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是几千年来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它实用而富有诗意，按照节气进行生产活动、安排生活事宜，日子便过得规律而有滋味。大雪，是入冬的第三个节气，北方的雪一般在大雪节气前后，小雪时节还并不算冷，若是这个时候还是晴空万里，那么这一年遇到下大雪的机会就会小很多。对于生活在鲁西平原上的人来说，降温通常始于这一天，而真正意义上的冬天便来临了。
　　 近年来由于大气污染天气的频发，形成降雪愈发困难。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雪了，偶尔顶多就是一场雨夹雪，零星几片雪沫子夹在冷雨里，不到地面就化了，一晚过后混合着尘土，脏兮兮地冻在地面上，经过往车辆碾压后更是惨不忍睹，最终被清扫进路旁花坛了事，打雪仗、推雪人等雪天的保留节目更是变成了痴妄。
　　
　　 【一】瑞雪
　　 回想起来，即便作为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我经历过的大雪天竟也是有数的。第一次应该是我出生那年，当然我对这场雪是没有任何印象的，但对于我的长辈们而言，却是有着特别的意义。我出生在旧历年的年底，隔天就是大年三十儿，我们这里方言叫大年下。听奶奶说，那年的雪格外大，雪片儿在半空里就抱成团儿，当真能赶上鹅毛了。不过这雪下在年节那几天，却也算瑞雪，是颇受人们欢迎的。
　　 就在奶奶和几个要好的妯娌在屋儿里热火朝天地准备过年花糕的时候，我妈突然发动，这可把全家都急坏了，90年代村子里是找不到汽车的，即将生产的孕妇自然也不能坐拖拉机，一场大雪把三轮车这唯一可行的交通工具也否定了，最后还是邻居家一辆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驴车帮了大忙。那时候村子里的活儿基本用不上牲口了，邻居本来正准备把那老驴杀了过年吃肉，那两轮的大车也老旧不堪准备当了柴火的。总之，在一系列令人惊吓又惊喜的巧合下，总算没耽误生产。因为发动匆忙，各项事物难免不齐全，奶奶冒着大雪购置了各种用品，至今家里还有一方我小时候用过的小毯子，仿佛保存了那场大雪的味道。
　　 我是我们家族这一代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到来对这个家来说自然不只是多了一个人口那么简单，至今许多村庄里的大门上方，还喜欢刻上人丁兴旺四个红灿灿的大字，这代表着人们几千年来最朴素的愿望，只要家中人口延续顺利，就有信心把日子过地红火起来。
　　 那年的除夕，我们全家是在医院的产科度过的，家在城里的阿姨给送来了饺子还有现在可称得上古董的砖头大小的电视。一家人在一起吃上了饺子，看上了那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就算过了一个完整的年。因为生日紧连着春节，从出生那年开始，我家的饺子就比别家早包两天。吃着饺子，长辈每年总会乐此不疲地聊起那个相同的话题，一般都是我妈开头：“我记得那年的大雪哟！”奶奶便会紧接着一句：“那年的花糕，发的也比往年都大！”
　　
　　 【二】踏雪寻兔
　　 我的童年是在乡村度过的，90年代的乡村还保留了鲁迅笔下故乡的一些影子。就像小学一年级的一篇课文，“下雪啦，下雪啦！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不用颜料不用笔，几步就成一幅画。青蛙为什么没参加？它在洞里睡着啦。”不过我没心思去欣赏它们的画，我只关心爷爷能不能帮我捉住猎物。
　　 每年一进冬月，便开始盼望着，窗户上结窗花了，土地上冻了，我便知道快要下雪了。儿童对于下雪和结冰的渴望，除了对于大自然的好奇，我想最主要的还是雪天特有的活动。就像闰土说的，“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稻鸡，角鸡，鹁鸪，蓝背这些自然是没有的，能捉到的只有麻雀。麻雀不好看，个头儿小，性子又烈，作为宠物是不合适的，也不会有人想着吃肉，大多时候用绳子拴住爪子，疯玩一阵便放飞了，既尽了兴，又享受了放生的高尚感。
　　 当然，最令我兴奋的当属套野兔了。爷爷那时候承包了十几亩地种果树，野兔是常见的，不过它们机警又擅于逃跑，即便是经验丰富的爷爷下的套也不敢说他次次都有收获。可冬天就不一样了，雪地里再轻快的脚步也会留下印记，根据这些脚印很容易就能找到兔子窝，在窝附近下上套子，十有八九就能套住。冬天的兔子身上膘足，皮毛又软又厚，爷爷把野兔皮处理干净晾在墙上，不出一个月便能做成垫子、毛坎肩、帽子，穿在身上，铺在我的小板凳上，这个冬天便不怕冷了。
