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记忆里，姑父总与烟联在一起。他像烟一样丝丝缕缕，袅袅升腾，萦绕在我的心头。那年，我从山东转学到山西上高中，住在姑母家，和姑父住一个房间。
　　 星期六回到家，吃过晚饭，做一会儿习题，困得俩眼皮只打架，洗刷了睡觉。姑父也洗刷了，坐在床头抽烟。姑父抽烟的工具是个自制的烟斗，疙里疙瘩的挺奇怪，烟锅特别小，每次只装花生米大的一点烟丝，抽一口，磕一下，第二天早晨一看，床头前满是均匀如羊粪蛋的烟灰蛋，有时还有一地火柴杆。黑暗中火光一闪，叭哒叭哒，一阵烟草香味弥漫开来。姑父抽上了烟斗，便如说书人手中有了鼓槌和简板，有滋有味地展开了一幅史前长卷：……你爹有本事着哩，你家房子建得真排场，三四里远都能看见……我迷迷糊糊地应一声，想不到我攒足劲一跳就能摸到房檐的老房子还曾如此辉煌过。姑父继续说：……我和你爷爷正说话，玉水光着屁股跑过来，噌噌爬上桌子，你爷爷说——你看着，他马上往下蹦！还没说完玉水就跳下来啦，哈哈，不是一点匪……我困得实在张不开嘴了，渐入梦乡。忽然卡哒一声，眼前一片红光，正要翻身，姑父俯我耳边压低声音叫：玉庆，玉庆，你睡着啦？玉庆，玉庆，你睡着啦？我困得要死，不动，也不应声。姑父极有耐心继续在我耳边哈气：玉庆，玉庆，你睡着啦？玉庆，玉庆，你睡着啦？复读机一般顽强。我差点忍不住要咧开嘴笑，机智的老姑父抛给我一个伟大的两难命题：我总不能回答说睡着了，那是闭着眼说瞎话；可如果我不吭气，看这架势姑父要叫到天亮。无可奈何我嘟囔了一句：没呢。姑父放心地吸了口气，卡哒一声眼前又黑了。呲的一下，亮光一闪，叭哒叭哒噗，一阵烟香：……你们村的有福他娘，年轻的时候俊得狠……一双小脚……中等身量，不胖也不瘦……真白……十里八村数着哩……这一次我是真咧开嘴，憋住呼吸，在肚子里无声大笑。
　　 再睁开眼，姑母站在床前，叫我吃早饭，阳光满窗。坐在饭桌边，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姑母一边盛饭，一边数落姑父：晚上又和玉庆胡说八道了吧？姑父把烟灰在饭桌腿上一磕，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没有哇！姑母不依不饶：玉庆还得学习哩！陈芝麻烂谷子，倒腾来倒腾去，叫你到汽车上当售票员肯定好样哩，误不了站！姑父拿起一个馒头啧一声：你看你姑，晚上我没和你胡侃吧，玉庆？扭头看着我寻求证明。我连连点头。
　　
　　 二
　　 过了两三个月，星期六我回到家，发现我的床褥桌椅全搬到了西房。姑父正和邻居大伯聊天，一边抽烟一边连连摇头：啧啧，你姑！我发现门帘上有道口子，足有一扎长，就拿来姑母的针线盒，坐在凳子上仔仔细细缝，充分运用几何原理，针脚努力做到对称等距。姑父走过来，弯腰看了半天，发现新大陆般瞪大了眼睛，用烟斗竿指着我的杰作，对邻居大伯夸耀：看看俺玉庆！看看俺玉庆！手巧得像个大闺女！夸得我脸发烫。
　　 我正在做题，姑父蹑手蹑脚走进来，轻轻用胳膊一碰我的肩膀，眼神往下一瞟，神神秘秘如地下党接头。我低头一看，姑父的手从长长的袖口里伸出来，手里握着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姑父透过窗户盯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小侄女，压低嗓门：快吃了！小二妮看见了，你又吃不上！我一个大男子汉，怎么好意思去和一个五岁小孩争吃的！我忸忸怩怩接过来，放在课本旁边。姑父啧了一声：这娃！探身把苹果拿过来，塞到我手里：吃了吃了！吃了再学习！无奈我拿起苹果啃一口，姑父满意地问一句：“红富士，水大着哩！甜吧？”我点点头。姑母在院里喊：“老头子，烧火！”姑父应一声，背着双手，烟袋一晃一晃出去了。我用铅笔刀把苹果切下一半，留给二妮。
