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字帖里的悲怆(随笔)
读帖之时,本来是要赏其书写之美,却无端地读出许多悲怆来。
《贺捷表》,钟繇小楷名篇,公认的“正书之祖”,对王羲之、对后世影响很大。全文只有158个字,读来却字字凶险,句句惊心。
钟繇写成此表的时间为东汉建安二十四年,即公元219年,钟繇已六十八岁高龄。贺什么捷?是哪一场战役的大捷令一个老人兴奋难抑,以至于“奉闻嘉憙,喜不自胜”?而且“望路载笑,踊跃逸豫”,很多人都载歌载舞,快乐无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贺曹操襄樊之战大捷,贺关羽被杀!关羽围困襄樊,曹操派于禁率军增援,于禁反被关羽擒获,后曹操又派徐晃前来增援。孙权请求夹击关羽,吕蒙白衣渡江偷袭荆州,关羽腹背受敌,兵败被杀。文中有“馘灭凶逆”,“馘”的字意就是在战斗中割下敌军头颅以计功,《三国志》中记载孙权把关羽的头颅献给曹操;又有“贼帅关羽,已被矢刃”,武圣财神被冠之以“贼”,并且已被杀死!《贺捷表》分明是关羽的讣告,更是一则一千八百年前有关关羽死亡的官方新闻报道。
固然明白历史上兴亡之事,不过是成者王侯败者贼,不过是换个姓氏家天下,受苦受难的永远只是命贱如蚁的百姓,岂有正义邪恶之别!但关羽之死,依然使人有“常使英雄泪满襟”之叹。关羽历来是民间传唱中正义的化身,武艺高强的人数不胜数,又有谁担当得起“武中圣人”这四个字!桃园结义的知己之喜,千里走单骑的义薄云天与英雄无畏,单刀赴会的大智大勇,刮骨疗毒时惊为天人的硬汉铮铮,甚至华容道上捉放曹的违令报恩,一出出,一件件,雕出了一个大英雄、大豪杰的汉白玉像,高比泰山,为后世无数大勇大义之士树起一座导航的巨碑。习武之人奉之为神并不奇怪,但不管做大生意还是引车卖浆者流,都尊之为财神,瓷像高敬,初一十五三炷香,不得不叹关羽之奇了!而关羽之死,对手“喜不自胜”、“载笑踊跃”,也恰恰反证了他作为一个敌人的可怕。英雄赴死,焉有不令人唏嘘之理!
《三国志》记载:庞德子会,随钟邓伐蜀,蜀破,尽灭关氏家。一部《三国志》,处处刀光剑影,冤冤相报何时了!钟繇有个儿子,就是汗出如浆的钟会,少年之时即有机敏之名,书承其父,到了唐代还有他的书法作品传世。此钟会,先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杀了嵇康;后又模仿期期艾艾的邓艾的笔迹,伪造书信,使司马昭怀疑并下令收押邓艾,陷邓艾于死地。机关算尽,害人终害己,钟会和姜维双双被乱军所杀,为其才华则可叹,为其构陷嵇康则可贺。
《丧乱帖》在王義之诸多法帖中不算太有名,但此帖记录的内容却令人嗟叹不已。王羲之在山东琅琊的祖坟被燕军王腾毁坏,好友荀羡在斩了王腾之后予以修复。在这封给朋友的信中,充斥着呼号和伤痛,“号慕摧绝,痛贯心肝”!书写逐渐由行入草,感情由克制压抑到悲恸愤激的剧烈变化,展露无遗。
为什么王羲之祖坟反复遭到“荼毒”?挖人祖坟惊扰逝者,伤害天理,历来是断子绝孙、人神共愤的行为,恶毒到盗匪也为之缄口。毁坟掘墓,目的无外乎有三:其一为仇恨,如春秋伍子胥掘楚王之墓,鞭尸以复仇;其二为地脉,如西晋羊祜自掘祖坟,斩断帝王脉气而求自保;其三为财宝,如民国孙殿英挖开慈禧地宫,谁让她死后还要量中华之物力来陪葬!那么王羲之祖坟“再罹荼毒”,到底为哪般?先要了解一下“琅琊王氏”。
王羲之祖籍山东琅琊,世代为官,“琅琊王氏”堪称中原名门望族之首。王羲之的祖上,可上溯至秦之名将王翦王贲,后有王融,曾祖父即争鸩之王览,王览的哥哥就是卧冰求鲤的王祥。到了王羲之的父亲这一代,又出了显赫一时的王导和王敦。琅琊王司马睿自其祖父起三世修好“琅琊王氏”。司马睿初到建康,江东士族无人理会,王导和王敦这一对堂兄弟开始策划“尊王”。当地有个风俗,每至三月三,官民齐聚江边“祈福消灾”。趁此机会,王导导演了一场“舞台秀”:司马睿也来了,衣饰华丽,前有仪仗队鸣锣开道,后有王导王敦等高官名士骑着高头大马护从,威严宏大,望之肃然。江南士族见连大将军、公主驸马王敦对司马睿都这样尊敬,极为吃惊,纷纷表示归附,司马睿就此在建康站稳了脚跟。司马睿登基大典,拉住王导一起接受大臣的朝拜,要“王与马,共天下”。其后,王导王敦用数年的时间平定各州,使东晋势力达到江南全境,王氏兄弟可谓功勋卓著。
由此看来,燕晋交兵,燕将毁坟泄愤,并以此断掉晋军权贵风水地脉,好像说得通;秦汉时期事死如生,盛行厚葬,如此显贵之家,必是盗墓贼之首选,这种推测好像更合理。王氏祖坟一再被“荼毒”,是何原因不得而知,其后人之一王羲之,惟一能做的就是徒唤奈何,其内心晦气伤悲简直无法想象。
此帖唐代流入日本,现在收藏于日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阔大者曰弘扬国粹,民族的即为世界的;守成者曰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漂泊异乡何时归!又是一悲!
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号称“天下第二行书”,在书法史上地位崇高。此帖本就是篇祭文,通篇都在讲一个悲壮的故事:安史之乱中,颜真卿与堂兄颜杲卿分别在平原和常山做太守,共同起兵讨伐叛军。第二年史思明攻陷常山,颜杲卿及其三子颜季明被俘,并先后遇害,归葬时只找到颜季明的头颅。此时的颜真卿,既有家丧国殇之悲,又有欲刃“贼臣”之怒,刚烈之气冲斗牛、贯长虹:“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叛军压境,颜杲卿父子所守之常州,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急向河东节度使求救,河东节度使按兵不动,坐视常州城破。这个河东节度使叫王承业,便是祭文中的“贼臣”。颜真卿仰天长问:“天不悔祸,谁为荼毒?”——苍天啊,面对如此惨祸,你应该感到悔恨啊!又是谁制造了这样灾难呢?不是已经把罪责归于“贼臣”王承业了吗?干“天”何事?隐约之间,颜真卿把批评的矛头指向当朝皇帝!悲怆激越,足可使瞆者启目,聋者振耳!
天有日月星辰,地有真杲二卿。高官不能动其心,刀丛不可移其志;只知人间有正气,不知坑焚白练为何物!大义所在,纵然龙潭虎穴吾往矣!果然颜回、颜之推之后。可怜颜真卿,躲过了安禄山史思明,却躲不过李希烈;躲得了王承业,却躲不了卢杞!
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