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学那年是夏天，我的小手紧紧抓住了妈妈的衣后襟。她在家门前的石臼子里捣小米。邻居六母的大女儿英姐教村小学，她上班前，跟我妈妈絮叨说话，并不发急上班，我便有了恐惧。小时候见老师就像老鼠看见猫，要躲，我隐约觉得今天要出事了。尽管英姐常弯腰抱一抱我，可她的身份，我不喜欢。
　　 英姐终于耐不住了，说：“婶，孩子，今天我就先领走，适应几天。”我妈妈居然不假思索地应声，只有一个“好”字。她是好了，少了跟屁虫，我可不好了，英姐就像得到了圣旨，拖了我便走。我大声哀嚎，惊天动地。
　　 我想，我妈妈一定在偷偷抹泪，可还是只能强忍着。拐过一个房角，我明白，就是再加大音量也无济于事了。
　　 我读书始，丝毫没有庄重愉悦的仪式感，仿佛就是把一个爱哭的孩子，塞在一个无人同情的旮旯。可真的跌进去，不是沾染了满身的灰尘，而是得到了比华衣锦食更美的重塑。
　　 其实，这一年，我妈妈还没有准备好，我上学很唐突，还不到7周岁，门口差不多同龄的孩子，那时上学怎么也得9岁。现在想，是否是她经历了大跃进的速度，才急于把我送进学校，快快长大成人？这样揠苗助长，她也受尽了苦头。
　　 她的第一任务就是要昼夜不停地纺花线，准备织布。她已经发现了我身着的寒酸。书包是一条很便宜的毛巾临时做成的，两端对折，两边用线一连，去村代销点扯了二尺“猴子筋”（松紧带）一穿，速成了书包。不像现在的孩子上学要背上什么“阿迪”，或是“耐克”。还有，我没有正规的针织袜子，买不起成品的袜子，总不能上秋还光着脚丫子。
　　 幼年时期，我还真没有袜子的概念。我妈妈是小脚女人，她的脚上是缠了不知多少层的粗线白条布，每次到村东小河洗衣，她总是先花半天时间，解掉裹脚布，把三寸金莲放进澄澈的河水里，勾引得一群小鱼来啄她的脚。妈妈就不穿袜子，裹脚外面也没有套上袜子。贫穷，她要尽可能地省去那些多余；将就，她要尽可能从简。我脑子里播插的是妈妈传递来的朴素根苗，是不挑剔的生活作风。
　　 我穿的衣装，还属于幼儿时段的，小虎头鞋，脏兮兮；胸前一个肚兜兜，里面是一件从头上套下的直筒衣服，简易粗布做成。妈说，这哪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她感觉责任在自身。从此，每晚吃过饭，她就把纺车搬到炕头。
　　
　　 二
　　 不知为了节省灯油，还是不让我看见她疲累的样子，她总是摸黑纺织。月光从窗户楞子射进家里，窗棱子把月光筛成了条状，妈的衣服变成了蓝白相间的衣袄了，真的，我觉得最美属于妈妈，尽管她把我送进了学校，不再疼我。
　　 妈妈的纺线功夫了得。云团般的棉花，和窗外的月光一起晃动着迷离而美妙的光色，仿佛就是微弱的射灯在交相辉映，棉絮在妈妈的手心，不是紧握，她不舍得攒疼了花絮，蓬松着，游弋着，正如微风袭过，花团在摇颤，可屋里并没有风，哦，是妈妈的纺车旋起了风，也吹进了我的心底。每当此时，我都依偎在妈妈的身边，枕着妈妈的腿，可没有丝毫的睡意，我没有早睡的习惯可能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一辈子难改。纺车的声音不亚于音乐，时而缠绵，时而激越，有时呜呜，有时嗖嗖，怎么有睡意呢。
