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花成癖，看花得悟。几乎每个月跑一趟文登东郊的花市，花市的摊点花主似乎也跟我成了熟人，去的次数多了，面孔就像明星一样光彩了，在花市中间逼仄的过道里徜徉，我要不住地和那些花主点头颔首致意。
　　 看到喜欢的盆花，就蹲下欣赏，和花主攀谈着价格，以花为媒介，多了说话的引子，所言，当然离不开花事，感觉心情也很好，甚至，得意地想，心情不好，不能释然，就逛这个花市。我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花有花语，自然花语解愁解忧。
　　 在花市大棚里流连的时间长了，我的心情仿佛变成了一朵花，沉浸在花海里，不想出来。
　　
　　 一、紫色康乃馨说
　　 “新创意”摊位花主王燕波，熟稔起来，我们互通了姓名。她颇懂得花语，闲下来就与我品一下花，谈她的“花经”，我喜欢听。她指着一盆紫色的康乃馨说，太任性，也变幻莫测。我说，怎么是“变幻莫测”？这倒是个看点，我没有发现。她看花与众不同。
　　 她也说不出为什么是这样，不过，她喜欢琢磨。她说，紫色是非知觉的色，所以就变幻莫测了，显得神秘。她使用了专业名词。那什么是“非知觉色”？她卖花十几年了，难不倒她。她说，相对于黄色，感觉很招摇吧，同样把各种色的花儿放在一起，吸眼球的首先是黄色的花。紫色就显得低调，光线明暗对它都不能引起太大的颜色变化。这种颜色，既富有威胁性，又有鼓舞性。我说，是不是就像她一样，让人不能一下子看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盯住我看，我警觉起来，她原来是以花色来喻人的，或者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
　　 和她说话慢慢随意起来，我就问她根据是什么。她快人快语，马上说，凡来花市看花，从不对某一株花、某一个品种的花感兴趣的。花主一看，人在什么花前流连，便知他所好。而你，眼神总是发飘，似乎所有的花都不在你的眼里，又好像所有的花都是你关注的，一时间很难断定你的喜好在哪里，你说你不任性？不变幻莫测？这是生意经，还是心理术？
　　 任性的是我不容易满足，捕捉的眼光很挑剔；变幻莫测是我心不在焉？的确，当年上学的时候，几个老师都说我上课不专心。
　　 一支康乃馨，还有这么多讲究，的确不知。过去我只是知道在母亲节和妇女节，这种花才特别受到青睐，也许她给与人们的是，美丽的热情，年青的活力，热爱的甜蜜，动感的柔态，靓丽的眼缘，当然也有深沉等寓意。
　　 她去接待买花的客人了，我慢慢琢磨她的“花语”。眼神发飘，所有的花都在眼里有没有重点关注，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年我去上海出差，途中遇到一个一同乘车的学生，到了上海，他联系了几个在上海的同学，晚上和我相聚。席间，在大学当教育心理学教授的鞠，开玩笑地说了对我的深刻印象，赞美一番之后，她说，当年你上课，眼神总是飘忽不定，可也有集中的时候，常常是那些学习成绩好的学生，你的眼光给了他们很多温暖，尽管眼睛很小，可聚光，特别是语文学科好的，几乎一堂课要看不少于二十遍。我吃惊，她居然连我的眼光也要计数。像她这样偏理科的学生，坐在教室的边缘，几乎得不到一次老师的目光，那时候，好失望。当时，就期望学校组织给老师提意见，把这一条罪状写上去，但到了真提意见的时候，却又不能下笔。我问为什么？她说，就怕我知道了提意见的人，上课就注目就提问，那可是自己害苦了自己啊。她打了一个比方，说我就像捉摸不定的康乃馨，有温香，可就是香气从来不能散发到她的眼睛里……
　　 她的话带着幽怨，可我还是喜欢，她在研究我，关注我。
　　 那时，我无瑕研究自己上课的眼神，怎样适度表达自己的关注，真的是一个课题。常言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这扇窗户，是半开还是全开，开到什么程度，向哪个方向打开合适，实在是学问太多了，于是给了学生遗憾。
