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皂荚树下(小说)
窑院前的皂荚树下,静静地卧着一头老黄牛。牛嘴里不停地咀嚼着,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吓着了的两只老母鸡,扑啦啦地扎起两只翅膀,呼呼地扇起一阵风;静卧在柴堆旁的一只花猫,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机敏地支起了耳朵,竖着听了一会,见无事,又呼噜呼噜的大睡了起来;无事干的黄狗也趁机狂吠了几声,引得旁边那只空窑里的大母猪哼哼地叫唤。这时,从窑洞里走出一位头顶花手帕、灰色对襟衣服、头发花白的老人,大声地唤道:“春花!春花!”听不见回声,又急步向场中间走来。在西山墙边,看见三岁的春花和几个小孩在玩泥巴,一边说:“吓死我,碎婆,你不知道咱这里狼多吗?”春花圪蹴在那嘿嘿地傻笑着。春花被她婆硬拽回窑洞里去了。她婆婆紧起遮腰,又开始做晌午饭了。
窑洞并不大也不深,窑间3米高,深约5米,外面有一个一人多高的烟囱,一年四季烟火不断,熏得乌黑乌黑的,烟囱的旁边被胡基垒成的半边墙,墙上安一个四方木格窗,再旁边的木门里面有一个不大的土炕,紧挨土炕是锅灶,锅灶里边是个大木案,木案的上方横担着一根木椽,椽下吊着个笼子,笼子里放着又硬又干的黑馍。木案的对面竖着一个条桌,条桌的跟前放着一个大水瓮,瓮的下面有两个大铁桶,靠墙杵立着一根扁担。狭小的空间令人局促不安,可她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春花被她婆抓起手,放进脸盆里,她婆轻轻地给揉搓了几下,然后用手撩起了遮腰使劲擦了擦。
春花:“婆,我饿得很。”她婆急忙走进灶房在馍笼里顺手摸出一块黑馍,塞进了春花手里,并叮咛道:“我娃乖,别乱跑,婆给我娃擀绿面吃。”春花齐耳的短发下泛红的小脸蛋上满是开心的笑容,小手扶着窑门框摇晃着跨出了门槛。院子里已一片安静,刚才的小伙伴都不见了。此时,火红的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蓝蓝的天空无有一丝白云,对面的大山一览无遗。
这时,从崖坡上下来了三个人,春花高兴地直跑了过去,手舞足蹈地高叫着“爷爷、妈妈、碎爸!”他们三人急忙放下手中的农具,顺墙根把铁锨、镢头放好,然后拍打了拍打身上的土。爷爷顾不上疲乏,蹲在地上,一把搂住奔跑过来的春花,亲了亲她柔嫩的脸蛋,用胡茬使劲地扎了扎,疼的春花呲牙咧嘴,她一把推开爷爷,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碎爸又一把把春花顺势举了起来,嘴里念道:“春花坐飞机喽!”吓得春花哇哇大哭,碎爸只好把春花放到了地上。妈妈赶紧哄道:“春花别哭!来,妈妈抱抱!”这时,春花婆从窑里出来挽着袖子,双手互搓着道:“水已经烧开了,只等你们回来下面了,赶紧洗一下,咱们吃晌午饭了。”春花妈放下春花,对春花婆喊道:“娘!我来给你烧锅。”春花婆:“快歇着,你都有身孕了还去下地。”秀姑:“才两个月,娘!我没那么娇气。”窑里烟雾笼罩,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两个人不停地打着喷嚏。不一会,面煮好了,春花婆用大罩铝先捞了几大碗,又盛了一小碗。爷爷、碎爸各调好了绿面,大红辣椒拌的绿面又红又绿,煞是好看,新鲜的绿韭菜吃起来味道鲜美。春花捞了几根绿面,就用手抓起来往嘴里吸。碎爸又在条桌下翻找大蒜。
午饭后,暖暖的阳光下他们就圪蹴在窑根下眯着眼睛晒起了太阳。
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门前的槐树、桃树、枣树、皂荚树已经繁阴一片了,土崖边的花花草草也偷偷地在谈情说爱。五月的天气已经热得不像样了,人们早已脱去了笨重的冬装,换上单衫了。春花依然每天快快乐乐地生活着,有时她也会偷偷地问妈妈:“爸爸呢?”秀姑便耐心地告诉她:“你爸爸呀,她是个解放军,过段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爸爸。”春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生产队的活永远干不完,每年冬春两季都要修梯田,因为按劳力挣工分。