　　 去年我读《荣成县志》发现一段叙述：“自古以来,威海就是胶东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山东柞蚕源于威海……”妈妈纺织的是棉花，当然够不上柞蚕的档次，可在胶东家家户户女人差不多会纺织，也许就是如妈妈一样的女人才开辟了这个丝绸之路的原始起点吧！这段文字介绍，令我眼睛湿润了，妈妈如果现在还在世，我一定会给她讲丝绸之路怎么从妈妈的手上开始的……
　　 秋阳哪天最灿烂？在一个阶段，妈妈表现很焦灼。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能力安装一个喇叭，大约是3元钱才可以拉线进屋，可喇叭起码要5块钱，妈舍不得，也没有额外的钱。她傍晚看着老座钟，6:50左右就小脚踮着到振东媳妇家去静听县里的广播，她只听天气预报。往往是连续几天大晴天，她十分惋惜，回家就唉声叹气，说错过了。她没有气象知识，那时天气预报至多也就报告次日天气，不能预测。妈妈发现傍晚太阳落山有端倪，雾蒙蒙反而好天，西天边飞彩霞，甚至是“烧红天”，那可能第二日天气不佳。她不能再等了，终于选择了一个秋日。织布机是借六母家的，再拖延，六母也要用，妈妈就轮不上了。六母家的孩子有八个，织布一直要到深冬才完毕，紧迫感始终在妈的心里。
　　 起大早，在街上摆了“龙门阵”，东西足有30米长，我跑着把花线拉到机子上，妈妈知道我的心思，看看我赤着脚，眼睛马上回避了。多少个夜晚，妈妈坐在织布机前，腰里捆着很宽的驾机皮带，梭子一直在翻飞，那时我才知道“经纬”的意思，父亲读过书，说出“经天纬地”的词儿，我不懂。后来我想，是否是一种启发？也许看看我，他很失望，不能进一步解释。
　　
　　 三
　　 之前，我穿的秋冬衣服，袜子和裤子是连体的。布子还没有织到一半，妈妈等不得了，裁剪下来一截，也不染色，在水中浸泡一下，缩了水，拿到日光下晾晒。说真的，那时简直就是晾晒一个久违的好心情，一种试图改变让人感觉寒碜的装扮的心情，已经急不可耐了。就像我看见老头穿一件套裤（只有两个裤管的护腿棉裤），感觉落后了几千年，原始得掉了牙，不忍直视。我觉得我也不光彩了，尤其是入学第一天，同学的目光就很异样，一定是看不懂我，一定是嘲笑我。
　　 第二天，我有了袜子。妈妈连夜就带着镜子，在油灯下，划线持剪，简直是在绣花，也许她是在写诗，可毕竟我不懂得，她把儿子当作了她的诗，要写得精美无瑕，尽管她不懂得什么平仄。太困了，我不知不觉睡去，早晨，妈妈喊我起来，上衣下衣都还没有穿上，就先拿着白中带着熏黄的旧色袜子，在我面前晃动。她是在炫耀一件艺术品，又像是两只蝴蝶在巡飞，我的头跟着袜子在转动，那个场面至今还常常出现在眼前。
　　 我光着身体从被窝跳出，抓住了那两只蝴蝶。也不像，倒像是两个元宝，尖尖的袜头，中间一道手工针线的起脊，特别缝纫了一道红线，妈妈的确是当作最爱的艺术品来加工，那条红线牵连着我和妈妈的心，我看着妈妈一笑，似乎贫穷离我好远，一股幸福味道萦绕在母子周围，我扑向妈妈的怀中。妈妈说，多大了，还这么撒娇。她把我视为了男子汉，心中希望我快点长大，我家的劳动力是后备的，她等不得，就是一支潜力股，也不能潜藏这么多年。
