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师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大年二十九了，跑过的几个集市还是那么热闹。市场上琳琅满目，但关键是没有南安板鸭和肉蟹。
　　 早上，当“内务部长”将两张红色毛主席和满腔埋怨塞给高老师的时候，高老师确实有点像失了街亭的马謖面见武侯，心里说不出的内疚和自责。是啊，老伴不但要搞内务，又担任街道幼儿园的保育员，忙得连打扮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可自己又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寒假了，自己还在学校给几个差生补课。别人家都准备得停停当当，就等过年了，自己家里却一点年货没进门。女儿刚谈了个家在外地的男朋友，今天过年那男孩为了女儿没回家去过年，女儿跟她妈商量好了，要带她的男朋友回来吃年饭。女儿还开出了今年年夜饭的改革计划：不搞大鱼大肉，也不搞七盘八碗的，就炒几个小菜，烧一个火锅，火锅就用鸡和肉蟹做底料。过完年，女儿要跟那男孩回去探亲，赣南的土特产就数南安板鸭最有名了，皮薄骨脆，咬一口香喷喷的，连香港人过年也作兴吃这个，买两只给亲家带去。就这一个宝贝女儿，新姑爷又是第一次上门，万一今天买不到这南安板鸭和肉蟹，办不齐这年货，怎么对得起老伴、女儿呢？可一想到那几个放一下就要掉，扶一把就能上的差生，即使年货办得再丰盛，自己能安心过好这个年吗？哎，谁叫自己是个“孩子王”呢？
　　 让过了红灯，高老师继续蹬动了车轮。算起来今天还是没白跑，从几个集市上采购回来了这两篮丰盛的年货。老伴长期不搞外交，用老眼光来看新的集市贸易，今天准保让她大吃一惊。高老师看着网兜里的两只漂亮的大阉鸡，心里甜滋滋的。可美中不足的是南安板鸭和肉蟹没买到，这可是老伴重点交代的采购物资啊，但跑了几个集市，连只南安板鸭和肉蟹影子也没见着。问别人，说是早四五天还敞开供应呢，这两天卖海鲜的广东客商怕是回家过年了，集市上再也不见肉蟹的踪迹，而南安板鸭主要用于出口，内销的本来就不多，谁让那港币比我们的人民币好使呢。现在生活好了，内地人也一个个满肚子鱼肉，过年不讲究吃点质量，不图个鲜嘴儿，还过的什么年呢？想到这落空的南安板鸭和肉蟹，高老师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
　　 听得车铃一响，车还没停稳，女儿就跑了出来：“爸，真是辛苦你了，你买到板鸭和肉蟹了吗？”
　　 偏偏提那壶没开的水！高老师还没搭腔，女儿又爆出了新闻：“我刚回来，看见妈妈已经买到南安板鸭和肉蟹了。”
　　 哦，真的。九平方米的小屋天花板钩上，分明挂着两只板鸭和用草绳绑扎好的两只大大的青色肉蟹。两只板鸭又肥又白，活像是两个漂亮的汉语拼音字母“Ｐ”，每个板鸭皮上还各盖着一个长方形的红印章，这可是正宗的南安名产。两只肉蟹中有一只蟹的钳子从草绳中挣扎了出来，还在不停地划拉，但脚被捆绑了，又挂在高处无法横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Ｏ字和一个Ｑ字，这是新鲜的海货啊。真是满汉全席都齐了，高老师乐得真想哼两句京戏。
　　 女儿在家呆了一会，就出门去和她男朋友约会去了。等到高老师做好饭，“内务部长”才下班，高老师一边给她盛饭，一边说：“你还真有两下子，买到这么好的板鸭和肉蟹，害得我满城跑断腿，连个鸭嘴和蟹脚也没看到。”
　　 老伴立刻瞪大了眼睛，仿佛中国人不知道毛泽东，美国人不知道克林顿似的：“我？你说什么笑话？那位提板鸭和螃蟹来的胖姐说是你托她买的。”
　　 胖姐？我托？这次轮到高老师变成丈二金刚了。高老师再看看那两只吊着的肉蟹，像两个充满奥秘的胚牙，，那两只板鸭也变成了两个高悬的大问号，一顿饭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下肚的。
　　 妻子刚把碗筷收拾好，一阵风送进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个子不高，保养得很好的胖脸上泛着红光，人还未进门声音就先进来了：“高老师，高老师，才吃完饭哪！”看见“内务部长”还在洗碗，伸头给打了个招呼：“哦，师母在忙啊。”
　　 高老师倒了一杯水，这位胖女人也不客气，接过水，一屁股坐在高老师刚才坐的凳子上，一个大的黑提包顺手就放在了自己膝上。
　　 “你是……”高老师试着问道。
　　 “哦，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徐，在市外贸局工作，是王小红的姑妈。”
