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倥偬岁月(小说)
一
一则故事,可以顺叙来讲,也可以倒叙或者是插叙讲。但是,我的故事我却拿捏不准,到底从哪里开始。
比如说吧,我的同学郝天佑,在他身上,一直都有故事存在,虽然不能说有什么惊心动魄,可也要比常人多了不少可絮叨的事。
当我从大学毕业出来,找到了工作,自己也为那份工作沾沾自喜时,郝天佑已经在艰苦干着自己事业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达的,是用什么手段发起,我,甚至我的很多同学都一无所知。
我和郝天佑从乡下出来,失联了好几年,郝天佑的印象,似乎在我脑海里已经慢慢地淡漠了。我会在某一天,想起郝天佑的模样来,想起了,我又仿佛回到了那些曾经的年代。那些年代,还需要从我和郝天佑小学时期说起。
如果要从那时候讲起,我又觉得没有多少兴趣。因为那时候故事太过幼稚,带着天真、稚嫩。小时候的眼光,没有经过社会大染缸,多数都带着童话。长大了想,知识多了,见识长了,思想也就复杂了。
人啊,往往是靠着后一个自我来否定前一个自我,以此证明自己成长的过程的。我否定前一个自我,很平淡,丝毫没有可批可阅之处。而我同学郝天佑,本身就是一则讲不完的故事。
十多年前的一天,当我接到了另一个同学打来电话,告诉我,说郝天佑不在了,我当时就愣在了原地,拿着电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达我复杂的心情。我抬头望了望2004年这天早晨通过窗户玻璃射进来的阳光。我突然想起了在小时候和郝天佑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尿泥的情景。
我和郝天佑是邻居,我们两家住的地方大约不超过一百米。从小学我们就在一起上学,后来,到了高中,我们又一起到了师院附中,直到之后一起上山下乡到了农村。我承认,郝天佑比我们班上那些学生情商都要高,这要从他在农村和当地一个姑娘好说起。从这点看,他是足够高情商的,虽说他智商平平,不然,怎么会能在高考来临时,竟然在当时那么低的录取分数线时,他都没有报考大学呢?
或许是他情商成就了他以后的事业。在我们大多数同学看来,郝天佑就是那种吊儿郎当的家伙。郝天佑在我们同学里面,是属于典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他在小学时的历史,只有我们几个一同上了高中的同学知道。
那时候的郝天佑,整天鼻子下面挂着一桶鼻涕。没事,他就喜欢滋溜滋溜地吸鼻涕。正是因了这个原因,我们给郝天佑起了个绰号,叫“鼻涕虫”。郝天佑个头是从高中初期开始窜上去的。在初中时期,他个头还没多高。那时候郝天佑瘦得像一只白条鸡。不过他肌肤白皙,能让人格外记得的,就是他整天流着的鼻涕了。有同学讥笑他,他的智商都随着鼻涕流出来了。这当然是说,流出来的,是脑髓。
本来,郝天佑绰号只在小学流传,可后来到了高中,不知道怎么就让高中同学都知道了。郝天佑很是生气了一段时间,如果说要论打架,我估计班上多数同学都不是他对手,因为这时的郝天佑已经发育成熟,粗壮,脸上带着点蛮横。郝天佑曾经在高中时留过一段光头,如果不是他本身长得白皙,从整个外表瞅,很像是旧社会的黑社会老大。慢慢地,郝天佑听习惯了,本来嘛,同学之间,调侃几句也是很正常不过。调侃本身就带着同学情谊,郝天佑知道,如果因为这件事和同学闹掰了不好。
后来,高中毕业的我们都响应号召到了乡下,国家提倡扎根农村,郝天佑,按照我们说法,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在我们所在村庄谈起了恋爱,和一个村姑好上了。同学们都有些嫉妒他。那个村姑,也算是村里的村花。在村花身后,不乏追求的男青年。
郝天佑肌肤是属于那种晒不黑的,不像我们,典型黄种人,只要在地里待时间长了,一个个晒得像泥鳅。和郝天佑站在一起,村姑肌肤没有郝天佑白,我们称村姑是黑牡丹。说实话,村姑肌肤也没有我们称呼的那么夸张。村姑留着一条粗大的辫子,很像那时候《红灯记》电影里的铁梅。
我和郝天佑因为是邻居,又是从小学一直上了高中毕业,我们可以算是铁哥们。有关郝天佑和村姑的暧昧关系,还是从一枚鸡蛋发现的。那时候下乡,生活都很艰苦,吃肉简直是过年。那天,郝天佑在地里,悄悄给了我一枚鸡蛋,告诉我说,是村花给的。我拿着那枚鸡蛋,很快剥了皮,填进嘴里。鸡蛋在我嗓子眼咽了几下,我伸长了脖子才将鸡蛋吞进了肚子里。
吃完了我才想起问郝天佑,我说,就一枚?
