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没几天，赵老师病了，病得很突然。
　　 他有早起走路的习惯，在学校旁边的河堤上走了两里路，竟然拉了四泡尿。尿不多，但尿急，胀得厉害，就只能立马到堤坡下的树林里去解决，拉出家伙，断断续续三两束，短短的，还没扬起便如遭枪的鸟雀般落下地面。这都不打紧，已经是奔六的人了，哪能像年轻人一样一泻千里？关键是尿的颜色太不正常，像“一皮罐”老茶叶熬出的浓液。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早也没过，他急匆匆到学校对面的镇医院做了个尿检，医生说是血尿，要查明原因，到县医院做进一步检查。赵老师听医生口气，这不是伤风感冒之类简单的病，立马脸就黑了，该不是癌症吧？于是回家与妻子商量，向校长请了假，搭车到市中心医院。市中心医院在周围十里八乡是小有名气的，无论医术还是设备肯定比县医院强。
　　 市中心医院他还是十年之前来过，如今早已面目全非，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巍峨亮丽的门诊大楼，那规格和容量至少比原先扩大了五六倍吧。进得门来，人头攒动，川流不息，他突如置身在急流涌动的大海里，有晕头晕脑的感觉。有挂号的、缴费的、上楼的、去后面住院部的，也有不知东西低三下四询问医导的。各色人等，操着各地口音，宽绰的大厅嘈嘈杂杂。怎么这么多病人呢？消失的人群立马被新鲜面孔填满，不见稀松的时刻。定下神来，赵老师想到要赶快去挂号，二楼的门诊肯定也是人满为患，去迟了恐怕今天看不上病了，从家里赶到市中心医院百余里的路程，搭客车也要两个多小时，来一趟不容易，进了市区还得转公交车。
　　 突然有人喊赵老师。涌动的人群里都是陌生的面孔，有谁能认识他呢？一定是有另外一个赵老师，被熟人呼唤着。如今老师这个称呼，被广泛应用，唱歌跳舞的，写字绘画的，甚至街头巷尾划拳卖艺的，都沾染了文化气息，被人老师前老师后地叫着。不再是教书先生的专利。他的脚步只是定了两秒，又开始向挂号处走，心里暗自好笑，完全是条件反射，以为自己还是在学校里呢，一听到喊赵老师，自然地循声应了。在学校里唯独他一个老师姓赵，难得混淆，答应得也就干脆果断。真是太冒失了。
　　 一男子阻在了他面前，拥着他的手，摇晃着，高声大气地说，赵老师，您不认识我了？
　　 赵老师怔怔地望着他，眉头微拧，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您不记得了？我是孟奇桥呀。您教过的。
　　 赵老师还是想不起来。教书三十五年，学生走的走来的来，像翻阅着一部厚厚的书，哪会记得那么多呢。
　　 就是不进教室的那个呀，您忘了？喜欢在操场上玩的？您当我们班主任，每节课像找羊儿一样地找我，没少打我屁股呢。
　　 这一提醒，赵老师才猛然想起来。过去十多年了。这个孟奇桥的确很调皮，成绩差不说，还偷东西，不进教室，好说歹说硬软兼施，不见半点成效。初中三年令他伤透了脑筋。现在细看相貌变化极大，个头也高了许多，只是隐隐有那个调皮佬的影子。毕业后，赵老师一直不想见到他，今天却狭路相逢，自然有些期期艾艾的神情。而孟奇桥却异常的亲切，问明了老师是来看病的，而且是看泌尿科，便张扬地说，这正好呀！老师，蔡明明您还记得吧？蔡班长。他在泌尿科当主任呢。我们去找他。
　　 于是，孟奇桥挽着老师的手，上楼。
　　 一路上，赵老师在努力搜索着蔡明明的形象。一时模模糊糊的。一路的闲聊，他才知道孟奇桥和蔡明明在初中同班，他赵老师当了他们三年班主任。孟奇桥成绩差，考了个末类高中，半年就退学了，托亲戚在市中心医院谋了个差事，负责大厅里的清洁卫生。而蔡明明聪明好学，读了一中又读了五年重点医学院，分配到同一医院当医生，现在已是科室主任，专家，偶尔来门诊坐诊。
　　 上到二楼，总算想起来了一些。这个蔡明明，体质很弱的，经常伤风感冒。他经常带着他去学校对面的镇医院看医生，还贴付了几次医药费呢。家长经常打电话表示万分感谢，却往往忘了要学生带钱来还帐。每次二十元三十元，不多，赵老师都没放在心上。学生听话，成绩不错，贴点钱他乐意。
　　 如今的蔡明明，肥头大耳的，着一身洁白的医生外褂，坐在泌尿科诊室里，正在给一位老人把脉。两位病人的家属围着，满脸关切，时而问着病情。
　　 孟奇桥拉着赵老师的手，一步跨进诊室，扬言道，蔡兄，你看看，是谁来了？
　　 蔡明明仍然捏着老人的脉搏，抬了抬眼，静穆的脸上闪出微微的笑意，像远方西北利亚的冷空气经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到了我们江南平原，少了它原始的威力。说，是赵老师呀！您请坐。终于给人拿完脉，在面前的电脑上开完药方，交待完病人如此这般，才起身端正了刚才病人坐过的木凳，说老师坐呀。孟奇桥高声道，你还不快点，赵老师来找你看病的。蔡明明说，不好意思呀赵老师。也真是太忙了。你看，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排队拿了号的。孟奇桥打断了他的话，不管拿不拿号，赵老师来了就是特号。蔡明明说那是当然，老师最伟大。于是开始给赵老师拿脉，询问病情。
　　 就在这住几天院？
　　 赵老师说还要上课呢。只要问题不大，就开点药回去。
　　 孟奇桥责怪他，您教了一辈子书还没教厌？尿血了还想着上课。我看还是住院。我和蔡明明都在医院，肯定要各方面打招呼。你病好了再回去。
　　 赵老师不依。
　　 于是蔡明明开了几张检查单。交待奇桥，你快带着老师去，快要下班了。下午拿结果来我看看。
　　 孟奇桥知道外面还有等着的病人，不再强使他跟着去。反正自己来医院工作比蔡明明还早，各科室都熟悉，各位医生都买他的帐。便试探着问蔡明明，那中午吃饭呢？
　　 蔡明明说，今天没办法陪老师了。中午要去市政府给市长看病呢。
　　 孟奇桥便领着赵老师去检查。因为他轻车熟路的，便很快，不随排队就上了检查台，有两项还没缴费。赵老师坚持掏钱被他推回了，说是几个铁朋友，沾点光应该。检查时反复交待要仔细，切不可敷衍了事呀。这是我亲老师呢。一边检查他一边看，询问病情严重否？最后得到结论是肾结石。肾结石是引起血尿的元凶。
　　 孟奇桥说这您放心了吧？下午我们找蔡明明这家伙去开药。现在我们去前面的饭馆吃饭，吃饱了再说。
　　 饭钱是孟奇桥出的。赵老师要掏钱，而且在推搡中钱都递到了老板的手里。孟奇桥不再争执，轻描淡写地对老板说，这是我亲老师，你有胆量你就收他的钱。讲清白了我结帐。
　　 老板无可奈何地将钱退给了赵老师。我是靠这些兄弟支持的，不敢得罪。
　　 挨到下午两点，师生俩去泌尿科，却不见蔡明明。打他电话，关机。
　　 孟奇桥奇怪，还关机？有重要的事？有什么事比老师看病还重要？
　　 狗日的蔡明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