春花家是一个大家族,春花爸姊妹6个,大姑已经出嫁在北川姚家山,日子也不宽裕。大伯因为家里穷,娶不起媳妇,无奈在二十里外金川河上了门,在那个年代,上门女婿地位很差,在家里没有地位,说不起话,生下的孩子也不能随父姓。春花爸早早地当兵在宁夏,几年不回来一次。碎爸订婚,女方还要彩礼,因为家里拿不出,一直不能说上一门合适的亲事。还有两个姑姑年龄小,本该上学却因贫早早辍学,帮着家里做些活计。春花婆是小脚,不能下地干活,所以每天春花妈天不亮就跟着爷爷、碎爸上地挣工分,肚子越来越大了,依然照常出工,心疼得春花婆逢人就说:俺秀姑啊,比我亲闺女还亲啊,俺二成太有福气,能娶到秀姑,是他娃前辈子修来的福气。担水回来的秀姑听见了,总是脸一红,低头就进了窑里了。
转眼间,地里的麦子由绿变黄,苜蓿花开了又落了,打碗花也开了,西红柿苗也下秧了,韭菜也割了三茬了,夏天的脚步也悄悄地来临了。春花和她的小伙伴们疯了春天,又要疯夏天了,不知疲倦的不亦乐乎着,谁也没有注意到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春花妈妈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身体越发笨重了,人整个臃肿起来了,什么活也干不成了,她好强的性子迫使她总想干些什么,春花婆却死活不同意。“我的碎娘啊!你不要自己命呐?”“娘!我没那么娇气。”
就在秋天的一个漆黑的夜晚,天上无一颗星星,春花婆被一阵叫声惊醒,她忽地一下从炕上坐起,点亮了煤油灯,只见秀姑肚子疼得在炕上直打滚,豆大的汗浸满了额头。秀姑大声喊道“娘!我肚子疼得厉害。”春花婆说:“娃,你先忍一忍,我去找隔壁的李婶去。”“嗯,你快去,我快要生了吧。”春花婆刺溜一声跳下炕,顾不上穿鞋,趿拉着鞋开了窑门,摸到了左边的窑门口大声叫:“他爹、三成,秀姑要生了!”就听见里面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忽然又传出哎呀一声大叫,像是碰到了什么,嘭地一声棍子倒地了,随着“咣啷”一声门开了。三成火急火燎地问:“娘!咋了?半夜不让睡觉。”春花婆:“你爹那老鬼还在牲口窑给队上看牲口,我不叫你叫谁去。你二嫂要生了,你赶紧去西庄请你李婶过来。”三成不情愿地说:“请他干啥?她一直嫌咱家穷,不让荷花和我好。”春花婆急得直跺脚道:“好我的碎大哩!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生娃如过鬼门关,你李婶接了一辈子生,你赶紧去!”三成从春花婆手里接过手电筒,高一脚,低一脚地去了。
秀姑在窑炕上翻滚着,大声叫喊着,春花婆端来了瓦盆,从电壶里倒出多半壶水,又放了条羊肚手绢,浸泡了一会儿,又趁着热气捞了出来,稍微拧了拧水,急忙敷在秀姑的肚子上道:“好娃呀!你忍一忍啊!娘知道你肚子疼,受着罪呢,我让三成去请你李婶去了,一会就回来了。来!听娘的话,先敷一敷,暖暖身子。”就在秀姑煎熬的功夫里,三成领着李婶一前一后地来了,还没进窑门,忽然黑洞洞的天空,哗啦一下亮了半边,啪啪啪地一阵电闪雷鸣。黑魆魆的窑洞在电闪中露出狰狞的面目,窑院里的树木像一群可怕的怪物似地狂舞着。三成心有余悸地说:“我的妈呀!幸亏回来了!”等着心急的春花婆看见三成身后的李婶,一个箭步向前一把拉住李婶的胳膊道:“他李婶,你可来了,可快把我吓死了!”春花婆赶紧将李婶让进窑洞里,秀姑躺在炕上气喘吁吁,已没有力气折腾了。窑外的景象吓坏了家里的人,顾不上闲话,李婶让赶紧再多备些热水,吩咐完便急忙上了炕帮秀姑擦了擦身上的虚汗,秀姑双眼迷离,一阵接一阵地疼痛使她有些恍恍惚惚。春花婆从水瓮往大锅里舀了些水,盖上锅盖,从案下掏出一把麦草塞进灶眼,坐在炕火那个小凳子上,划了根木柴,刺啦一声划着了,然后点着了麦草,架了几根干柴棒,右手一拉风箱,火焰腾地一下跳起,火苗扯着火芯子扑了出来,映着春花婆的红脸膛,风箱吱扭吱扭地响着。
秀姑又一阵折腾之后,陷入了暂时的平静。李婶帮秀姑理了理凌乱不堪的头发,然后用热毛巾抚拭着秀姑的脸庞。性急的三成早已在窑里坐卧不安。窑外依然电闪雷鸣,大雨已经停了,村子里狗叫声此起彼伏,崖边的柏树被大风刮得东摇西晃。秀姑从夜里十点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了,急得春花婆在脚地团团转,李婶也从炕上溜了下来,对着春花婆悄悄地说:“嫂子!我接了一辈子生,没见过这么难缠的,按说秀姑是二胎,应该好生些。可现在都过去两个多时辰了,唉!我也无能为力了。你们还是赶紧送镇医院吧。这人命关天的事可不敢耽搁。再说了,万一出个啥乱子,咱这乡里乡党的,让我怎么见人?”李婶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接连呸呸呸朝地上连唾三声。