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最后一名残疾人名字龙飞凤舞般落在签约单上，辖区所有残疾人顺利和社区医院签约。阳光在室内洒下炫目的光辉，照亮着我们一张张快乐的、兴奋的脸，每张脸都像一朵花，没有什么比工作顺心满意更开心的了。
　　 甄飞燕、李丽红、王艳、张冬冬……签约单的一个个名字，背后都有一段苦难的故事，在我的眼前，蓝色的笔迹仿佛一团团火焰，映照着一张张不同的面庞，那渴望的目光中闪着盈盈泪花，他们对生活的憧憬都化作了希望，储藏在这张薄薄的签约单上。
　　 签约单上，也印刻着我们公卫人员在那段艰辛日子所付出的汗水，铭刻着辛劳的痕迹，记录着那一个个难忘的时刻。
　　 今年上半年，社区医院接到区残联交给我们的一个艰巨而光荣任务，委托我们医院调查辖区里的所有残疾人，为他们开展精准康复服务，残联给予了一定资金支持。辖区共有居民近二万人，残疾人档案大都和健康人群混在一起，要在近二万名健康人群中筛查出残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我们公卫科从来没有接触过残疾人，更没有从事这方面工作的经验，感到无从下手。幸好，残联给了我们一个花名册，我们有了明确目标。花名册上五十二位残疾人，成了我们重点调查的对象。我们的意志告诉我们：一个不能少，不能漏！
　　 我们工作的第一步是按照名单上的名字和电话，逐一通知他们来社区医院核准信息，体检并签约。可当我们按照花名册上的电话打出去，有的是空号，有的是关机，有的在外地……有的干脆当成骚扰电话直接挂掉，有的还是以质疑的语气反问，我们在电话中一遍又一遍解释，说得口干舌燥，磨破嘴皮，一圈下来，有很多残疾人无法通知到，即使通知到了的，他们能按时来体检吗？我们心里没底……
　　
　　 二
　　 体检日子到了，我们公卫科的小张、小林、李主任和我，坐在医院一楼大厅，备好签约单和资料，以饱满的热情等候他们到来。
　　 八点半多，一位中年妇女瘸着脚，气喘吁吁地来到一楼大厅，她脸庞眉清目秀，神清气爽，看上去很干练。如果不是她瘸着一只脚，很难能把她和残疾人联系在一起。她手里拿着照片，走到我们桌前问道：“你们这里打电话说让我来体检签约，是真的吗？”
　　 我们忙说道：“是的。”
　　 妇女又问道：“请问，签了约有什么好处？”
　　 我们告知她签约不但可以享受社区医院每年的免费体检，还能得到残联补贴的康复服务，内容包括康复指导、心理辅导、健康咨询等服务；进行辅助器具的适配及适应训练；进行矫正手术，做康复治疗，包括按摩、针灸、牵引等无偿服务……她听着连连点头，激动地说：“好好，真的看到实惠了，这么多年了，终于盼到了！”
　　 她开始在签约单上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把照片交给我们。看到她的手上缠着绷带，我好奇地问道：“你的手受伤了？”
　　 女人叹了口气说道：“唉，我是跑保险的，昨天去外环那边找个客户，回来天黑了，被人劫了，手机也被抢走了，把我的手也给弄伤了！真像做了场噩梦！”女人边说边摇着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我们劝道：“福祸相依，昨天你遇到了烦心事，今天你签了约，好事就来了！”
　　 她转怒为喜：“是啊，是啊！真得感谢你们。”
　　 我们说道：“不要感谢我们，感谢政府吧！是党的政策好，惦记着残疾人，办大好事！”
　　 她连连点头：“对，对，感谢政府，感谢习主席。”她说话的语气，真的是发自心底，不染尘，不虚假。
　　 我们给她开好了化验单，她乐颠颠地拿着去体检了。
　　 这时，又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娘满头大汗地推开医院大门，探出头问道：“这里是不是社区医院？”
　　 我们忙迎上去说道：“是的，大娘，您有什么事吗？”
　　 大娘松了口气忙说道：“可算找到了。”
