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羊娃(小说)
“羊娃死了!”
“啊!咋死地?”
“不清楚,只说是在南坡的枯井里找到时,人就已经死得硬硬的。”
“唉,这娃,又不是瓜透了,大冬天的一个人跑南坡干啥去咧?”
“谁知道啊?”
......
在七十年代末的关中农村,老百姓的日子开始有了贫富差距。那些脑子灵活的,农闲了做一些小营生,家境就稍显宽裕些。而单靠种庄稼,尤其家里人口多的,日子就过得有些紧巴。羊娃家姓刘,祖上至父亲这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户,几辈子人都是靠种田过活。改革后,他家人多,老少六七口总共分到十几亩地,收成也就比分地前好了许多,每年夏收秋播后留够一家人全年口粮,将剩余粮食变卖了维持家用和娃们上学用,一家人日子也就这么凑活着向前过着。
羊娃出生的时候,因为他妈没奶喂他,不得不吃羊奶,于是他爷就给起名“羊娃”,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庄稼人给娃儿起名就那么随口一叫便是,认为娃的名字叫得越随便就越好养活。羊娃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老大十岁,老二七岁。生他时,父母原本希望是个女孩,却不想又是个小子,本想要个闺女的两口子没能如愿。不过他爷说,多个小子也好,家里多个劳力。
虽说是娃多负累重,但在农村娃多了还是可以替大人分担些事情的,比如割草放羊;比如看护羊娃。庄稼人过日子靠得就是土地,所以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在田里翻腾。平日大人们都忙时,看护小羊娃的任务就是两个哥哥的事了。
老话说得好:有苗不愁长。初生时咿呀乱叫的羊娃子,没几年功夫就是个像模像样的小人儿了,可奇怪地是羊娃咋长都没有男孩子的调皮捣蛋劲,倒是显露出女娃娃的安静乖巧。羊娃六七岁的时候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了,遇到两季农忙时,两个哥哥随大人们去地里干活,他就在家里看门户。
羊娃看门认真听话,他的小脑袋瓜里总会装许多个理由拒绝小伙伴们的玩耍诱惑。
邻家虎子说:“去池塘边玩泥巴走!”
羊娃说:“等我妈妈他们回来我才能去。”
狗蛋说:“去村外树林外玩捉迷藏走!”
羊娃会说:“要烧好开水呀,大人们干活回来会渴的。”
瞧瞧,多懂事的娃儿。也正因此,邻里笑说,羊娃本该是个女孩,可惜投错了胎成了小子,所以身是男娃,性情却如女娃娃。其实,羊娃的懂事也许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
一家人日子过得虽是粗茶淡饭却也乐在其中。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八岁那年秋季,羊娃发烧,羊娃爸说,农村娃没那么金贵,吃点药就好了。家里人也就认为跟平常一样,扛几天就过去了,没咋管。谁知这次与之前不同,羊娃没能平安扛过去。因为延误了医治,羊娃的脑子烧坏了,一下子变了个两岁娃似的,口角留着哈拉子,一条腿软立不起来。羊娃妈抱着娃哭得死去活来。
在省城大医院,大夫问:“家里还有男孩吗?”
“有。”羊娃爸回答。
大夫又说:“如果有,建议你们这个娃就放弃吧,农村人养这样的娃是个负担,不如送福利院吧。”
“不行,你这大夫说得啥话,你看不了病就算了,倒让我们不要了娃,看你也像是当爹的人,咋就没了良心了!”一向温顺的羊娃妈忽然不知从那里来了股劲,冲着大夫大声喊。羊娃爸赶紧推搡着老婆出了诊室,边走边回头对大夫道歉。
诊室里,见过太多这种病例的大夫无奈地摇摇头。
羊娃爸虽说半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他心里清楚大夫说的有些理,也明白这样的娃带回去以后会是个啥样子,他活到这岁数又不是没见过那些走村串巷、少吃没穿的流浪瓜子们有多讨人厌,又那么可怜。诊室外,他试图劝说娃他妈。
“他妈,人家大夫说的也有些理,你好好想想,羊娃子成这样了,今后咋弄嘛,老大老二眼看着也长大了,以后会影响他们成家的,再说……”
“有个啥道理?他咋不把他娃送走了?不管羊娃子成了啥样我都不舍,娃是我身上掉下地肉啊……呜呜……”没等羊娃爸说完,羊娃妈就扯开了嗓子哭。这一来,引了周边许多人驻足观看,大家议论纷纷,有说娃可怜的,有说爸狠心的。
医院本就是个让人心情低落的地方,进出的每个人都有着不情愿和无奈。就像那树上的叶子,即使不想落下,又能奈何得了季节的变换。
平日里大男子主义的羊娃爸此刻看着娃儿也是满满的心疼,他也在责怪自个一时大意把娃耽误了,好端端的聪明听话的娃儿就变成这样了!