　　 我没有看袜子的心情了，一直把讨好的笑脸给了妈妈，可我马上就有了不满意。袜子腰宽得太夸张，我把另一只脚也伸进去，妈妈给了我一个腚板子，不疼。她怕我弄坏了她的杰作。原来那时农村人穿袜子都是这样，要用一条布带系住，就像当时农村人穿裤子，裤腰在腰间要叠一下，袜子也是如此。妈妈亲手做的，怎么能不好呢！上学活动量大，那根布带系不住，宽阔的袜腰早就堆在脚踝处，可也好，我看了好喜欢，就像一朵硕大的栀子花盛开了，绕着我，从来也不会凋谢。其实，这枝花就是妈妈给儿的一颗心，久开不败。
　　 贫穷，不是爱的障碍，隔断不了那份不舍的母子感情，她已经把最好的杰作给了儿子，把充满爱的温暖加于我身了。
　　
　　 四
　　 我15岁上高中，已经是家里不可忽视的劳力了。每日凌晨天蒙蒙亮，我要从队上的粪场推着一车土杂肥往村东的大砚山送，每晨两趟，计二分。那时，我想，得多少个2分才可以换一双针织袜子啊！那时的劳动日值是一天三四毛钱，一双袜子要二三元钱，踏进代销点，仰首看挂在铁丝上的各色袜子，琳琅满目，羡煞了我，可哪一件也不属于自己，只能垂头逃避那些花色袜子的刺激。
　　 最值得我珍惜并自豪的是，有两双军用袜子。是卿姐的对象从部队捎回来的，给了我两双，得到的那晚，我居然把袜子贴在脸上，感受那种光滑丝润的感觉，其实就是棉线袜子。
　　 不舍得啊，精美的袜子！推粪的时候，我穿一双“乌龙绑子鞋”，就是用生猪皮，在口上穿好绳子系住，每次都是光着脚穿，怕的是弄坏了袜子。早晨回家，赶紧换上袜子小跑去六里地外的高中上学。
　　 卿姐答应我，再弄两双，原来是妈妈把我舍不得穿的事告诉了她，可后来卿姐的对象从部队退役回家了，我的念想也就随之破灭了。一个许愿，因不能满足对方而心生怨恨，可我得到的是一个承诺，承诺里饱含着的是姐对弟弟的关爱，已经足够了，卿姐是我叔叔的女儿，那次我特意看卿姐脱鞋上炕，她穿的还是一双补了袜底的袜子。
　　 那两双袜子，我一直不舍得丢，早磨碎了，不成样子了。脚指头冲出了禁锢，后跟被鞋子磨出大窟窿。补丁，在那个时代，不是耻辱，也不是哭穷，是最真实的本色生活。但爱美之心，对一个即将成为青年的我而言，越发强烈了。袜子后跟的窟窿太显眼，仿佛在我身后行路的同学会发现，我不敢放开步幅走路，生怕“露馅”。
　　 袜子怕磨坏，如果有骑自行车上学的同学，我都投给他期待的眼神，希望他带我一程，不是懒惰，是怕磨坏了我的袜子。可还是不经穿，袜子后跟的窟窿越来越显眼了，我想，我的脚后跟都会笑，一笑就开花。
　　 那日，父亲坐着马扎在窗前雕刻，这是雅趣，我戏谑一句：“爹，啥时成了根雕艺术家了。”他举目看了看，没有作声。也许贫穷的日子有再多的自嘲的话也稀释不了那份辛酸。他在雕刻袜楦（将破碎的袜子套上用来缝补的器具）。父母早就有了袜楦，因我的脚板大小还没有定型，不能拥有。几年前都是跟父亲用一只袜楦，现在，我有袜楦了。现在的年轻人成年，可能有一个庄严的成人仪式，而我的成人是一只袜楦，是可以雕刻足印的年龄了，是进入了可以记录足迹的岁月了。
　　 妈妈从邻居家要来了废弃的破袜子，不再使用不一样颜色的碎布料补袜子，她懂得我的审美观，里面先垫一块耐磨的布，外面再缝上一模一样的军用袜子布料，如果不是十分注意，根本就看不出有缝补过的痕迹。两年，两双袜子，伴随着我的高中日子。五一没有到，我就脱去了布鞋，换上了塑料凉鞋，这个生活门道源自我的高中老师高福海，他就是距五一节还有半个月就穿上凉鞋，赤着脚，他是榜样，我不感觉寒酸了，仿佛就是一种时尚，是迎夏的姿态，是青春蝉蜕的美妙。