　　 她转身又走了，不一会儿，推着一辆轮椅车到了门口，我们忙给她开开门。轮椅车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孩，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女孩很养眼，大大的眼睛，飘逸的头发，乌黑的眼睛，白皙的脸庞，玫瑰色的双颊，就像电影明星一般。可她是个残疾人，要是正常人，没准能当个演员呢！她看着我们注视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大娘忙说道：“这是我的闺女，小时候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接到你们的电话，说让给我们签约服务，我有点不相信，这么多年了，没人管过，这冷不丁地怎么会天上掉馅饼呢？闺女说，是不是真的，我们去看看不得了？非让我推着她来。”
　　 李主任说道：“大娘，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得照顾闺女，真够辛苦的！”
　　 大娘叹了口气：“没法啊！前世欠她的，该还人家！”
　　 大娘说着，伤心地用手抹着眼泪。女孩用责怪的目光看着她说：“妈，您又说话不上道了！”
　　 李主任忙说道：“大娘，以后就好了！社区医院免费为残疾人服务，为他们做康复治疗，给她针灸、按摩，还帮助她康复训练，说不定哪天她就能站起来了！”
　　 大娘一听，愁楚的脸上立刻露出笑脸，惊喜地问道：“真的吗？”
　　 小张拿着签约单说道：“大娘，只要您在签约单上签上她的名字，您女儿就成了我们重点服务对象，以后我们就为她的康复负责了！”
　　 女孩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她接过签约单，拿着小张递过来的笔，用右手在签约单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甄飞燕。字迹歪歪扭扭，女孩一笔一划写字很吃力，却很用心，看出来，她是多么渴望自己像个燕子飞起来啊！
　　 小张帮着大娘推着轮椅上的女儿去体检了。又有一位年轻女人带着男孩来到我们桌子前，女人手里拉着男孩不停地哄着：“听话啊，涛涛，咱在这里看看，妈就给你买礼物。”
　　 可男孩在大喊大叫，小手极力想从女人手中挣脱出来，他甚至用脚踢女人的身子，大概踢痛了女人，女人无奈地松了手，男孩立刻像个猫似地飞快窜出大厅，跑到门外，又不甘心地趴在玻璃门缝往里瞧着。女人有点尴尬地对我们说道：“孩子有毛病，是自闭症孩子。”说完，抹着眼泪又去哄孩子了。我们这才恍然大悟，仔细观察男孩，果然他不同于正常的孩子，目光迷茫，不正眼看人，和妈妈在兜圈子，女人怎么哄也不进门。科里的几个年轻人齐上，他却和我们玩起了躲猫猫，看有人堵住他了，他立刻大喊大叫表示抗议。几个人被他转悠得晕头转向，却无可奈何。这时，护士晓晓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巧克力对他说道：“你如果听妈妈的话，这块巧克力给你，怎么样？”男孩用小手够着，耍着赖抢到手了，开心地笑着。女人趁机把他拉住了，开始和我们签约，签约完毕，又挥手和我们告别，带着男孩去做体检了。
　　 就这样，一连几天时间，在我们不厌其烦地电话督促下，陆续有残疾人来到医院签约。半个月下来，共签约三十来位残疾人，为残疾人总数的大半。余下来的人该怎么办？李主任挥挥手：“把名单整理下，我们开始入户签约！”
　　
　　 三
　　 入户随访，是我们公卫工作的一项主要内容。上级要求我们公卫人员，每个月都要深入居民家中进行随访。健康档案科对老年人和慢性病人进行随访；妇保科对孕妇产后随访；儿科对新生儿随访。但对残疾人随访，我们还没有先例。李主任和院长商议后，决定我们几个人兵分两路，一路李主任和我，一路小张和小林，拿着听诊器和血压表，分别深入辖区的三个社区残疾人家中，和他们面对面义诊签约，送去党和政府对他们的关爱，顺便也给社区医院扩大了影响力。
　　 按照名单上的地址，我和李主任来到一个小区，和院子里一位闲坐纳凉的长者打听这家人。这位大爷一听说名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她们家啊，看见了没有……”他指着前面的一栋楼说道：“就这栋楼，二楼，东户，她们家敞着门呢！随便进。”说完，和旁边的几个人嘁嘁笑着。看来，这家人在院里是挺有“知名度”的。
