体会到以这样的建筑方式所表达的世人对上天的敬畏，是人类宗教信仰的最佳表述。
　　 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说：“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是时常、反复思索，它们愈会给人心灌注不断翻新、有加无减的赞叹和敬畏，那就是：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凝神屏息，仰望星空，会让人体悟到宇宙的浩瀚无垠，由此又联想到博大、崇高、永恒、神秘等概念，引起深沉严肃的形而上思索，对似乎无所不在的主宰天地的伟大而神秘的力量产生心灵敬畏，并在敬畏之下，让人性中的鄙俗丑恶和胆大妄为有所收敛，从而增加道德自律，达到灵魂的净化和升华。这大概就是122米高的钟楼、耸天直立金光闪耀的尖顶之寓意所在。
　　 尖顶上的天使塑像，据说身高3.2米，双翼伸展3.8米，塑像头上又有一架高6.4米的十字架。仰望之中，它们虽然显得渺小，但其形象在蓝天之下却十分鲜明。天使在召唤人们的慈爱之心，在引领人们的心灵升华。慈爱之心和心灵升华的源头和归宿，都在那高悬天空的十字架，在十字架所象征的耶稣基督所代表的宗教信仰。只有伟大的宗教信仰，能引领人冲破名缰利索厮杀纷争的桎梏，回归超越功利之心的纯净的童真，给人的灵魂洗澡，引领人的自我境界一步步升华。这，大概就是信仰东正教的俄罗斯人的心理取向和规范。
　　 据说，圣保罗大教堂的钟楼，特别是那金光闪闪的钟楼尖顶，到上世纪中叶，还是全城最高的建筑物，至今，依然是圣彼得堡市的经典标志，也是圣彼得堡人精神信仰的经典标志。而我，一个没有宗教信仰却对宗教信仰含有敬重之心的中国普通公民，如同在西欧很多大教堂钟楼下的仰望一样，在彼得保罗大教堂钟楼下面这一次的仰望中，又接受了一次心灵洗礼。
　　 现今文坛上异常活跃的我国散文家王开岭在他的散文《“恐龙胃”与“物理人生”》中说：“历经几世纪的改革和文明洗刷，基督教逐渐疏远了它古老威权的全能性和世俗性，实现了从权利形态向纯粹精神形态——从‘实体’的历史格式向‘意绪’的心灵格式之转化，其教义也从冷酷的‘原罪’和‘禁欲’走向对健康人性、公共美德和心灵秩序的诉求上来。借助它，人们更多地完成着一种对善恶的最高确认，对理想人格的诉求和塑造。”时光如流水，流到今天，彼得保罗大教堂，大教堂之上的钟楼，钟楼上金光闪闪的尖顶，尖顶上的天使塑像和十字架，它们所代表的人格诉求和塑造，在彼得保罗要塞，在圣彼得堡，在莫斯科，在我所遇到的大多数俄罗斯人身上所展现出来一举一动的文雅和秩序化，都让我实实在在有了崭新的认识，感知到俄罗斯人道德的进步和提升；也让我认识到，圣彼得堡人至今将彼得保罗大教堂保存得这么完好，正是他们在心灵上超越尘世并逐步升华的最好见证。
　　
　　 三
　　 在彼得保罗要塞厚厚的围墙下面，我们看见许多暗炮台，也看见许许多多很窄的单间门。导游告诉我们，那很窄的单间门是单人牢房的门。我才明白了，这里原来还是一座监狱。
　　 在一座牢房门口两侧，有两尊蜡像。房门的右侧，是一位直直站立的刽子手，棕色尖顶头套，严严实实地蒙着头和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棕色长袍，只在袖口处镶着宽宽的红边，从上到下，一拖到地，袖口处，露出两只攥得紧紧的拳头。他就站在断头台上，他身前，一个圆木墩上，斜斜地插着一把砍人的宽斧头。房门的左侧，是戴着手铐脚镣，身穿黑色囚衣，跪在地上的所谓“犯人”。他带着手铐和铁链的双手一前一后，向断头台和刽子手的方向伸着，非常年轻却又长满胡须的脸，笼罩悲哀和绝望，嘴张开着，像在乞求或者哀嚎。他身后，有播音喇叭在播放“啊……啊……”一系列惨叫的声音，那声音，凄惨，悲哀，让人听了心灵震颤。很明显，那声音是在模仿“犯人”的惨叫。
　　 站在两尊蜡像前，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致恰达耶夫》，诗里有这么几句：