关中人有股犟劲,不管男人女人,只要心里认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平时看着温顺的羊娃妈骨子里也藏着这股犟劲,娇小的她不顾丈夫地阻挠,迎着萧瑟的秋风,哭啼着背着羊娃回到了家里。从那以后,那个懂事的人见人爱的羊娃就不见了,街坊邻居看到的是个憨吃憨喝、说话口齿不清留口水,走路还一拐一瘸的羊娃子。
这人要是吃饱了不活动筋骨和头脑,那食物的养分就全供给了肉体。十三岁的羊娃长得比同龄孩子们要高要胖,五年了,成天傻呵呵地跛出门,还不知道回家路,一家人成天为了找他添了不少负累。为这,羊娃爸没少埋怨羊娃妈,羊娃妈只能是苦水往肚里吞。可怜一颗慈母心,傻儿的吃喝拉撒洗洗涮涮,哪一样都少不得操心。更兼时常要寻找迷路的娃,随娃一起磕磕碰碰的大伤小伤那就没断过。
有年冬季下大雪,一大早,羊娃拉着他妈的衣角要去玩雪,他妈说屋外冷,等太阳出来再去。羊娃一门心思要玩雪,趁着他妈没注意自己又跑出去,结果天快黑了还没回来。羊娃妈就有些着急了,要搁平时,羊娃一两天不回来她也不那么着急担心,关键是这次下着大雪,冷得不行,就赶紧和两个儿子分头去找。邻村十里八里地找遍了也没见人影,羊娃妈没法只得先往回走,因为天黑加上雪厚盖着路看不清,看着平平的路结果一脚踩空崴了脚,顿时疼得她流出泪来。坐在雪地里的羊娃妈想着儿子没找到,自个又崴了脚,心里那个难受啊,想着想着她不由得放声大哭:
“老天啊,我咋就这么命苦了,一个病儿就够我受得,一堆烂草咋也欺负我这可怜的人啊……呜呜……”她这一哭,足足有半个小时,哭出了压在她心里五年的痛和累。在雪光映照的死寂的黑夜里,那撕心的哭声回荡在灰茫茫的夜色里,那哭声里夹杂着一个母亲的苦痛,更裸露出女人的脆弱。
再多的苦痛又能怨谁了!也许这就是上天给得命。心中有着牵念的母亲选择了对大地和白雪的哭诉后,仍然是坚韧的。她在雪堆下摸到一根棍子站起来,托着被崴的脚艰难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妈——妈——”远处传来喊声。借着泛白的雪光,她隐约看得见有个人影朝这边来。
“是老大”羊娃妈仔细听出来了。
她赶紧喊了声:“老大,妈在这儿了!”
老大跑到跟前,没顾上喘口气却看见她妈拄着一根棍,忙问:“妈你腿咋了?”
“哦,没事,踏空了,崴了一下,羊娃子找到了没?”
“找到了,雪下的太大,他又不知道回家路了,就钻在邻村砖厂的窑洞里,饿了一天,都领回家了,二弟给他做吃的,我就赶紧出来找你了。”
“唉,这羊娃啊,咋这不省心呢,找着了就好,找着了就好。”听到羊娃找到,她松了劲,加上脚伤的疼,要不是大儿扶着她就会跌倒。
“妈,我背你回家。”老大说完把她妈背上了身。
羊娃的个子每年都在长高,可他的脑子始终停留在四五岁的状态,个子长再大都喜欢玩,见着村里的小孩子就跟着瞎跑,可孩子们骂他傻子瘸子,赶他走,羊娃不走,经常打闹在一起,当然吃亏的总是那些小个子的孩子们,回家哭诉给大人,明理的家长告诉孩子不能和傻子计较,今后尽量不要和他玩就是了;多事的人家就会拉着自家娃娃寻上门吵闹。
一日,村东明顺家的拉着哭啼的儿子,走到羊娃家门上开口就骂:“养头牛长大了还能犁地了,养头猪喂肥了还能吃肉了,就说你们老刘家养个瓜子有啥用,除了吃睡就是祸害人,缺德不缺德……”
羊娃妈听见门上有人叫骂就知道羊娃又惹事了,正想出来给人家赔不是,羊娃爸却先一步开了门,他站在门口,非但不让火,还操着那爆脾气和明顺家的对上喊了:“你嚷嚷啥呢!养个瓜子咋了?你有本事也养一个,你家娃也不灵醒,跟瓜子混一起,能是啥灵醒货!”
一听这话,羊娃妈赶紧跑出来推着羊娃爸进门:“你个倔老头,少说几句行不,还嫌事不多啊,你回去吧!”她近乎哀求羊娃爸。
“哎,怪事啊,老娘还没见过瓜子打人老子还有理的不行,这可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了。我今倒要看看你能有几斗理了。”如果眼前有堵墙,明顺家的绝对跳上去了。
羊娃妈把他爸推到家门里,顺手从外关了门,转身走向明顺家的,说:“他姨,别跟我家那倔货一般见识,羊娃打了福生是他不对,也是我这妈当得不好,我回家就教训他,也求您别跟瓜子计较,行吗?”