　　 那两双军用袜子的确再不能穿了，妈妈洗得干干净净，当作了擦窗的抹布了，我笑着说，我的臭脚丫子上了窗户。妈妈半天不能反应过来，等她明白了我的调侃，马上绽开了脸，跟着我笑，就像栀子花上的露珠被阳光抹去之后，绵绵的，软软的，母子平时无言，可一句几句话就把快乐的心情唤出。
　　
　　 五
　　 也许是缺乏锻炼习惯，我在外地求学的几年里，总是以各种借口拒绝同学邀我逛街的相约。其实，我是想让脚下的袜子再坚持一段时间，或许可以坚持到我毕业。当年上学出发的时候，妈妈特意去代销点买了三双袜子，这是她连着几个集市卖鸡蛋攒下的几个钱，她毫不吝惜地买了好看的棉线袜，一律的纯白色，我还怪妈不会选择颜色。
　　 “离开了庄稼地，没有了黄土，就要像个读书人。”
　　 “你的脚板，以后不惹灰，白的才耐看。”
　　 “白色，不会喧闹，也不会有想法，白色最安心……”
　　 这些话，我听着就犯糊涂，妈妈对色彩有这么深刻的解读，多少年我都无法理解，是在我接触了《色彩美学》之后，豁然开朗，她尽管没有看过这样的美学专著，可她早就以朴素的解读参透了书中的理论。
　　 安静地读书，不要有想家的想法，要安心。这是母亲的临行忠告，可这样的教诲，怎么可以消弭了儿想家思母的心情！我想起了孟郊的《游子吟》诗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妈妈正好相反，让我安心，其实，她的心要比孟郊诗里的母亲还盼归，只是强忍着离别的痛，说着违心背意的话。
　　 上学那阵，我每晚要洗袜子，就像每日晨起要洗脸，成为一种不可动摇的习惯。那时我们班级二十多个男生住在一间很大的教室里，床是双层的。当初搬进宿舍，下铺的黄吉君问我，想在上铺还是下铺，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在上铺吧，你个儿矮，上去不方便。他笑笑说，晚上睡觉不老实会掉下来的。我说，我很老实，老实得就像一只羊。其实很不老实，我在床边拉了铁丝，防止掉落，只因为我每晚可以把洗过的袜子搭在铁丝上晾着，还有，在熄灯铃声响之前，我可以躺在床上，出神地端详着袜子，想起妈妈，想妈妈一针一线补袜，想妈妈把袜子包好塞进我的行囊的动作，想妈妈说的白色的含义……
　　 毕业以后，有一天我独自坐在床边，惋惜起来，因为在我求学的过程中，妈妈就溘然辞世了，往我行囊里塞袜子，成了我难以忘怀的深刻记忆。
　　 那些穿过的袜子，被妈洗净了当抹布的袜子还在老家的窗台上，已经缩皱成坚硬的一团，而我求学穿过的袜子早就扔进了垃圾箱，换上了崭新的白色袜子，那是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我很想做一个精致的画框，什么风景画也不装，只把妈妈给我做的粗布袜子镶嵌在画框里，把深含妈妈期待的白色袜子烙在画框里，作为永恒的留念，但这一切，都成为泪痕，成为妄想。没有成家的我，在职工宿舍，挂着那样不雅的画，伤风化，伤大雅，伤眼界，无异于变态行为。我只能把心中认为无可取代而最美的“袜画”放在心底，刻在脑海，成为一种永恒，成为一种永不褪色的斑斓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