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乡都说老槐纹细质实，是首屈一指的硬料。架梁盖屋，安门钉窗，打点家具，特别喜欢用它作骨架子。尤其是打木驮最合适。木驮是乡亲们拉犁运物的原始工具，没有轮子，全仗木驮下面的两根木头，若用槐木，能经磨耐拉。母亲说槐米可以吃，三年自然灾害时，家乡父老采下槐米，浸泡缸内，在放盐水煮熟当菜当饭。尽管乡亲们知道槐比泡桐、刺槐、白杨好，但仍不爱栽。原因是成树慢，没有集十年功夫，不能当料使。不像其他树能“立竿见影”。因此，故乡虽肥田沃野，至今却不能容下几棵像样的槐树。
　　 我家原有棵老槐，据说是太祖母栽的，约有百余年树龄。树苍枝虬，干呈丫状，冠若一顶缩小的穹天，乡亲们曾将其誉为地方的“槐王”。
　　 每逢夏日，骄阳似火，槐荫树下便成了风水宝地。树上槐花流香，香叶驱暑；树底清风送凉，凉席留客。累了，谁都可以取凳而坐，借席而卧；渴了，树畔有井，院里有缸，家中摸个瓢，尽管舀，那井水清冷甘冽，喝一口保准你从头凉到脚。
　　 晚上，槐枝挑起明月，槐花点亮繁星，树下纳凉人更多更热闹。大家东拉西扯，漫天海吹，插科打诨，令人捧腹。他们说三国，道水浒，唱小曲，讲笑话，颂忠骂奸，扬善抨恶。总之，男人们说的是荤荤素素，古古今今；女人家讲的是真真假假，鬼鬼神神。唯物唯心并举，好话歹话共存。扯过了头，众笑奚之；说漏了嘴，闭口即是。反正，是非曲直，个人心中自有定论。
　　 那时的我，只有七八岁，欢喜偎在祖母身旁，听她或别人讲故事。困了，便带着故事和槐香入梦，直到清晨，才让翠鸟摇落的槐花露闹醒。我还在树丫上用木棍拴成小床，白天，躺在上面看绿风如何带着白云在蓝天画画；月夜，便睡在上面梦寻槐花仙子。祖母说，槐花盛开的月夜，躺到槐床上能梦到南天开门。南天门一开，槐花仙子便和众神仙出来，那时，你向槐花仙子要什么，第二天便会真的有什么。当然，只能心想，不能口语，更不能手动。祖母还举例说有个青年恰遇南天门开，他无意摸摸下巴，第二天便让他长了一嘴长胡子，剃都剃不掉。祖母多次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临睡前，一定要想好要什么。我当时没什么奢望，只想一块水果糖，一个白面馒头，考试能门门一百分。然而，梦倒不少，却始终碰不到槐花仙子。祖母说，只要心诚，准能碰到。我不信，可也抱着侥幸的心情等着。
　　 1965年夏天，槐花未开，祖母病逝。我曾梦求祖母起死回生，未成。1969年，父母成了“走资派”，槐荫树下便是批斗现场，我又梦求槐花仙子救救可怜的父母，然而，造反派们照样到我家搬门、卸窗、抬床、牵猪----实在没东西可抄了，就锯老槐树。没人敢问，没人能问，老槐树倒了。好在树根上又钻出幼苗，不是一棵，是两棵。槐花还会开的，梦，我却不愿做了。因为，梦代替不了现实。
　　 一晃二十年，父母早已平反。家中蓝瓦红墙绿葡萄，漂亮得比梦想还好。那两棵槐树，一棵在红院墙外，一棵在院内葡萄架前。树高数丈，碗口粗细。虽然，枝叶不太茂盛，但黄褐色的花苞，粒粒饱满，点缀枝头。我以往总在春节回家，总也看不到满树飘香的槐花，听不到各种离奇古怪的民间故事和令人喷饭的乡俗笑话。这次恰值七月流火，想是可以寻回旧梦和乡趣，然而，事与愿违。天是热的，叶树是浓的，缺少乡亲避暑。原来，家家都有了电风扇，有的还有了空调。可怜的槐树，看样子被人们遗忘了。
　　 一天，我正在房中看书，忽闻院外槐树上有童声笑语，精神为之一振，以为旧景重现。急出院门一看，原是邻家阿三，十一二岁，手执一杆长棍，正爬在树上折尚未开花的槐苞。树下还有小孩拣阿三折断的一地槐苞枝。因为是邻居，我没发怒，只是呼她下来。她不睬。直到满树只剩残枝败苞，才嘻嘻哈哈下得树来，朝我做个鬼脸扬长而去。怪不得槐树发育得如此不茂盛，原来有这些小妖作怪。
　　 母亲看到满地落枝，也没怪罪邻家。折也折了，何必再去得罪人呢，只好吩咐多加防范。我问母亲折槐苞何用之有？母亲说，赚钱呗，一斤晒干的槐花可卖五六块钱，一棵好槐树可卖一二百块钱，谁不折呢！
　　 原来如此！看来我的槐花梦彻底破灭了。破就破吧，反正梦是唯心的。但我想不通，既然槐花那么值钱，为何不栽槐树？折花人可曾想到折花伤树？倘若树枯了，还有槐花卖吗？
　　 树如此，人可会如此呢？（1988.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