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护秋员在生产队是一个闲差。按社员们的说法，那是俏活，每天倒背手，溜溜达达，工分不少拿，还干了自家的活计，不是一般人都能当护秋员，几乎都是队长眼巴前的大红人。
　　 护秋，也叫护青，是在大秋庄稼即熟未熟的季节，由生产队长派专人看护，以免手脚不干净的社员偷窃果实。当护秋员有一个大好处，那便是行动自由，不受生产队上工钟点的约束，也无须队长每日安排活计。
　　 护秋员大多在裤腰带上别着一把镰刀，这是他们的标配。背地里他们却说，拿着镰刀，一是防身，二是割草。每年大秋时节，各村的护秋员因抓偷窃之人，时有被打一顿揍一顿的情况。
　　 并且，护秋员家里几乎会养着三两只羊，转悠一圈，相中一处草厚的地方，割上一大捆青草。在这捆青草里，还有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那就是他们会在草捆里裹上五六个玉术棒子或三两块白薯，或背或扛回家。不仅喂肥了羊，也吃饱了全家。可以说，根梢都是穗，谁不羡慕？
　　 护秋员最惬意逍遥的是夜里。他们几乎不在家中吃晚饭，趁着夜幕似黑未黑之时，在腰眼别上镰刀，腋下夹着一件破旧棉袄，卷上一块塑料布，溜达出家门。
　　 这当口儿，社员们大都吃过晚饭，三人一群，五人一伙，聚集在村头街尾闲侃神聊。护秋员在人前晃一晃，搭讪两句，意思是我这工分不白拿，谁也别去地里打歪主意。尔后，顺着乡间小路扎进庄稼地。
　　 精明的护秋员，白天转悠时，会在地里踅摸几个鲜嫩的青玉术棒子，留下记号。到了天黑不慌不忙溜达过来，闭着眼也能摸到。他们就近划拉一抱枯枝干草，掏出火柴，点燃一堆火，名为熏蚊子，实为将带着青皮的玉术棒子埋进火堆里。
　　 随后，找一块平坦的地势，摊开塑料布用于隔潮。塑料布上，铺上破棉袄，鞋一脱，当枕头，美滋滋睡上大半夜。老婆嘱咐说秋夜里露水重，睡久了别再把腰睡瘫了。
　　 十几分钟，玉术棒子在火堆里钻出一股馋人的香味。护秋员拨拉开火炭，取出玉术棒子，坐在塑料布上心安理得啃着，吃得津津有味。日子不可长算，整个大秋，哩哩啦啦，一个多月，护秋员得啃多少玉术棒子，还有其它可食之物，他们也说不清。
　　 待护秋员填满肚皮，抽上一袋烟，躺下美美睡一觉。
　　 我一直羡慕护秋员，做梦都想当护秋员。但我不够格，我家与生产队长不沾亲带故，想当，也当不成。
　　 后来，我结识了一位刘姓老人，才打消了当护秋员的念头。是这位老人对我讲起看泊人与白狐的故事。
　　 我与老人坐在村头一盘废弃的石磨上，这是我们经常光临的宝座。我眼前的老人，头发稀少，盖不住顶，额下胡须，七根长八根短，却是倍精神。唯一叫我不能忘却的，是他的黄眼球。他的眼球，不同于常人，也绝不是上了年纪老人那种浑浊的眼球，他的眼睛黄中透亮。
　　 老人掏出一盒“海鸥”牌香烟，抽出一根烟卷，划火点上，吸了一口吃进肚子里，对我一笑，既然你不嫌我唠叨，那我就说给你听。
　　
　　 二
　　 很早以前，咱们脚下居住的这个村子，原是一片草泊，无边无际，往南走不甚远，便是大海。寂静夜里，能听得见大海的浪声。
　　 草泊里长满铺天盖地的芦苇，乡人们靠编苇席织篓子打苇箔生活，这是乡人的命根子，必须有人看护。族长曾派去一个看泊人，但他耐不住寂寞，就溜了回来。有一个叫太祖的年青小伙，父母早亡，尚未娶妻。他胆大，心热，对族长说他去看泊。