　　 人世间，渴求的，情侣之间原不过是一个肩膀的温暖；在漫长的夜路上，渴求的原不过是一盏灯的方向和暖意。当初，鞠教授的心理世界可能就是一座孤寂的荒岛，我的眼神就是投给那座孤岛的一束瞬间可能就消失泯灭的灯光，不必流光溢彩，哪怕是灯火阑珊的状态，她都不会感觉到温暖，而不是冷遇。学生的心太敏感，这种敏感还不能表达出来，都是因为我太过专注的眼神，又因为我捉摸不定的眼光……
　　 人与人的交际，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眼神，停留在对方身上的时间，哪怕只有短短的几秒，透过眼神的光线，那种善意暖意都会传递给对方。花主的一番花语，让我体会到深奥，有了豁然洞开醍醐灌顶的睿智顿悟。
　　
　　 二、长寿花冷得无言
　　 一盆叫“长寿花”的花，几片可数的肥沃叶子，彰显着葱绿的生命颜色，且这个名字也耐人寻味，尽管我还没有到了自己祝福自己长寿的年纪，可喜欢得很。叶子上有一些斑点，都是泛白的，分布并不均匀，我以为，这些斑驳落在叶面上，与老年斑有了微妙的相似，故名。其实不是。
　　 特别喜欢看那些缀在叶片之间，并不张扬的各色花儿。嫣红如血，可血中藏了乳白，就像想稀释一下浓度似的，我觉得，纯粹的一色，其艺术性就打折扣了，不如这种间杂着的颜色来得随意，也自然生动。也许，生活里纯粹一色的状态，给人的就是无趣，此前的我，还以为本色的生活就是不夹杂任何尘杂，实在是一个不解花色的误区和遗憾。
　　 有一盆小花很显眼，很醒目，我差点惊呼“牵牛花”，一律的天蓝色，仿佛是洗过的碧空，把其下的叶片全都欺负得倒下了，我马上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自作沉醉，自顾灿烂，犹如蓝色的钻石，只是觉得给我的态度有点冷，不，是彻骨的寒冷。其实，越是纯净得要命，越是容易使人受到无端的伤害。但作为一种洗心之物，我马上有了偏爱的转变。我好像有了着魔的体验。有时候我的心就很冷，虽不彻骨，却有时觉得那些无关于我的事情，扫了一眼，心就冷淡了，是否这是一个特别的提醒？谁看花有如此看的！
　　 那日，我见到了邻居六母家的大儿子了，我们有四十年未见。他大我十四五岁，我呼他“才哥”，他因糖尿病和肾病已经双目失明了，手中离不开一根竹竿探路。我急忙介绍我自己，他喜出望外，寒暄了一段时间，我称有点事，急忙逃离了他。也许我是无能为力，所以就没有对他的遭遇给与更多过问，有一种感觉，他的现状之冷，我的身世之冷，是不能相互碰撞的。我是一个从小被人认领的孩子，二十岁的时候，养父母就双亡了，我发现才哥要提起这段往事，我便借故走掉了。是我怕旧事重提？还是不足以动情于他？哪怕是一句温暖的话，也没有给他。我怕两个苦命的人，相拥而泣，我们浑身太冷了，是三九寒冬的温度，是滴水结冰的酷寒。我怕冷感染了彼此，可在苦中的人，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句温暖如春的话？
　　 我有些自卑了，可想买下这盆花，打算面花时作点反省，再遇到他，就送给他，希望他长寿。我想，也许面对这样的冷色，我会幡然顿悟，他可以读出生命的祝福。小声问花主：“这盆小花多少钱？”她伸出一个拳头。我说，太贵了，能不能一年四季开花？
　　 她吃惊地看着我提出这样无知的问题，然后收回了她的惊讶说，五块钱，开一季，或者就开几天，你觉得还不够？50块钱，500块钱的，也不能花开四季吧？你看见那个女人可以一生常如花？她带着微笑，淡然地说，她不是在驳斥我，我倒觉得，她是给自己的人生做了最朴素最实际的总结。她五十岁了，扎一个马尾巴，发丝透着斑白，皂白夹杂，远看也是满头的苍老气息。也许她知道，花开时节已经远离了她，所以她想选择了留住花一样的年华，于是就干起了卖花的行当。但那种冷调的花，如我看到的这盆蓝色长寿花，总是生出寒凉冷意，而她把所有的花当作了她年轻的影像，虽然她的脸上已经布着太多的褶子，可她的笑就像花一样，她对每个买花人微笑，视为有了花缘，无需解释，足够融化那盆蓝色小花的冷色了，也融化着我的心。