　　 我们按着他所指上了二楼，果然，见东户一家屋门敞开，里面有说话声。李主任有礼貌地敲敲开着的屋门，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进来吧。”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家里摆设很简单，都是些陈旧的家具，也很凌乱，屋里一股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我忙捂住鼻子。沙发上坐着一位老太太，满头白发，一脸褶子，用浑浊的目光望着我们，疑惑地问道：“你们是干啥的？”李主任微笑着问道：“大娘，这里是赵大秀家吗？我们是社区医院的，给您打过电话了，让你们签约呢！”
　　 老太太迷茫地说道：“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她又冲着里屋喊道，“英子，她们说的什么啊？你知道吗？”
　　 这时我们才发现，一间卧室床上正躺着一个女子，女子趴在床上，背上盖着一个小褥子，床头放着卫生纸，一个矮小的男人端着尿盆从我们眼前经过，尿骚气从盆里散出，男子傻乎乎地望着我们，咧着嘴在笑，女人强抬起头看着我们。原来她是无法翻身的，只能趴在床上。她听老人在问话，说道：“我不知道，是大哥接的电话吧？”
　　 老太太望着李主任无奈地摇着头：“没法啊！你们看到了，我们家里两个是残人，小儿子有点痴呆，媳妇是个瘫子，我是脑血栓落下的病根，走路也不利索。唉，这个家啊，全仗着老大管着呢！”说完，她大声喊着，“大泉，你下来一趟，家里有客人了！”老太太声音很洪亮，如果她不是有病，也是个能干的主妇。
　　 “知道了！”一个声音应声答道。不一会儿，从二楼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是老人的大儿子，他看到我们，忙说道：“我接到你们的电话了，可我生意太忙，脱不开身，你们看到了，这一家人老的老，残的残，指着我呢！不挣钱能行吗？”
　　 李主任说道：“只要你们签了约，我们社区医院会免费服务，你家人的身体会很快好起来的！”
　　 老大苦笑着摇摇头：“傻子还能好到哪里？她媳妇是出车祸伤的，腰椎断了,老娘又有病，唉，我真难啊！”男人边说，边看着签约单，在签名字。
　　 李主任为她和瘫在床上的媳妇分别量听诊，试了血压，老太太瞪着眼睛望着，泪眼婆娑地说道：“政府总是惦记着我们，有人管我们就好，我们的苦日子也算有熬头了！”
　　 走出他们家，我们感到轻松了许多，一下子又找到两个残疾人，感觉所有的付出都没有白费，特别开心，我和李主任一路欢声笑语，说个不停。
　　 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觉得暖融融的，心情格外好起来。我们把温度带给残疾人，应该做，可我们也得到了那么多感激，心中有了一股来自弱者的鼓舞，辛酸却带着甜丝丝的味儿。
　　
　　 四
　　 可很快，接二连三的打击，把我们的快乐心情冲得烟消云散了。
　　 我们又来到另一个小区，按照名单上的地址走到一户残疾人家门口，敲着这家门，半天，里面才出来一个女人，她堵在门口，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们，一双灯泡似的大眼睛像防贼般望着我们，听李主任给她解释半天后，狐疑地打量着我们：“有这种好事？我怎么觉得好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算了，我不签约了，你们走吧！”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防盗门，我们碰了一鼻子灰。
　　 我对着她家门不满地小声说道：“不签拉倒，等你想签约了还没人理你呢！”
　　 李主任拉着我说道：“莫灰心，我们再找一家看！”