　　 姑母不忙的时候，和姑母聊会儿天。姑母说，你姑父是个好人，又孝顺，手又大，就是嘴碎。在转运站上班，一个月挣二三十块钱，你爷爷奶奶过生日，俺家爷爷奶奶过生日，逢年过节，不用我说，你姑父早早就把钱汇到老家去。你姑父有个表姐，也在这个村里住，她儿子和你姑父同岁，早些年犯了事，蹲了看守所，一家老小七八口没着没落，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眼看着过不下去。你姑父从侯马回来了，家都没回，把刚领的工资一把都给了表姐家了，他都没想想咱家还有六七张嘴等着吃饭呢！到了年节，割斤羊肉都要砍下一半给他表姐家送过去。
　　 对我而言，那年的夏天暗无天日。高考落榜之后，连续几天，茶饭不思，坐卧不宁，面对茫然的前途，惶惶不可终日。一天晚上吃过饭后，只有我和姑父姑母在家里。姑父姑母把我叫到他们跟前，姑父一边抽烟，一边哈哈大笑：玉庆，咋啦？没考上就没考上，有啥啊！没考上咱再复习去！你爹供不起我供！就当我仨儿呗！……就好像裹挟着我周身的闷热被揭开了一个角，丝丝清凉流入肺腑。
　　 第二天，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书也看不进去，睡也睡不着，昏昏沉沉。恍惚间听见姑父在院里低声说：一个大小伙子，还要给憋屈出毛病来了！姑母叹气：有啥法子……停了一会儿，姑父走到我房里，一挥手：走，玉庆，到地里给玉米松松土去。于是，我牵上牛，姑父扛上犁子，大妮二妮在两旁蹦蹦跳跳，一起出了门。到了地头，姑父套好牛，把烟袋塞给我：找个荫凉地儿，和大妮二妮玩去吧！这头老牛好使唤。至则无可用，如同贵州那头自由自在的小毛驴，只好和两个侄女在树荫下逮个蚂蚱喂蚂蚁。烈日之下，干瘦黝黑的姑父戴顶草帽，响亮地吆喝着，不时拿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把汗，人和牛都慢慢悠悠。姑父说老牛怀上牛犊了，千万不敢累着了。
　　 但这头老牛还是出了事。早晨的时候，姑父的表亲家借牛去给玉米地松土，姑父嘱咐了一句牛有犊了，小心使。快十二点了还没把牛送回来，姑父烟也不抽了，背着手在家里打转。快一点了，牛才送回来。老牛进了牛屋就卧地不起，一下午不吃不喝，到了晚上终于流了产。姑母心疼得眼泪直流，难免埋怨两句。姑父少有地发了顿火，一晚上蹲牛屋里抽烟，照料老牛。姑父不提，他表亲家当然也不问，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三
　　 暑假结束后，我去复读。后来发生一件事，想起来就心生不安，后悔不已。一个星期天下午，我正准备回学校的时候，表哥开一辆卡车回来了，正好把堆在路边的牛粪拉到地里去。我和表弟一人一把锨，把牛粪全部装到车上，牛粪都已干透，虽然不重，但我帖身的衣裤也都汗湿溻透。坐上车，把牛粪拉到苹果树地里，我和表弟一人一把锨，站在车斗里往下铲牛粪。表弟用一把尖头锨，扑哧扑哧飞快往下摞。我用的是把小簸萁一般的装粮食的方口大锨，干牛粪里又满是没消化的草桔纤维，蹬也蹬不动，铲也铲不动，干着急，使不上劲。