　　 她发现我对这盆花这么关注，便说，你已经买了一盆花，这盆，你喜欢就白送你了，留个念想。再怎么冷的花，如果你对它关注微笑，它也变暖了。花无语，以蓝色示人，是人把它归于冷色调，又是人给了它温暖的眼光。很矛盾。
　　 她又嘟囔一句：“凡是花儿，都是有温度的，外面的秋叶在飘落，也是想吻土地。”是啊，没有温度的是人的眼光，我听着这些“花语”，绝不是鸡汤，她不会玩那些人生哲理，但她的感悟已经很透彻了。
　　 我不能不相信，有时候，人比花还好看，更有风景的价值。不是女人的施舍让我廉价赞美，而是她眉眼间的温柔和看透了花语的心情，给了我如花的感觉。
　　 她似乎对我赏花理解更深了，马上从里面拿出一盆一模一样的小花，花骨朵刚刚要开裂的样子，我说，是不是可以静听花开的声音？我这是学说，觉得得意。她琢磨了一下道：“花半开才留着人的念想。”
　　 是啊，岁月倥偬，落满惦念才好，我喜欢花语，更忘不了这位花主上不了经典而值得深思的花之语。
　　
　　 三、杜鹃花啼语
　　 花，我喜欢木本的，不大喜欢草本的，可能与我的身世有关，这种联系尽管很牵强，但时时萦怀，就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的生父母距离养父母所在的村子只有三里地，村子很多人都认识我的生父母，况且生母娘家就是与养父母一个村的，我被抱养时只有三个月，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上小学一直到初中，那些男生时不时地要揭露我很不光彩的身世，我也以此为耻辱，大约说的是些“飘零无根”的话，于是，我骨子里对“落地生根”的状态持有十分的敬重，甚至是追求。我的“根”就像裸露在地表的虬龙般的丑根，让人踏千脚而不能怨。
　　 骨子里的“根情”根深蒂固，却无根的身世总是让我在孩子群里显得狼狈不堪，自卑的情绪萦绕在我脑海不知多少年，直到我参加工作以后，几乎周围没有人了解我这段不堪回首的身世，也就如正常人一样了。可无日不跳出一个“根”的影像，甚至牵连了那些无罪的花木。
　　 花市老綦是专卖木本花木的摊主，因此也让我每去花市必定去看他的花木。闲暇时，看我阳台上的几株木本花木都是老綦摊上的货。我不知他是否有如我一般的身世，好像感情深处有了共鸣，但我们从不谈花木以外的事。
　　 他的摊位上摆放最多的就是杜鹃花。姹紫嫣红的花瓣，层层叠叠，拥挤在树冠上，无论怎么换角度看，好像涟出一圈圈彩色的波浪，更多的是红艳艳的花浪。别的花，我们可以有耐心地细数绽开多少花骨朵，可杜鹃花开就别妄想去历数了，简直是把一粒粒红枣儿放进了绿盘子上，顾不得看单个的花色。有时候，会觉得那些花在枝头快撑不住了，想用手去接住。退几步远观，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可爱得让人生出无限的联想，仿佛是一群身着红衣的女孩蹲在绿冠上，生怕再走近了会打扰她们嬉闹的兴趣。
　　 尖状的叶子上沾满了绒毛，暖意顿生。我常常对她很动情，把好词都赋予了她。闭月羞花莫如一朵杜鹃，如痴如醉分明是杜鹃纵情。身着彩裙，飘然而至，七仙太少；披上霞光，绚丽动人，晚霞失色。
　　 杜鹃花浑身都可以成为审美的对象，我还喜欢那些枝丫，摸上去有些粗糙，可细辨颜色是淡绿之中泛起富于浑晕的咖啡色。咖啡醒目提神，老綦也发现了这个特别的看点，于是我们“英雄所见略同”，他说，没有多少人会如此赏花的。
　　 层叠的花朵，好像看见围着她的人来了才袅袅地点头，一朵一朵幽幽地开了，似乎一个一个轻松地绽放了微笑，藏不住她的馨香，四溢弥漫，将尚俗的人包裹起来。杜鹃花的香气可以让俗气退居很远，靠近她，四周的安谧与芬芳让人很想流泪。为何我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想到了杜鹃花的传说。古有杜鹃鸟，日夜哀鸣咯血，染红了遍山的花朵，遂成杜鹃花。真所谓世间悲切如“杜鹃啼血”啊。我看杜鹃花，仿佛有一种相遇知己的感觉，尽管花儿从来无言，知己从来也都不靠言语来表达，是眉眼传神，是内心渴求的自然流露，于是知心相暖。