　　 族长知他光棍一人，无牵无挂，他去看泊正合适，便欣然同意。
　　 太祖一头扎进草泊深处，找到原先看泊人住的两间土屋，简单拾掇一下，便在此安营扎寨。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由自在呼吸着草泊原始的野味。草泊里有狐狸，有獾，有野兔，还有蛇，极少见到狼，最多的还是鱼虾鳖蟹。
　　 日上三竿，他才拿起镰刀背着鱼篓，在草泊溜达，出去就是一整天。草泊是他的王国，他说了算。一路上，遇到横七竖八的苇草，他就用镰刀开路。老话说，千年草籽，万年鱼籽，有水就有鱼。草泊里的低洼处，形成一片片水泊，他把鱼篓下到汪子里，转回来就收篓，里面有鱼有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太祖由年青小伙长到中年汉子，也没走出草泊一步。他对草泊有了深深感情，舍不得走出去。他说，草泊就是我的魂。
　　 一日，太祖走在自己踏出来的羊肠小道上，耳闻前方传来几声凄厉的哀叫。他紧赶几步，就见一只白毛狐狸，被一条三尺长的大青蛇缠住后腿，正在拼命挣扎。白狐两眼婆娑，瞅着眼前的太祖似在求救。
　　 打蛇打七寸。太祖来不及多想，挥起手上锋利的镰刀，向着大青蛇砍去。这条大青蛇根本没料到，在草泊会有人对它实施袭击，它张开大嘴吐出信子扑向太祖。太祖后腿一步，倏尔，挥刀砍向青蛇的七寸，且一击命中。一股带着腥味的黑血喷射老远，蛇头扭了几下，翻了白眼。
　　 太祖将缠绕在白狐后腿上的蛇身松开，一瞧，白狐的后腿，被大青蛇咬伤。伤口在汩汩流血，染红雪白的皮毛。他顾不上许多，嘴对着白狐的伤口，一口一口吸吮出毒血。之后，他由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条，给白狐包扎受伤的后腿。
　　 白狐感激地望着太祖，一后腿直立，受伤的后腿点地，两只前爪成作揖状。太祖瞅瞅可爱的白狐，怜惜说，去吧，去吧，以后躲着毒蛇猛兽走，别再伤着你。白狐放下前爪，点点头，望了太祖一眼，瘸着腿，瞬间就没了影。
　　 太祖仿佛做梦一般，他瞅瞅地上的死蛇，才回过神来，明白这不是梦。
　　 满脸皱纹，黄眼球的老人很是健谈，他咧嘴冲我诡秘一笑，又说，忽然有一天，太祖走了桃花运。
　　 五彩的霞光穿透芦苇，被风一吹，宛若巨大的鱼鳞一般闪着耀眼金光。日头还在芦苇梢上晃，太祖走近土屋，鼻子就灌进一股诱人的饭香。他愣怔一下，心说：怪事，我好久没吃到米饭，哪来的饭香？他摇摇头，自嘲地笑笑，觉得这是自己嘴馋的缘故。
　　 他提起一只木水潲，在屋前的河沟里打了半桶水。走到锅台前，一手持桶，一手掀开芦苇编织锅盖。
　　 太祖两眼发直，傻傻地愣在那儿，手中的水潲也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他瞧着锅里已经做熟的米饭发呆。
　　 米饭旁边倚着一只海碗，海碗里盛着清炖的瓜子鱼、黑鱼还有两只河蟹，这是他前一天用鱼篓捉来的。
　　 他立在原地，寻思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抬头瞧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美女图。这幅美女图是绸面的，由他祖上一辈辈传下来。