这下春花婆更慌了,双手合十地祷告:“老天爷呀!你可要保佑我家秀姑啊!保佑她们母子平安啊!”之后又扭头转向李婶道:“大妹子!这可咋办呀?你就再给想想办法吧,你看咱这三更半夜的,再说咱这村子又这么偏僻,离镇上几十里山路呢。”李婶扯了扯春花婆的胳膊道:“好嫂子!能想的办法我都试过了,你可不能犯糊涂啊!这可关系着两条人命呢,可不敢耽误呀!”春花婆一下子打了个激灵,急忙跑出窑门大喊:“三成!三成!”只听咣的一声,三成从另一个窑洞跑了出来道:“娘!咋了?嫂子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春花婆叹气道:“唉!你李婶尽力了,你嫂子还是生不下来,让咱们赶紧去医院!三成啊!你快去饲养室叫你爹回来,让他套上架子车,我们抓紧去医院吧。”“娘!你别着急,我这就去!”三成一边应着春花婆,一边往外走。外面已经风平雨住,几颗星星也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山村的夜晚还是很凉,他不由得深呼吸了几下,然后从崖坡街拐了两道弯,又左拐往前二十多米,才到了生产队饲养室门口。三成用手敲了敲木门,随即从里面传出一声低沉地斥问:“谁?”“爹!是我,三成!”“你个兔崽子,半夜不睡觉,跑来做啥?”说着,哐啷一声门开了,紧接着咳咳咳,一阵急促地咳嗽声。三成急忙给他爹敲了敲背,发现一灭一闪的烟锅嘴还在冒着火星,他埋怨道:“爹,给你说了多少次,烟就少抽些,看你咳得多厉害!”春花爷道:“没事!人老了,觉就少了,抽几口解解乏。哦,对了,你大半夜跑来弄啥呢?”三成急忙说:“差点忘了正事,我二嫂生不下来,我娘让我叫你套上架子车,赶紧去镇医院!”春花爷一听慌了,赶紧披上褂子,催促三成道:“别愣了,赶快去拉架子车,我去找队长说一下就马上回。”三成哎地一声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当三成赶回家时,秀姑正疼得在炕上打滚,他顾不上喘口气,立刻弄好架子车,先用蛇皮袋铺在下面,又铺了一层麻袋片,抱来了炕上的旧被褥。春花婆和李婶一起帮着三成把秀姑从炕上抬到了架子车上,又在秀姑的脚下插上了挡板,春花婆拿了个枕头塞在了秀姑的头下,把被子掖了掖,给盖严实了,然后对李婶说:“他爷俩儿,都是大老爷们,毛毛糙糙地,我必须跟着去。他婶,你就在家歇着吧!”李婶用毛巾擦了把手,说:“不了,我的老姐啊!你就甭跟我客气了,只要秀姑娃好,我累点有啥呀,就这几步路,我就回去了。”春花婆还准备让三成去送,被李婶挡住了。李婶打发他们快走,自己拿着三成给的手电筒就回家了。
春花婆到隔壁叫醒了春花的两个姑姑,叮嘱她们一定要照顾好春花、看好家。
三成拉着秀姑,春花婆也蜷腿坐在车厢角,春花爷在后面时不时地用力推着车子。此时,山里已一片清平,风停雨歇后,空气格外清新。山路有些泥泞,车子艰难地爬行着。过了好一阵子,才走出窑院西边荒草丛中的那条窄窄的土路。然后又拐过队长老根叔家的旧土窑,走上了一条大土路。这是一条下坡路,三成喘了一口长气,定了定神便拉着车子顺着山坡轻松地走下去了。村子终于被甩在了身后,狗叫声越来越远了,直到消失在夜幕中。下了山坡是一条宽宽的大马路,相对于泥泞的山路来说要好走多了。可毕竟是偏远的山村,大马路也远逊于城市里的柏油路。坑坑洼洼的沙石在脚下沙沙作响,打破了黑夜的沉默,伴着秀姑不时发出的呻吟声,更添了几分肃穆。路边有堆放的麦草垛,田野里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苞谷。长蛇山一直逶迤在身边,三成像头老黄牛拼命似地拉着车子一直往前走着。薄雾褪去,天空渐渐发亮,已经走了十几里路了,金水河清清洌洌地流淌着,桥墩上的石狮子张着血盆大口。最后一颗星也不见了,天边露出一层红晕,像少女的脸颊,鱼肚白渐渐地被红晕遮住了,慢慢地,忽然腾地一下跳出了一个红球,天空一片炫烂,美极了!他们却无心欣赏这一切,因为早已司空见惯了,只知道今天是个好天气。
终于看见河西桥了,跨过石桥,顺着河堤一直往北走,拐过兽医站和石灰窑,徐徐上了漫坡道,就是上街了,街道上冷冷清清,几间店铺才准备开张,没有几个人。三成拉着架子车只管往前走,顺着街背一直往东走,大约五百米,走了不到十分钟,终于来到了西山镇卫校。这是一个占地相当大的医院,因为这里是通往甘肃的必经之路,所以这个镇是本市最大的一个镇。坐北朝南,两大跨院式的建筑,粉白的墙壁上到处写着宣传标语,黑色的大铁门敞开着,估计医院已经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