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喜读李太白的诗歌，清水芙蓉，天然雕饰。春季到来，一树树粉白的杏花、一堆堆晚霞般的桃花在灰扑扑的沟壑间绽放时，“山花如绣颊”即刻涌上心头；夜晚，眺望远处山间车灯在蜿蜒盘旋的路上忽明忽暗，“江火似流萤”便脱口而出；朋友之间谈兴渐淡，蓦然想起李白的“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那直率坦白让人羡慕。相反，读李贺的诗歌，感觉生涩、费劲、压抑。但是，李贺注定不是李白，他要写出自己独特风格的诗歌来，在灿若群星的大唐诗人里，让自己的诗歌熠熠生辉，于是，他选择了不走寻常路——创新。
　　 用词创新。“醁醽今夕酒”，酒不是诗人笔下烂熟的杜康，是“醁醽”，赊酒叫“请贳宜阳一壶酒”。一轮明月，在李贺的笔下是“玉轮”、“老兔寒蟾”、“玉宫桂树”，晓月可“当帘挂玉钩”，燕山的月“似钩”，在夜里高高的山峰下，“明月落石底”，在感慨时光飞逝的李贺眼中，“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年轻时黑发是“翠发”，满头白发是“芦花色”。以头发的变化来表现年华易逝，天才的李白已经写了“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可是李贺想到了“翠发”二字，满头乌发，油黑闪亮，熠熠生辉，美丽招摇，那是对青春对富贵生活的向往。
　　 画面创新。李贺诗歌风格多样化，五言绝句如齐白石大师的画，寥寥数笔，简洁明了，让人神往。如《马诗》：“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月下大漠，沙白如雪，远处燕山伟岸，高空金月如钩，地上骏马黄金辔头，四蹄嘚嘚。年事渐长，才明白人生如画，繁芜复杂，而李贺歌行体里歌呈现的画面，许多颇具西方油画特质，厚重凝练。《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这首诗歌仿佛让读者欣赏俄罗斯油画，大块油画颜料，厚厚涂抹在油画布上，天上铅灰色的云低垂，地上士兵的铠甲迎着太阳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远处塞外黑紫色的土地，近处红旗半卷，鼓声压抑低沉。你似乎是在列宾画笔下的俄罗斯徘徊，又仿佛置身于美国画家阿尔伯特·比尔施塔特的洛基山下。有时，你又感觉是李贺的作品是法国印象派笔下的作品。莫奈曾对学生说：“写生的时候，要忘记了你面前是什么东西，你看到的只是色彩，只是色彩的关系。”一千多年前的李贺居然和莫奈一样，他的诗歌语言里，大千世界，众多物像，有的失去了名称，有的失去了姿态，只有色彩存在。“冷红”是较弱的红花，“愁红”是荷花，“小白长红越女腮”是花红的多，白的少，像越地美女的的面颊。“青简”代表呕心沥血的诗篇，“惊霜落素丝”，头上的白发忽然像霜似的落下一丝。“斫取青光写楚辞”，“青光”是新竹，“腻香春粉黑离离”，“黑离离”是墨写的字。“华容碧影生晚寒”，原来是秋天到了，路旁的花树，花朵凋谢，绿叶凋零。李贺的每一首诗，都是一幅画，但画面的意境，绝不雷同。
　　 艺术手法创新。《金铜仙人辞汉歌》结尾写金铜仙人离咸阳城越来越远时写到，“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月上中天，天地寥廓，岁月荒凉，明月高照，被运走的金铜仙人听着那越来越小的渭水流淌声，知道自己离长安城越来越远。李贺以水声渐小来写自己被迫离开长安城的无奈，以及“思悠悠、恨悠悠”的离别情怀，的确高人一等。《罗浮山人与葛篇》中“依依宜织江雨空”，竟然用江雨来形容织葛的经线，透明、纤长、连绵不断以及那种透心凉，简直出奇入妙；“雨中六月兰台风”，六月的台风，当然是凉爽，加上“兰”，带了兰花的高雅，写出了葛布的疏薄凉爽。而夸张手法运用更是俯拾皆是，一个人在歌唱中消愁本不足为奇，但“长歌破衣襟，短歌断白发”就令你觉得奇特而又合乎情理。而李贺最为人们称道的，是他丰富的想象力。《李凭箜篌引》中写李凭箜篌的音乐效果：“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箜篌美妙的乐曲，在地上让长安城陷入冷光中；飞到天上让女娲忘记了炼石补天，天塌了一个窟窿，秋雨簌簌而落；李凭琴技出神入化，可以去神山上教授神妪，又引逗得深海里的老鱼瘦蛟翩翩起舞，那些生命力无限旺盛的青春的鱼儿和蛟龙又如何抵得了抗音乐的魅力；乐曲传到李贺最向往的月宫，吴刚沉浸在乐曲中倚靠桂树，凝神谛听，玉兔也听得入了迷，露水打湿了脚而浑然不觉。李贺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简直匪夷所思。李贺的诗歌，直白浅显、不用任何艺术手法的几乎没有。
　　 诗歌内容创新。李贺被诗家成为“鬼才”、“诗鬼”，他喜欢在神话故事、鬼魅世界里驰骋，构造出波谲云诡、迷离惝恍的艺术境界，当然他的鬼诗更是独具一格。在李贺的笔下，处处可见鬼，“兰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这是千年冤魂不散的鬼。“鬼灯如漆点松花”，“鬼灯如漆”阴森森地令人毛骨悚然，“鬼气”重压，但“点松花”又带有生命的光彩，更人一种特殊的美感，形成一种幽冷凄绝的氛围。《苏小小墓》在“鬼诗”中更是独领风骚：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作者发挥他天才的想象力，让你看到苏小小这位钱塘名妓的墓地里，繁花似锦，兰花飘香，花瓣之上，露珠滚动，芳草鲜美，松树如盖。清风徐来，苏小小泪眼婆娑，身戴玉佩，乘坐油壁车，傍晚之时，飘飘缈缈，准时出现。远处，森冷翠绿的磷火殷勤相随，忽明忽暗。雄鸡破晓，天快亮时，苏小小走了，古陵之下，凄风裹挟着苦雨，冷冷地下，呼呼地吹。读着读着，你仿佛经历千年穿越，《倩女幽魂》《古墓谍影》《妖猫传》等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今人趋之若鹜的鬼片，在李贺笔下，早已一一上演，且更具魅惑力。然后，你会不可救药地喜欢李贺，喜欢在凄风苦雨之时，读李贺的诗。
　　 天妒英才，李贺早逝。但生命的质量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厚度，李贺如一颗流星划过了中国诗歌的夜空，留下了最美最耀眼夺目的光芒。因为，他选对了写作路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