　　 画上的女子，上穿丝绸红衣，下穿水葱绿裤裙，秀发飘逸，齿白唇红，一双杏眼，千般妩媚，万般柔情。他祖上世代遗训，即使贫困交加，添不饱肚皮，也要把图收藏，不准卖，不准当。
　　 太祖爷传给他父亲，他父亲临终前，传到他手上。他一直将美女图视作珍宝，带进草泊。每到夜黑，瞅着墙上的美女图，安然入睡，倒也美哉乐哉。
　　 太祖的肚子闻到米饭的香味，早就开始“咕噜噜”叫唤。他不管三七二十几，端出鱼碗，盛上米饭，张开嘴，紧扒拉，慢扒拉，吃了个沟满壕平。他打着饱嗝，舒舒服服躺在土炕上，瞅着墙上的美女图，笑着睡了。
　　 一日两，两日三，天天等他到家，饭菜已做熟。太祖不傻，他觉得这事太蹊跷，更不可思议。究竟是谁在为自己烧火做饭，他要弄个明白。
　　 第四日，天一放亮。太祖吃过早饭，背起鱼篓，拿着镰刀，提早出门。他的脚步声，惊醒还在酣睡的野鸭水鸟和水泊里的鱼虾。
　　 直到日头拉长他的影子，才从草泊深处悄悄返回。当他离着土屋还有半里地，就见烟囱上冒出一缕缕炊烟。他的心，突突跳成一团，谁？到底这人谁？谜底就要揭开，越往前走，他的心越紧张。
　　 太祖走至土屋近前，高抬腿，轻落脚，蹑足潜踪，来到土屋门旁。门虚掩着，从门缝子窜出一股炖鱼的味道。他屏住气息，轻轻拉开木门，只觉眼前一花，土屋未见有人，仍旧他光棍一条。
　　 他快步走到锅台前。锅里是冒着热气腾腾的米饭，还有一碗炖熟的鱼虾。鱼虾是他头一天捉来的。即使他胆子比倭瓜大，也是惊得俩眼发直，由手心到脚心钻出一股子冷汗。他想，莫不是草泊里的狐狸成精或水泊里的鳖有了道化？
　　 太祖当然不甘心，非要摸出个水落石出，看看究竟是谁再给自己烧火做饭。到第五日，他依旧与往常一样走出土屋。
　　 这一次从草泊回来，他多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回到土屋，而是绕到屋后的窗口下，把一个手丫肚用唾沫沾湿，将窗棂纸捅开一个小圆窟窿。他单眼吊线。只见一位妙龄女子的背影，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正往灶坑里添柴禾呢！
　　 尽管他迈出的步子轻得不能再轻，还是弄出响动。一时忽，惊住坐在蒲团上的女子。她微一愣神，“嗖”起身，就要往墙上钻。他早已做好准备，情急之下，反应敏捷，一伸手，拽住女子的胳膊。这女子被抓住胳膊，自是动弹不得，无路可遁。
　　 女子扭过头，面容羞涩又像是害怕的样子。她瞅他一眼，情知逃脱不掉，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其实，太祖比这女子还紧张，还害怕。
　　 他偷偷扫了女子一眼，见她，一头秀发过肩，弯弯眉，杏核眼，小巧鼻子，樱桃小口，只是眼球略显发黄。乍一看，十分眼熟，却分明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呼吸急促，期期艾艾问：“你是谁？从哪来的？”
　　 这女子小嘴一咧，带着哭腔说：“大哥，我是过路的，误走草泊迷了路，才闯到你这儿。”
　　 他半信半疑。在草泊，只有冬天来临，水面结冰，他才能看见族长带着乡人们前来铲割芦苇。那时节，进出草泊大车小车，来往不断，人喊马嘶，是草泊最热闹的季节。涌进草泊的乡人，会给他捎来食用一年的米面油盐。其它季节，根本无人走进过草泊。即使走进来，也必会迷路，根本走不出去，直至饿死。是这草泊太深了。
　　 他问：“你究竟是哪庄的？”
　　 这女子见他追问，脸一红，随口说出一个庄子。