　　 “我们正忍受着期待的煎熬，
　　 翘望着那神圣的自由的时代，
　　 就象一个年青的恋人，
　　 在等着那确定的约会的到来。
　　 趁我们还在热烈地追求自由，
　　 趁我们的心还在为正义跳动，
　　 我的朋友，快向我们的祖国
　　 献上心中最美好的激情！”
　　 普希金诗里所激情颂扬的“我们”，就是俄罗斯历史上有名的十二月党人。
　　 牢房门口的刽子手和断头台的蜡像，其实就是俄罗斯罗曼诺夫沙皇王朝独裁暴力专政的国家机器的象征；而那个政治犯的蜡像，就是反抗沙皇独裁，争取民族自由的“十二月党人”及其他革命者的象征。
　　 这座监狱既不关押农奴，也不关押普通老百姓，它关押的都是所谓的“政治犯”。从1718年彼得大帝的儿子阿列克谢被控“叛国罪”，成为第一个关进这里的地牢的犯人，到1917年之前，这里共关押了1500多名“政治犯”。其中有俄国历史上非常著名的的具有革命思想的作家，例如拉吉舍夫、车尔尼雪夫斯基、高尔基等，先后被关押最多的，就是“十二月党人”。
　　 1825年12月14日，在当时的枢密院广场——后来被称为十二月党人广场——爆发的“十二月党人起义”被镇压后，约1000余人就被关进彼得保罗要塞的监牢里。有些，就在这里，被送上了断头台。后来，又有一些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十二月党人本来都是一些出身贵族的年轻人，他们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大都是沙皇军队的军官，或者在沙皇政府中担任官员，锦衣玉食，且前程辉煌，是沙皇帝国专制政体的受益者。但是，他们接受了法国启蒙思想家的影响，认识到沙皇专制独裁的残暴和腐朽，认为当时的农奴制度是惨无人道的，也认识到自己所享受的种种特权和利益是建立在罪孽之上的，他们抛弃了正在享受的既得利益，心甘情愿，充当贵族阶级的叛逆。他们挺身而出，一方面传播资产阶级自由民主思想，做先进思想的启蒙者；另一方面，身先士卒，参加俄罗斯历史上第一次反抗沙皇专制和农奴制度的武装斗争。他们从生活物质上的贵族子弟，蜕变为具有先进思想的精神贵族。他们的起义，虽然被沙皇政权残酷镇压了，许多人被关进了要塞监狱，有的，甚至当时就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但是，他们所点燃的自由民主的火炬，最终燃遍了整个俄罗斯，彻底焚烧掉了沙皇专制政体。
　　 如今，要塞监狱已经禁止游客进去参观，但是，不进去，我也能想象得到，这一间间单身牢房，建筑在潮湿的沼泽地之上，又濒临涅瓦河河水，还被压在又高又厚的的城堡围墙下面，会是如何的阴冷潮湿，如何的暗无天日。伫立地牢门口，凝视这两座蜡像，我愈加敬佩十二月党人为争取国家和民族的自由民主而表现出来的勇于赴难的大无畏精神，也愈加敬佩俄罗斯人敢于借这两座蜡像向游客展现俄罗斯历史阴暗面的坦荡和勇气。
　　
　　 四
　　 彼得保罗要塞一块绿地的旁边，排列着一排人物头像雕像，有青铜雕像，有白玉石雕像，一共十三座，是罗曼诺夫王朝的历代沙皇，从彼得一世开始，直到最后一个沙皇尼古拉二世，当然，也包括叶卡捷琳娜二世女沙皇。这些雕像，或者头戴军盔——如彼得一世，显出曾经征伐攻掠的武皇气派；或者慈祥而庄严——如叶凯捷琳娜二世，显出帝王的不怒自威。
　　 面对这些雕像，就像面对整个罗曼诺夫王朝的漫长历史。这些沙皇们，他们曾经分别独掌了俄罗斯国家权柄，在俄罗斯历史的某一段或者叱咤风云或者顺势而为或者疲于应对。贤也罢，愚也罢；胜也败，衰也罢，反正他们都在罗曼诺夫王朝里做过俄罗斯帝国兴衰演变的总导演。“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再不可一世的帝王，最终都要走向死亡，这一堆堆人工雕刻的僵硬的铜块或者石块造型，无法保存和复活每个沙皇们曾经鲜活的肉体，只是一堆堆个人形象的复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