　　 王小红，一个漂亮、聪明、文静的女孩，高老师班上的佼佼者，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提起她，高老师总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神色。
　　 “小红可是个好孩子，学习挺认真，成绩……”
　　 “我那二小子马勇原来也在你班上念过书……”
　　 马勇？漂亮、聪明的小红的形象立即被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穿花衬衫的男孩子取代了。四年前学校有名的捣蛋鬼。演板时他在老师背上贴乌龟，晚上装扮无常吓唬那些下晚自习的女同学；抽烟、赌博、旷课，无所不能，且屡教不改，后来被学校开除。一想起他高老师心里就是一阵不快，谈兴也没了。
　　 “马勇这小子是不如小红这丫头，这都是因为我们工作太忙，没时间管他，跟着社会上一帮人学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
　　 “这板鸭和肉蟹……”高老师想扯回这个具体问题来。
　　 “今年我们外贸局的干部每人各分了二十个，自己哪吃得了？我估计你们老师不容易买到这么好的货，就给您各稍来两个。”她不知怎么又将“你”换成了“您”。
　　 “多少钱……”
　　 “啊，不谈，不谈钱的事，我们干部分的没收钱。”
　　 “这不……”
　　 “搞现代化建设嘛，就要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特别是你们这些当老师的，为祖国培养人才，工作很辛苦的嘛！党不是号召全社会都来尊重老师？我们作为国家干部，作为学生家长更应该这样做嘛！”胖女人不愧是外贸干部，说起话来像快速连珠炮，让人接不上茬，高老师看着这张从未在家长会上露过的胖脸，哑然了。
　　 “哦，我这还给孩子带来一件玩具。”胖女人说着拉开黑提包，取出了个差不多有真鸭那样大的毛茸茸的玩具鸭子。
　　 “对不起，我们家没那么小的孩子。”
　　 “那就留给您的孙子、外孙玩嘛！”胖女人很快接过话头，“这是外商送的最新式电动玩具，我们国内还没有这样的高科技产品呢！”胖女人一边夸耀着一边在鸭子身上按了一个按钮，那鸭子两眼便放出红光，眨了几下眼睛，扇动翅膀，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伸伸脖子，又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然后“嘎嘎”地叫了起来。
　　 “鸭子，又是鸭子……‘春江水暖鸭先知’……见鬼，想到哪儿去了？”高老师愣了一下神。
　　 “如今搞活经济，对外贸易可是个重要财源，外贸工作得到了各方面的大力支持。”胖女人俨然是做起报告来了，随即她又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人老的老了，有病的有病。”高老师瞥了一眼她那红扑扑的胖脸。“需要补充新鲜血液罗！最近外贸局有五个招干指标，局领导给我们马勇也搞了一个。马勇这孩子读书不怎么样，搞外交，做生意嘛，还是块料。高老师，你知道如今这招工，招干都作兴个考试，除非有个高中毕业文凭，才可以免考。可我们马勇高中又没念完。没个工作给他做嘛，他成天跟着一班朋友鬼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混到局子里去了。想让他补习几年功课，可孩子这么大了，又错过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怎么办呢？如今的孩子可真是让父母操碎了心啊！”说着胖女人便掏出手绢在那干干的胖眼上擦了起来，“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要请高老师帮个忙，给他办个毕业手续。”
　　 图穷匕首见，问号的答案原来如此。高老师像被人当场抓住的窃贼，急切地申辩：“这，这怎么可以……”
　　 “高老师，你不要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实际上这考试，这文凭不过是一种形式，我也只不过解放后上过几年夜校，还不是一样不出差错地工作了几十年吗？”高老师盯着这张表情丰富的胖脸，就像碰到了一位最不听话的顽皮学生。“再说了，马勇参加工作，也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嘛！高老师，难道你就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往犯罪的道路上走，而不拉他一把吗？”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知怎么绕的，倒变成是高老师无理了，高老师无言可对。胖女人扬了扬手上的金表：“我下午还有个重要会议要参加，明天再来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高老师忙不迭地：“等等，这板鸭和肉蟹……”搬过凳子就要去摘那吊钩上的东西。