　　 野兔肉炖起来是不好吃的，即便是膘肥体壮的冬天也是干涩难嚼，须得加上辣椒炖上整整一上午才能入口。最好吃的是薰兔，把一小堆柴火点上火，然后堆满放实，这时候烟大，火小，将几只兔子架在上面，靠着烟气与零星的小火苗便可以开工了。自家里薰兔并不容易，往往一整天才能熏好，成功率也低，三只里差不多只能成一只。熏好的兔子挂在院子通风处，晾上几个星期，大年初一最重要的一道菜便有着落了。
　　
　　 【三】习俗
　　 北方的节日食物较南方好像要单调得多，年糕、糍粑和各种名目的团子是没有的，有的只有饺子。过年过节一定要吃饺子呀，家里有喜事饺子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平常亲戚朋友聚会，最后吃的一定是饺子，吃完饺子，一场宴席才算圆满。
　　 家乡习俗，每年的第一场大雪，是要吃饺子的，这样身上才能暖和一整个冬天。冬至那天，饺子更是必不可少，吃了饺子，耳朵便不会被冻掉了。饺子寄托了北方人太多的感情，它象征着团圆，不管是浓郁的猪肉香菇，还是清淡的韭菜鸡蛋或白菜粉条，只要家里包了饺子，那么家里人就不能少，再重要的聚会，一句“家里今天包饺子”，对方便会默契地表示理解。游子归乡，嫁女回娘家，第一顿饭，也定然是饺子。
　　 小时候冰箱还不常见，年节里包了饺子，就晾在院子里。那时候生活水平并不算低，但是饺子一定算是好吃食，家家户户都讲究多包，饺子包的越多，来年日子就越红火。要好的邻里亲戚，约好今天到你家包，明天到我家包，从小年到元宵节，每天早上都吃饺子。年节下雪，饺子是白的，雪也是白的，雪下的厚了，就把饺子盖上了。我妈说，雪是最干净的，小孩子吃了拌了雪的饺子，就不会生病了。而若是贪玩冻伤了手，她也会用雪使劲地帮我搓手，搓得通红，很快发热了，便好了。
　　 冬至过后，农家人便开始“数九”，每隔九天为一个周期，数完九个九，春天便来了。九九歌是这样唱的:“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这首歌我们北方人都会唱的，根据地域的不同，稍微有些差别。老话说，春打六九头，数着九，寒冷难熬的冬天仿佛也好过多了。
　　 冬月里的节日多，习俗也多，乡村人家认认真真地按照老辈人传下来的习俗过节日，本身就是认真生活的体现。送灶神、贴春联、放炮竹自不必多说，印象最深的是“打囤”，正月二十五的“打囤”就是向苍天祈求五谷丰登粮食满囤。奶奶扒出老式灶台里的灰，在院子里画圈，用此象征粮仓，画的越大寓意便越好。在每个囤的中间分别放上五谷，并用砖头压住，家里的小辈分每人会分上几个“二踢脚”，热闹一阵便过了。我们小孩子只敢玩小指头大小的炮仗，躲闪不及时也不伤人，顶多聒的耳朵嗡嗡响一阵，最喜欢把炮仗点燃了丢进雪堆里，炸地积雪纷飞。而那种能升上高空的“两响”，我们是不敢放的，每年过年，爷爷抽着烟，轻轻松松地就把它们送上天，我们几个晚辈便乐得欢呼不已，那是爷爷的保留节目，直到后来我每年离家去上大学，爷爷总会说：“你就快走了，我再给你放俩炮把。”在孩子的欢呼中，在弥漫着的烟火气味中，便算过了年。
　　
　　 【四】天大寒，砚冰坚
　　 记忆中的故乡，村路是狭窄而又温柔的，下过雪的路就像一条长长的柔软的缎子。偶尔有人走过，留下一串脚印，消失在远方。小时候，不舍得去破坏那整洁的积雪，便小心翼翼地踏着大人的脚印前行，走过了冬天，走出了乡村，开始了漫长的求学之路。
　　 求学生涯的苦乐实在难以言尽，有的已经淡忘了，有的随着十几年的夜以继日将刻在了我的血液里，刻骨铭心。
　　 我们山东号称教育大省，每年高考都会贡献出令人骄傲的成绩，而我们山东的孩子，从第一只脚踏进校门，从用铅笔笨拙地写下第一个拼音开始，长达十二年的漫长旅途便是为了那场全国瞩目的考试。不论是很多年前还是可预见的后来，高考从来就是中小学生奋斗的目标，那座需要竭尽全力咬牙攀登的大山，脚下的台阶便是那一张张写满字的卷子、草稿纸。
　　 虽然大学毕业刚两年，但面对如今的中学生俨然已经有了代沟。我刚上初中的小侄子，小小年纪，获奖无数，围棋冠军、钢琴十级、奥赛一等奖，还有数不清的演讲比赛、小小主持人之类的活动，英语口语让我自惭形秽。嫂子是个女强人，小侄子从上幼儿园开始，每年报各种兴趣班、学习班的费用令我不敢想象。
　　 相比起来，我的中学时代堪称贫瘠。我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特长，学校也是不允许学生拥有手机，电脑更是被父母严厉禁止。我唯一有权利做的事情不外拿着书本死命读，不管是在老师还是父母的教育理念里，书本和考试里有我的未来。如今随着中国经济转型，各种新型经济体层出不穷，曾经的学历论或是名校论愈发不受欢迎，然而随着我走出校门，逐步融入社会，慢慢体会到他们老一辈人的观念是如此朴素真实，不论心中有着多么遥远灿烂的梦想，过好当下，承担起这个人生阶段的责任总不会错的。
　　 当然，除了思想方面的巨大改变，在一些物质方面的改变更加明显一些。我的高中规定每天早上六点开始上早自习，所以不住校的我每天五点半就要起床，晚自习结束要十点半，回到家刚好十一点。春秋天是最好过的，夏天也勉强能忍受，冬天当真是艰苦，数九寒冬，早上还是黑黢黢的，便要骑车往学校赶，路上没有任何行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和偶尔和我一样闷头赶路的学生。