　　 六月的天，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间就阴云密布。不一会儿，天气越来越阴沉，好像大黑锅罩在我们头上。我望着天气，担忧地说道：“天马上要下雨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李主任说道：“没事，我带着雨伞呢。好不容易会出来了，再转一家吧！”说着，雨点哗哗下来了，李主任忙撑开雨伞，我们顶风冒雨，踩着雨水，费尽周折找到小巷里的一个小区，找到一位残疾人家，当我们敲开她的门，看到的仍是疑虑的目光，听李主任解释半天后，她堵着门说道：“你们等等啊！我打个电话问问。”她把电话打到办事处，也不知是哪位不负责任的办事人员，听她的询问后，竟然说不知道这件事，也可能是真的不知道，也许我的牢骚太过分。她立刻用不屑的目光望着我们，说道：“你们走吧！骗人不带这样的，找到家门口了！我不会上当的！”说完，气哼哼地关上了门，我们又碰了一鼻子灰。
　　 李主任说道：“走吧，回去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雨，仍在下着，回家的路上，李主任把伞都倾斜在我的身上，而她的半个身子几乎都被雨淋湿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在雨水里走着。我的旅游鞋也成了雨鞋了。我们一路走着闷不做声，阴霾的天气如同我们沉重的心情，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回到医院，小林和小张已经回来，他俩正坐在办公室郁闷呢！原来，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遭遇，也被人堵在门口。小林委屈地摔着签约单，气哼哼地说道：“不干了！本来就是残联的事，压给我们，这活没法干了！”
　　 李主任若有所思地说道：“现在人们的防范意识很强，我们的方法也不好，说我们社区医院的，人家谁信？签约单也能造假，不怪人家不相信我们，我们再想个万全之策。”
　　 她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结合居委会，让居委会通知他们，在居民的眼中，最信任的就是居委会了！”
　　 小张一拍脑袋，说道：“对啊！这是个好办法，让居委会出面，问题就好解决了！”
　　 几个同事就让我感动了，平时里真的没有觉得他们有多么高大，可眼前的他们，在这样的时刻，总是想着别人，无怨，无私，我与他们在一起工作，感到很骄傲了。
　　
　　 五
　　 我们找到了居委会主任，她听了我们的汇报后，爽快地说道：“这是为辖区残疾人办好事的，我们大力支持你们。”
　　 在主任的要求下，居委会办事人员开始电话通知残疾人，不久，失联的残疾人陆续来到了居委会，核准他们的信息后，我们逐一和他们签约，他们郑重在签约单上写上了自己名字，交了照片，当然，也包括那几个把我们堵在门外的残疾人，她们见了我们脸上的表情都是悻悻的，临走时还和我们说着客气话，满意而去。
　　 我们把笑脸送给他们，我们把误解抛在脑后，毕竟他们是弱者，我们的工作还尽如人意。
　　 忙活两天后，最后还剩下两位残疾人无法联系上，一位叫赵志国，是一位眼睛残疾的年迈老汉，居委会主任多次带着我们去他家，都是屋门紧锁，人不见踪迹，后听邻居讲，他可能去其它城市的儿子家了。
　　 另一位叫黄秋菊，主任说她回了天津老家。主任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法联系他们俩。”
　　 几天后，赵志国风尘仆仆来到社区医院，他郑重地在签约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感慨地说道：“有这么好的医疗条件，我以后哪里也不去了，就待在自己家了！”
　　 最后一位残疾人黄秋菊，几天后，在儿子的陪同下，来到社区医院，她儿子在签约单上签上了她的名字，照片也交了上来，至此，五十二位残疾人经确认后一个不落地都和我们医院签了约，残联交给我们的任务准确无误地全部完成。
　　 院长在笑，医院又得到了上级一笔资金支持，还在残疾人中扩大了医院的知名度；我们在笑，在和残疾人接触中，近距离接触到了这些弱势群体，为他们雪中送炭，也磨练了我们的意志，积累了工作经验；残疾人在笑，因为在他们前方，已经柳暗花明，有一条光明的大道，引领着他们走向康复之路。
　　 之前，我对“精准”理解太肤浅，经过这件事，觉得时代的呼唤不是打雷，是催人泪下的铿锵脚步。“一个都不能少”不再是电影里的台词，而是检验我们工作的最深刻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