郝天佑说,要是只一枚,我还能全给你?
吃完了鸡蛋,我对着郝天佑笑笑,我当然知道了,郝天佑并不是白让我吃的。我们到了村子里,是集体生活,为了管理好我们知青,队里专门派了一位村干部住在我们大院里。村干部们也是害怕让我们单独生活,出了事不好交代。也像是在上学时一样,我们男生和女生是分开住的,有专门队长。
郝天佑交给我的任务就是为他打马虎眼,每天晚上,郝天佑都会悄悄从集体宿舍跑出去和村花幽会。我呢,就是一旦被村干部发现,能为了他而编个瞎话应付过去。村干部会经常来我们住的院子里查看,按照村干部的话说,是害怕我们带坏了村里那些年轻人,他们老乡们更加害怕我们偷吃他们养的鸡。
公社对下乡知青很重视,不重视也不行啊,这是国策。村民们还没等到我们来,就已经建好了专门让我们住宿的地方。我们住的,离村子有一小段距离。由于村子和村子之间相隔不是很远,地头紧挨着,隔壁村庄,也同样住着知青,虽然不是同一个学校,经常能见到面,时间长了,村庄知青相互来往,有些经验,自然会相互交流。村干部们最怕的就是这了。实话实说,在农村,那些老乡们对我们还是很照顾的。最起码,在吃饭这个问题上,就没有为难过我们这些从城市来的知青们。
那时候,业余生活十分单调,如果不是集体下乡来到农村,估计一个人很难坚持。到了晚上,我们最喜欢听到的,就是哪个村子里演电影,或者是有什么地方戏曲之类。不管有多远,我们都会成群结队前往。
在我们队里,郝天佑是和村里姑娘谈恋爱的唯一一个人。
我曾经问过郝天佑,你真的想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啊。
郝天佑笑着说,没有。你看我们来这里的女同学,有哪个能和村花相媲美?没有啊。如果真和村花好了,到时候我能进城,我一定带走。
事情绝没有郝天佑想象的那么简单。首先,他父母就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虽说我们城市里的生活也不比农村好到什么地方去,但郝天佑父母就是不会同意找个村姑做媳妇。故事开头很美好,但结局却有点悲催。
七十年代末,知青陆续开始返城,正好又赶上了恢复高考,那些平时边劳动边学习的同学,自然能考上。开始的高考,分数比较低。就拿我来说,高考分数也就三百分,如果放在现在,连门都没有。
同学们都陆陆续续返城,我们当时住的那所大院子,一下变得孤静,显出了几分凄凉。为了高考,我通过城里熟人,搞了一套复习用的书本,临走那天,我问郝天佑,你不准备走了?
郝天佑抬头望了望天空说,我也准备走,不过,我放不下巧翠啊。
郝天佑悄悄地告诉我说,巧翠怀孕了。
他和巧翠没结婚,竟然怀孕了,听了这话,吓了我一跳。我忙问,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待在这里了?
郝天佑说,我要是现在一拍屁股走人,良心上过不去,等等再说吧。
知青点的人都走完了,屋子里一片狼藉。由于没有了知青们,点上的厨房,帮助做饭的老农也回家去了。我那次是回来带走我被褥等物件的,看没人做饭,本来,我也想乘着当天下午车回城,可我不太忍心丢下郝天佑一人,只好到村里小卖铺,买了点瓶装水果罐头,又到老农家要了点咸菜之类,我和郝天佑坐在大院当中那颗树下,起开了一瓶酒,各自倒了一碗,慢慢喝了起来。
郝天佑不会去参加报考,他对我说过,考大学他本来就没有多少自信,如果回城了,也就是找个工作干干算了。
巧翠是我们两个人喝得微醉时来的。她拿了两个鸡蛋,是煮好了的。这是个清凉的夜晚,月亮照在树上,片片斑驳的影子映在树下,照在我们脸上。我从屋里穿来的灯光中,看到了巧翠泪水涟涟地望着郝天佑。
我呷了口酒问巧翠,你和郝天佑的事父母知道不知道?