　　 胖女人一把拦住：“高老师，你这就见外了。小东西不成敬意，以后要买什么紧俏货，只管找我好了。”说完，一阵风走了。
　　 “内务部长”从厨房走了出来，只隔一层薄板，这一番交谈她肯定全听到了。“你准备怎么办？”她指着挂着的板鸭和肉蟹。
　　 “送还她，这东西我们不能收。”
　　 “送还？你过年的火锅料在哪儿？你拿什么礼物给女儿带去？八辈子谁给你送过礼？你没见人家新楼住的王局长、李书记，什么没人送？什么不往家里拿？可你……”
　　 “我可是为人师表……”高老师从来没有这样强硬过。
　　 “师表？谁叫你去干坏事啦？自己买又没能耐，别人一番好心送来又不要。别人都不对，就你清高，正派，跟上你这样的人……”
　　 面对夫人声泪俱下的指责，看着老伴过早出现的皱纹和白发，马谡又一次失了街亭。
　　 两只肥白的板鸭像是胖女人的脸在滴着油，而那只挣脱出来的螃蟹钳子仿佛是在划拉着高老师的心。
　　 高老师正生着闷气，李校长的女儿小霞来了：“高叔叔，我爸爸请你过去一下。”李校长和高老师是一个大学的同学，李校长稍长几岁，平时关系很不错，小霞过来一叫，高老师就屁颠屁颠地去了。
　　 一进门，高老师看见李校长家厅堂壁上也挂着几只肥白的南安板鸭和几只青黑的肉蟹，不过好像每样不是两只而是四只，食品柜上也放着一只毛茸茸的玩具鸭。高老师正在发怔，李校长走了出来，尴尬地笑了笑，递过来一杯茶：“过年了，家里的事一定很多吧！本来不想打扰你，可这是件棘手的事，非你老同学帮忙不能解决问题。直说吧，马勇的母亲，也就是外贸局那个管材料的徐胖婶，要我们学校为她儿子搞张毕业证，当然是为招干的事罗。”
　　 “可他连高二也没有读完呀！”
　　 “这情况我不是不清楚，可是我们学校里准备为解决你们这些骨干教师盖的教师宿舍，钢材还在人家手里卡着呢！没有钢材，我们的教师宿舍就只能是一张图纸。”
　　 “这不是要挟吗？”
　　 “明知道是啊，可她能找出一百条理由，说别的单位更需要钢材，你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老看着你们一家三口蜗居在那九平方里，还有小赵、小李两对结婚证都打了，等着房子办事呢。毕业证书我给她搞好了，你看看。”李校长随手递过来一张散着墨香的毕业证书，上面写着：
　　
　　 学生马勇系XX省XX市人，现年19岁，在本校高中部修业期满，成绩及格，准予毕业，特发此证
　　
　　 校长李雨明
　　
　　 鲜红的校印，校长署名，白底黑字。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
　　 “只要我们不说，谁也不会去追究是真是假的。老同学了，我知道你做事一贯认真，可这件事不能太认真了。我们的教师宿舍，图纸都设计两年多了，一直没有材料来施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再说这个胖婶神通广大，我们不给她办，她照样可以找到其他的路子让她儿子当上干部，可我们的教师宿舍楼呢？”
　　 是啊，学校里有多少老师迫切需要解决这个窝的问题啊！
　　 “这张学籍卡就请你斟酌添好，存档备查。”
　　 学籍卡的右上角贴着马勇的近照，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嘴角带着笑，眼睛中似乎还没有他母亲那种狡诈、世故的神色。编评语，造分数，多像是在创作一部《天方夜谭》！一个个的阿拉伯数字在高老师的脑中全扭曲成了那螃蟹和板鸭的模样……
　　 “老朋友，怎么样？”
　　 怎么样？反正于内于外，于公于私，这次都要逼良为娼的了。停了半晌，高老师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马勇从领取毕业证的那天起，必须每晚来找我补课，我要保证他达到高中毕业的实际水平，否则这个表我就不填……”
　　 “我一定要徐胖婶答应这个条件……不过，这就太辛苦你了……”李校长动情地说，“这里有几个板鸭和肉蟹，你拿去过年吃吧！”
　　 “不，我家里有……”高老师摇摇头，一眼又瞥见墙上挂的那几只板鸭，怎么和家里那只挣脱钳子的肉蟹一样，就活像是小孩学写的拉丁字母“Q”，他觉得自己这回自己倒真当了一次精神胜利了的阿Q。
　　 夜里，高老师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些肉蟹挣脱了绳绑，一只只蟹钳夹住了自己的喉管，生痛生痛的。梦见了许多板鸭，又变成了许多活的鸭子，变成了电动玩具鸭，钢筋铁骨，大张着嘴，那些鸭子的嘴可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