　　 他歪头想想，竟然记不起她说的这个庄名。女子偷觑一眼这个深居草泊的彪悍男人，带着恋恋不舍的口吻说：“大哥，我看你一人守在草泊，甚是孤独寂寞，我愿意留下来为你烧火做饭，陪伴与你。”说完，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太祖古铜色的脸。
　　 太祖心里像装着一把火，脸被火烧得通红。他被眼前女子看的面红耳赤，嘴上却说：“草泊很苦，这不是你待得地方，我还是送你出去。”
　　 女子眼窝里的泪水在打转，近乎哀求说：“我不怕吃苦，只求你收留我，我给你生儿育女。”
　　 闻听这话，太祖瞅着漂亮可人的女子，动了心。面对眼前这样一位妖娆俊俏的女子，他不懂儿女情长。只是在草泊深处有个女子陪伴，何乐而不为，他又没毛病。
　　 这一天起，她作了他的妻，他成了她的夫。土屋里没酒，却让他心醉。
　　 从此，一男一女，两人生活在这世外桃源。
　　 人都说，十月怀胎。令太祖惊诧的是，他的妻怀孕不到半年，竟然诞下一个大胖小子。太祖喜得爱子，乐得他俩手都拍不到一块了，那叫一个美。他做梦都没梦到他会当爹，美得他在半夜里，时常爬起来看他的儿子。儿子的脸盘模样随他娘，眼球略显发黄。
　　 他给儿子取名小泊。
　　
　　 三
　　 这种美丽的时光，自然过得飞快。一晃，太祖的儿子小泊长成十二三岁的美少年。小泊非常懂事，也很勤奋，每天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学会捕鱼捉虾，学会编织鱼篓，下鱼篓。跟着母亲学会做饭洗衣。
　　 小泊野外生活能力极强，逐渐地成了未来的看泊人。太祖和小泊爷俩晚出早回，那是土屋里有孩的娘他的妻。她做熟饭菜，在等他们归来。
　　 直到有一天，在日落前，太祖和儿子小泊爷俩回到土屋，见炕上放好桌子，摆着碗筷，白米饭在瓦盆里盛着，却不见妻的人，娘的影。他连连呼唤，无人应声。小泊高声喊娘，无人应答。
　　 太祖情知不妙，一屁股瘫坐地上。小泊连哭带叫，说要去找他的娘。太祖担心夜黑，恐儿子有闪失，先是安抚一番。后见小泊哭累了，哭睡了，才踉踉跄跄出门去找妻子。
　　 茫茫草泊，寻找一个人，犹如浩瀚大海捞针一样难。
　　 翌日天明，小泊睁开眼，见娘没回来。爹去找娘，也不见踪影。他哭着叫着，深一脚浅一脚跑着，终于在五里之外的一处水泊里，发现漂浮起来的父亲尸体。是太祖着急赶夜路寻找妻，不慎一头扎进水泊，一口气没上来，溺水而亡。
　　 小泊一见，吓得头皮发拃，脖子后冒凉气，手脚没处放。他没见过死人，草泊里自他出生，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但是，他知道父亲已被淹死。他哭喊着，嚎叫着。顷刻间，哭声，喊声，淹没在草泊绿色海洋之中。
　　 尽管小泊悲痛万分，望着水里父亲的尸首，毅然赤身裸体跳入水中，凫着水，把父亲的尸体捞上岸。他抱起断气的父亲，想要抱回土屋。然而，父亲被河水浸泡时间过久，太沉，他迈出一步，十分艰难。
　　 不得已，他放下父亲尸体，蹲在地上，一顿痛哭。哭罢多时，他才站起，“噌噌”，一溜小跑，回到土屋，扛一把铁锹回到父亲尸体旁。他选了一处高岗，就地挖一个长坑，将父亲尸体拖进坑里，用自己的上衣，蒙上父亲水肿的脸。他挥起铁锹，堆起一座小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