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顶风往下铲牛粪，牛粪中各种满怀恶意的尘粒草末迎面而来，粘附在脸面头发上，吸进口腔气管里，越咳嗽吸得越多，新洗的衣服新刷的鞋更不必说有多脏。太阳还露半个红脸，上晚自习的钟表似乎铿铿锵锵地在我耳边蹦跳着。姑父在车下大声催促着：快点快点！你哥哥还急着回侯马呢！快！快！我一股无名火腾腾腾腾烧起来。姑父又来泼瓢油：玉庆！你咋这么肉！我想黄巢李自成大概就是这么造反的，我把铁锨水平着高高举起，把牙根上的劲都用上，嗖一声掷出去二三十米，翻身跳下车，飞奔回家。耳边传来姑父叫喊：你看这娃！你看这娃！
　　 第二年九月，我怀揣着姑父姑母给的一千元钱，登上了上大学的火车。
　　 时光飞驰，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准备结婚成家。父亲从山东赶来，和姑父姑母商量操办我的婚事。一切就绪，婚礼前一天下午，奔忙了好几天的姑父忽然不见了踪影，问谁谁没见，一家人又着急又纳闷。已经上了灯，仍没有姑父音讯，正在一家人不知所措的时候，姑父风尘朴朴回了家，手里提个蛇皮袋。姑父顾不得擦把脸上的汗水，就在灯光下小心翼翼打开蛇皮袋，露出两节结蒂连体的莲藕来。姑父在姑母端来的脸盆里洗了一把脸，一边用手巾擦抹，一边满脸得色地说：跑到下裴，现从莲池里挖出来的。姑父往沙发上一坐，也不吃饭，先把烟斗点上，一气吸上十来锅，好像这才缓过劲来：在县城里的菜市场跑到两头，都找不到连着蒂瓜的莲藕。有个菜贩子说用木棍插一对，我才不要呢！假的多不吉利！我的七十岁的老姑父，跑了十多里路，就为了给我讨个吉利！
　　
　　 四
　　 结婚之后，我家离姑母家有二三里地，姑父三天两头来转一圈，坐一坐，再让烟也不抽，并且有他的规矩：一不吃饭，二不让送。为什么不吃饭呢？姑父说年龄大了，口水鼻涕的，年轻人不爱见。我和妻子再三解释说没关系，但姑父就是不在我家吃饭，到饭点就走。没办法，不吃饭就不吃吧，反正离家也不远，但是为什么不让送呢？姑父说瘪嘴少牙的，给年轻人丢脸。我对姑父说谁能不老呢，一定要把姑父送出大门，路上遇到左邻右舍，就一一介绍：这是我姑父。以后姑父再到我家来，远远就能听见姑父粗声大气和人打招呼。后来我搬了家，离姑母家有点远了，姑父再到我家来，就需要骑自行车了。有一次我和姑父聊天，不知不觉到了十二点，姑父说什么都不吃饭，推起自行车就走。路旁积雪未化，寒风刺骨，无论如何不能让姑父空着肚子走。我推着自行车，硬把姑父领到一家羊汤馆。谁知道这顿饭竟成了我请他吃的最后一顿饭。
　　 一天我正在学校上晚自习，表姐打来电话，说姑父想见我，顿生不祥之感。细问之后，才知道姑父几天前因胸闷住进了侯马医院。姐姐说姑父问题不大，明天准备出院，要我去家里和姑父说话吧。我百无心思地上完自习，骑上摩托车直奔侯马。一上路才发觉忘了戴帽子和手套，冷风如刀，等我到了医院，手脸耳朵冻得没有感觉了。姑父看到我，好不欢喜。我看着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姑父，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不让抽烟，姑父好像少了样东西，但依然很健谈：你哥哥买的饼子夹驴肉，我刚喋（土话，吃）了一个！我和姑父聊了一会儿天，不想再多打扰他，告诉他明天我去家里和他说话，就返了回来。天知道第二天接到哥哥电话，说姑父已经去世！就此天人永隔。
　　 多年过去，有时仰望蓝天，看白云朵朵，心里不禁会问：我的老姑父，天堂里可有烟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