　　 最怕的便是下雪呀，雪下得大了，路面堵塞，车子无法通行，只能步行来回。雪被踩实了冻在路面上，不小心便要摔跤，身上沾了雪，有时候鞋里也灌进来，很快就化了，湿乎乎的当真难受，但时间不允许回家换衣服，只能强忍着继续赶路，因为学校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哪里有时间去感受这等小事。教室里是没有空调的，即便人多也并不能互相取暖，靠窗的同学最是遭罪。怕冷的同学都带两个大袄，一个穿在身上，一个盖在腿上，暖宝宝之类的产品更是随身必备，虽然有时仍无法避免脚上冰凉地发麻，但到底是好多了。但是手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温，因为要写字，为了不影响速度和卷面，手上是不能戴手套的，或许是为了不显得矫情，又或许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加悲壮些，很少有同学备着护手霜，造成的结果常常是手上龟裂、冻疮之类，又疼又痒，写字演算仍一丝不苟，当真是自己都感动不已。
　　 学过一篇古文，短短几句话道尽了求学的辛酸：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即使天气寒冷地将墨水冻住，手指冷得无法正常伸展，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如今回想起来，高中那三年艰苦的历程，何止是我一个人的战役。我的早餐是每天下了早自习在学校餐厅吃的，但是冬天出门早上不吃饭便会冻得受不了，我身子单薄些，每年冬天都会得一场重感冒。母亲每天早上就为我煮牛奶，我五点半起，母亲五点就要起床，喝了热牛奶，出门就不怕冷了。晚上回家也会有一顿额外加餐，因为学习紧张，我回家还会再看会儿书，我卧室的灯在十二点之前是不会关掉的，而我父母的灯总是在确定我休息之后才会关。而每次我周考月考期中期末考试，他们会为我的成绩操更多的心。
　　 学生时代，生活的主题便是考试和分数，每次成绩波动我都会压抑一段时间，我心里难过，殊不知父母心里更加担忧。他们总会想办法让我放松一些，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他们两人上班都忙，但是总要在我放学回家前做好饭。我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月，我母亲生生睡了两天两夜，除了吃饭几乎都在床上，她说简直像打了三年的仗。
　　 一句简单的“儿寒乎？欲食乎”不知道尽了多少父母的心声。
　　
　　 【五】今冬
　　 母亲每年一入冬便要养一盆水仙，买来时还是一个个“蒜头”，看不出任何美丽的痕迹。泡在水里很快便要生根发芽，开花的时候，我的生日也差不多到了。水仙花不大，白瓣黄蕊，香味浓郁，在客厅放一盆，家里能香一整个冬天。
　　 想起来，因为生日在寒假，除了我出生那次，我的生日都是在家里过的，过了两个本命年，搬了三次家，其中有两年是租的房子，不过只要全家人在一起，在哪里过都是完整的。小时候喜欢吃甜食，爸爸会给我买一个蛋糕，后来有一次龋齿发作，疼的睡不着吃不下，从此便对蛋糕一类的甜食敬而远之，于是每年生日就改成吃火锅，锅底是买的家乡有名的羊汤，带上肉和羊杂，再买些青菜，沾芝麻酱，最后再下一把母亲亲手擀的面条儿，这顿生日饭就圆满了。
　　 今年开始在省会这边工作，今年的生日是无法回去与家人一起过了。以前大学那会儿喜欢天南海北地东走西颠，现在稳定下来反而生出一股游子之意，虽然离家也就三个多小时车程，不过一来一回便要花费一天时间，每周末都回家是不现实的，大概每月才能回去一次。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大概是我从小就颇为自立，做饭家务俨然是家里一把手，我独自在外工作母亲也没表示多担忧，只是嘱咐不要不舍得花钱，反而是我向家里打电话要频繁的多。
　　 前几天说家里老房子卖掉了，新房子也要装修好了，要我有时间回去收拾一下。老房子住了十几年，我的房间里衣服还有各种物品满满登登的，一些小学在墙上留下的痕迹还在。这次搬家我的东西就要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了，而我也要在异乡考虑扎根安家的事情，心情有些莫名，就像多年前全家送我去大学报到后分别的场景，我看着爸妈走远的背影，有些无助，有些伤感，也有些雀跃。
　　 今年还没有下过雪，只在最初降温时冷了几天，温度又回升了，在办公室里阳光照的暖烘烘的，窗台上的花长得格外茂盛，朝着窗外阳光的方向微微倾斜，就像我一样在期待异乡的第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