“哼,明明是你家羊娃欺负我娃,咋说是我跟瓜子计较!”明顺家的一脸横肉。
羊娃妈一看那架势,她拉着福生说:“福生来,让婶看看,打哪呢?”说完摸摸福生的头,看看脸又全身上下看了个遍,还好福生好像没受伤。
“就算你娃傻,也不能成天欺负小孩吧,福生回来直说胳膊疼了。”这女人平时和邻居间闹矛盾没理都要挣三分了,今可就是得理不饶人了。
羊娃妈又拉着福生的两个胳膊提提摇摇说:“福生,还疼不疼啊!”五岁的福生摇摇头。虽然胖脸蛋上还挂着眼泪。
“谁说不疼了,刚才还疼得抬不起来了。”明顺家的说完用手拍了一下福生后背,福生又哭了。羊娃妈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这明顺家的是村里有名的麻缠媳妇,谁要招惹了她,多少不给她那灯里添点油就甭想太平。
“他姨,你等着啊!”她转身回屋,几分钟后出来,手里拿了四个鸡蛋,放到福生手里。“福生,婶回去就打羊娃给你出气,拿着鸡蛋让你妈回家煮给你吃,好不!”明顺家的一看,蛮横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后拉着儿子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回头又喊:“今后把你家羊娃看好,下回可没这么便宜了事。”
望着一大一小走远的身影,羊娃妈想自己曾经是个多硬气的人啊,可自从羊娃病了后,她的浑身就没有一块硬骨头了。
待她进家门后,迎接她的仍旧是丈夫劈头盖脸地训斥:“当初就不该把他带回家,都是你个犟婆娘,看这成天的把人害到啥时候是个头。”她看看羊娃爸没吱声。
这会的羊娃已经被他爸狠狠痛骂了一顿,吓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羊娃妈进到屋里对着羊娃哭说:“娃呀,你啥时候能懂点事情啊,妈在可以照顾你,可以保护你,要是妈将来老了,走了,你可咋办啊……呜呜……”
羊娃听着妈的话,愣愣地坐着半天不动,忽的,他的眼里好像多了一丝灵气,他伸手给妈擦了脸上的泪。打这以后他就安静了许多,不追着孩童闹了;再后来,羊娃出门知道回家吃饭了,这让羊娃妈少操了许多心。羊娃爸的骂声似乎也少了点。
时间它从不管人是顺心的,还是煎熬地,总是以它的步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羊娃长到十八岁了,虽然腿有点跛,但个子高,身板壮实,俨然一个成年小伙了,只可惜,在他的眼里依然寻不到正常人的目光。但他有力气,也能在母亲的引导下,出把力气干点简单的农活。羊娃妈常常看着傻儿叹息:“儿要是当年不发烧,现在该多好啊!”说完用她粗糙的手抹一把眼泪。那双手比起她的年龄已经先老了许多。
一个阳光晴好的春日,村西王婶子带着个姑娘来到羊娃家,说是给羊娃大哥介绍的对象。姑娘叫秀兰,长得虽有些胖但还算顺眼,衣着简朴,进门就问叔叔婶婶好,乐得羊娃爸妈合不拢嘴。
说起大儿子今年都二十八了,个子高身体壮,性格也好,七八年了家里没少托人说媳妇,可就是因为羊娃,至今还是光棍一个。今个,媒人又领个姑娘来,这可是他们黑天白日盼望的喜事了,老两口赶紧杀鸡炒蛋,恨不得将压箱底的好吃的都翻出来,麻利地张罗了一桌好吃好喝的。
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热情的陪着媒人和秀兰,羊娃自然不会在屋里的,他被他妈安顿在灶房里吃。可羊娃虽傻,但见到好吃好喝的却是很开窍,开饭没一会,他端着碗就走到堂屋门口,推开门嘿嘿笑着:“嘿嘿……吃蛋,吃蛋。”说着还吸溜下口水,跛到桌前就不管不顾地用筷子一个劲地往碗里夹炒鸡蛋,几筷子下去,一盘炒鸡蛋几乎全进了他的碗。一家人被羊娃的破门而入瞬间给蒙了。秀兰更是被吓地撂下碗筷,躲到媒人身后,怯怯地说:“姨,咋有个瓜子!我害怕啊。”
大哥支支吾吾:“是……哦,是邻居家的,我这就赶他出去。”
羊娃妈也醒过神来,紧张地瞅瞅他爸,再看看媒人和秀兰赶紧接过话说:“哦,是,是邻家的,这就让出去。”说完赶紧和大儿一起拉着羊娃往外走。
“把他赶出去,关上门,听见没。”羊娃爸对着大儿喊了声,语气很重。
傻羊娃才不管你有外人没外人了,有得吃就高兴,听他边走嘴里还边喊着吃蛋吃蛋。出了堂屋门,两人都松了口气,羊娃妈把他圈在灶房里,让大儿回屋继续陪着媒人和秀兰吃饭。吃完饭到走,媒人和秀兰再没看到羊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