　　 我之所以妄自联系身世，也许还因为这个传说，但真正的原因还在于我当年读书找到了一个根据。
　　 看《白乐天选集》，有《山枇杷》诗，末句云：“争奈结根深石底，无因移得到人家。”白居易对杜鹃花应该是情有独钟，创作了相当多的杜鹃花诗句，把一腔最美之情倾泻在了杜鹃花上。诗歌叙述了他亲自移栽杜鹃花的事情，但第一次移栽未能成活，于是有了这个句子。“争奈”即“怎奈”，就是无奈，一种怅惘之情，都归于无奈，在花前认怂了，是一种尊重，尊重花的习性。也许诗句里暗藏着诗人的某些坎坷遭遇的隐情？不得而知了。可于我，越发觉得这杜鹃的灵魂里藏了我的影子。
　　 此前曾经数次买来杜鹃花，但不出三四个月就枯死了，我没少数落朋友老綦。阳台上杜鹃，起先是碎叶褪绿，无精打采，继而是蜷曲萎缩成半干的一团，就是及时浇灌，她再也不能睁开花眼了。
　　 我想，花木的根系毕竟是蜷曲在一个不大的花盆里，根子不能扎在肥沃的土壤里，即使浇再多的水，她都不会喝一口了，就是这样倔强的生命，于是只能无奈。故乡的泥土，家园的芳香，也许是她渴求的根本，对，那是灵魂不肯离开的地方，可我，是一个可以随遇而安的人，本无根基可言，养父母给与我的也并不少于他人，哦，我需要把灵魂给了迁移的家吧？是的，白居易不肯作罢的态度，给了我莫大的鼓舞，他没有放弃，于公元820年终于移植成活，他有诗曰：“忠州洲里今日花，庐山山头去年树，已怜根损斩新栽，还喜花开依旧数。”一个孩子，在他陌生的新家，是不容易长大的，甚至连成活都是一个坎儿。我自幼多疾，生父才不得已送与人，与这杜鹃花移栽不活颇为相似。因为杜鹃太过挑剔了，我本不挑剔，可病恹恹的样子，难以成活。
　　 老綦告诉我，室温要合适，置于向阳，但不能被阳光灼伤，四季不同，杜鹃性情也各异；尤其是浇水有更多的讲究，比喂养一个孩子还要操心。隔日滴水，不能湿透，水要含碱性，经不住凉水……真的是禁忌颇多。想当年父母收养我，他们时常零星地说起一点，吃奶没有，找过乳娘，我恶心呕吐，赶上自然灾害，物资匮乏，好不容易弄点红糖水，一手打翻。喜欢吃白面饼角，可那个时代怎么可以如此奢侈呢！
　　 据说，杜鹃花本就生长在石罅里，不择泥土，贫瘠干涸，都奈何不了她，也许因为她的多情与顽强。而我，一旦得到最奢侈的养分，反而就难以适应了。我想，一个人所处的时代是无法选择的，相遇今天的时代，我才有了这样的感悟，精美的日子，杜鹃花不再啼血，盆养也易活，因为有最深刻的人性关注了她，照顾着她。无论什么样的孩子，在这个时代都可以幸福着。
　　 于是，我不感叹所处时代之贫乏，不怪给我的是薄幸，父母已经把最昂贵的食物和任何可能的最好待遇给了我，就像我先前栽植的杜鹃花，还给了啤酒花肥等营养，也没有成活，而我活下来了，时代没有遗弃我，以后的岁月给我足够的美好，虽经历了苦难，让我的生命多了忍耐的力量；父母没有抛弃我，就像移栽杜鹃花，可一次就活了，胜于白乐天，因为他们是用人间最美的情感来浇灌我这株石缝里的杜鹃花。原谅我以花自诩。因为他们是用最温暖的灵魂来呵护我，于是，今天，我还是装着他们附着在我体内的灵魂，行走在这片土地上。
　　 走进花市，我马上就听得见花开的声音，诉说着一个个美妙的花梦；听得见彩蝶展翅飞舞的声音，看梦蝶心甘情愿为花儿且歌且舞；听得见阳光掉落的声音，透过花市覆盖着的有机玻璃穹顶，温暖地洒下阳光的种子……
　　 别人赏花看其形其朵，濡染的是一颗爱花爱生活的心。我看花朵了一些怅惘，多了一份伤感，更多的是那些花情花意，常常叩开我的心扉，对着我诉说着她的心事，我对着花儿回想着过往……
　　 人生原本就如一场花开，花期过了，花事也就尽了，可还有无尽的花之韵。
　　
　　 2018年12月15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