巧翠说,父母本就不同意他们这门亲事。巧翠父母也告诉了巧翠,郝天佑早晚是要走的,知青们留不住。有关巧翠的亲事,我大概知道一点,巧翠父母在媒婆撮合下,已经为巧翠物色好了男家,只不过巧翠的心思在郝天佑身上,她一直坚持着没同意。
又坐了会,我起身,对郝天佑说,你和巧翠说会话吧,我是有些醉了,先回屋睡觉去。
后半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敲门声带着恼怒。我开门一看,原来是巧翠家人,她父母怒气冲冲地问我,那个小白脸到什么地方去了?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了,郝天佑和巧翠都不见了。我赶忙到了郝天佑住的房间看,这才发现郝天佑的被褥和一些用品也都被拿走了。
巧翠父亲恼怒地说,那个小白脸拐走了我女儿,我抓住他,非宰了他不可。
我们当初来时,村里大队部都留有记录,他们很容易根据记录找到郝天佑家,没等天亮,我收拾了东西,赶紧往家赶,我要找到郝天佑,将这里发生的情况告诉他。
二
我再次见到郝天佑,是在十年之后。
十年,这个周期有些长了,到了这个周期的人,模样都有了很大变化。人在二十郎当岁时,没有仔细想如果到了中年会是什么样子。走过十年,或者是再过几年,就会发现,时间简直是过得太快了,一瞬间,人就开始要老了。
正是大学改变了我人生轨迹。此时,我早就已经参加了工作,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城市,我被分配到了公安局派出所,几年下来,由于我有文凭,正好又赶上了中央提出干部年轻化,我被提拔成了所长。
那天上午,我正在办公,有人敲门,进来的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就是郝天佑。郝天佑有点发胖了,明显有了肚腩。
郝天佑进门笑着问我,所长大人,还认识我吗?
我迎上去握着郝天佑手说,操,这不是鼻涕虫嘛,你就是被烧成灰我也能从你鼻涕上认出你来。
十来年时间,可以说,郝天佑在我记忆里是一片空白。这一段空白,是从郝天佑那个夜晚偷偷走了后开始的。
我给郝天佑倒了一杯茶,让他坐在沙发上,他啜了口茶水,皱着眉头品味了几下,嘴里发出吱吱的响声。我问他,你这种喝茶法,是什么情况?郝天佑多少有点得意地说,这就叫派头。
闲聊畅谈,当然是我们过去的那些历史经历。从郝天佑嘴里,我才得知,那个月光爽朗的晚上,其实,郝天佑早就有了要走的思想准备,他竟然连我都没告诉。等我进屋睡觉,郝天佑和巧翠收拾了东西,连夜启程,走夜路往家赶。
我们当初下乡的那个村子离我们城市,少说也有百里开外,可想而知,真要走到家,一个晚上是不行的。再说了,郝天佑还带着家什。两人走了不到一半路程,巧翠就走不动了,坐在地上望着前方黑黢黢的道路。巧翠想起了自己父母,当然内心也很难受,于是,嘤嘤啜泣对郝天佑说,我想爹娘。郝天佑坐在巧翠身旁一筹莫展,他真不知道此时应该怎么做了。
路两旁,是窜天白杨,微风吹来,树影婆娑地发出沙沙响声。郝天佑二话不说,丢下被褥等东西,背起巧翠继续赶路。黎明时分,他们坐上了一辆拖拉机,终于来到了城市。郝天佑不傻,他知道,巧翠家人一定会找到自己家去,进了城,郝天佑联系了一门亲戚,住在了这门亲戚家。
后来的情况我知道点,那天上午,巧翠家人找到了郝天佑家,如果郝天佑那天被他们抓到了,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了。郝天佑这点做的还是比较明智的。那天发生的情况,是我后来告诉郝天佑和巧翠的。
当时巧翠还问我,打架了没有?
我告诉巧翠,打架是不会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看到你们的影子。
巧翠家人那时候,气势汹汹地围着郝天佑父母,一定要让他们交出人来。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巧翠父亲认识我,当即就问我,见没见到郝天佑和自己女儿巧翠。我只能编了个瞎话,告诉他们,郝天佑在几天前就走了,究竟到了什么地方,连我都不知道。
在自家二亩三分地头上,郝天佑父母当然不怕巧翠家人了。这件事惊动了居委会那些人,居委会人戴着袖标走来。文革结束和开始的标志,巧翠家人分不清楚,只要是看到戴着红袖标的人,心里还是犯怵。我把他们送到了汽车站,看着他们乘车走了后,返回了郝天佑家,郝天佑父亲问我郝天佑是不是真的带走了对方女儿。我很明确告诉他们,人家女儿的确是郝天佑带走了。我还告诉他们二老,人家女儿都已经怀孕了。
听完我说的,郝天佑父亲吹胡子瞪眼睛地暴跳。虽然郝天佑父母当初对天发誓过,绝不认巧翠这个媳妇,但当巧翠扛着鼓起来的肚子出现在面前时,他们还是默认了。几个月后他们才领了结婚证。郝天佑对我说,当时他们去民政局办理结婚证时,那个工作人员盯着巧翠鼓起来的肚子,眼睛都带着鄙视神情。那可叫未婚先孕。是违反规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