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叹
秋风吹红了南山路的枫叶,秋雨落尽了韶华巷的缠绵。秋水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柔媚,恰似美眸眼波流转。只是这平添的七分秋色外,更多了三分的怅然。
老五屈起双腿坐在石阶上,望着熙熙攘攘的游人,耳边一派寂静。没有人知道关于这个老人过往的讯息,也没有人会去过问——与老五熟识的人,如今不是去世了就是搬走了。在南山路现今的所有住客的印象中,在他们刚搬过来时,老五就已经在了。不过大家都知道老五有一条很聪明的狗叫小满哥,据说能听懂人话,只是长得不怎么讨喜。
“满哥弗在?”邻居问道。老五却似不甚在意,嘴里不住的嘟囔:“哦,小满哥,小满哥。”
他的眼神飘忽起来,眼底一派凄凉。
老五姓吴,是长沙人。极年轻时,就独身来到杭州避难。早些年从商,渐渐积累了些家财,在西湖一块儿盘了间房子,还讨了个媳妇。然而好事不成双,几个孩子都接连染病去世,仅有的一个小儿子成绩是挺出息的,却总爱参加什么闻所未闻的运动,把家中明哲保身的祖训抛的一干二净,几次还差点惹了大祸。儿子做的事,老五从来没有插手过。甚至那个秋夜儿子向他辞别打算身赴他乡,他最终也没有阻拦。
“爸!我要去参军!!”
“胡闹!好好的整什么幺蛾子!”
“爸,我不早就跟您知会过了吗?莫非您要反悔?”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上了战场子弹可不长眼睛……”
“我们革命者就应该保家卫国,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可不知道这些有的没的,我只知道你是我和你妈唯一的孩子……”
老五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儿子气冲冲地回到屋里,咣地甩上了门。这个夜里,老五在院子中抽了整整一袋烟。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独自闯荡的光景。那时候的血性,那时候放手一搏的冲劲,又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儿子身上。他固然怜惜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但他却做不到依仗父亲的威严将孩子拴在家中这方小小的天地,做不到凭父母的私欲剥夺儿子选择未来的权利。他最终选择了放手,选择了让一切后果都由自己和妻子来承受——他甚至选择去接受最坏的一种情况……
当第二天太阳升起,儿子背着早已打点好的行李离开的时候,老五没有说一句挽留。飒飒的秋风中,儿子离去的背影踌躇满志,气宇轩昂。而那时并不太年老的老五,脚步却显得蹒跚而落寞。他踩着一地的落叶回屋,对哭肿了眼睛的妻子林簪子说:“他会回来的。”
他会活下来的。
他会变成英雄。
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那么快,那么匆匆,仿佛一瞬间小巷就变成了老巷,中五就变成了老年老五。而簪子姐也成了簪子嫂,成了一个身染顽疾面容憔悴的老妇。最要命的是,簪子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做饭时不是忘了放盐,就是多放了糖。老五不说,每次都默默地吃下去,一点儿也不剩。
一天下午,簪子难得的很精神,说想去西湖边逛逛。南山路的地段很好,出门就能望见雷峰塔,老五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便一同去了。不料回来的路上,竟碰上一条瘦骨嶙峋的小野狗。也许是因为簪子手里拿着刚买的烧饼吧,小狗一直一瘸一拐的跟在两个老人身后,还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盯着簪子。簪子是妇道人家,心软,忙把手里的饼扯了些丢给狗吃。狗也不吃,用嘴叼着一直跟到了门口。老五以为是那狗贪心,便拿簸箕赶走了。
然而接连几天,老五却频频做梦。他梦到了儿子离去的背影,梦到了儿子有一天回家的路上被人打得遍体鳞伤,梦到了儿子小时候吃烧饼时,喜欢把饼含在嘴里,还因此被他戏说成小狗子。而更让他辗转难眠的,是小儿子那双漂亮的眼睛,竟和那条被赶出门的狗如出一辙••••••,不过这也并不是第一次了,如今大街上的随便一个年轻人在他眼里长得都像他的儿子。几十年来,他从未解开的心结,终是凝成了心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有些后悔了,他能够下狠心送走最疼爱的儿子,却挡不住泛滥成灾的思念。
冬天很快就到了,多日不见的小野狗又一次出现了。那条瑟缩的小狗似乎比秋时更瘦了,看到他还打了几个哆嗦想跑,只是使尽全力也没有站起来。老五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忽的又想起儿子小时犯错时,那种惊惧乞求的眼神。他把小野狗抱进了家中。他莫名觉得,这个家变得有些完整了。
光阴仍在飞逝着,小野狗变成了精壮结实的大狗,簪子却整日卧床,意识混沌。在给狗起名字上,老五还和簪子争过呢!老五说要叫他小满哥,簪子却喜欢叫它腱子。最后还是簪子妥协了:“小满哥就小满哥吧,可这是什么意思啊?”
老五笑着说:“小满哥就是小满哥的意思啊。”
不过,小满哥还是对簪子最亲,因为簪子一有好吃的都留给小满哥。这狗也通人性,谁对它最好它也知道,总是粘着簪子。本来因为簪子病情渐重而愈来愈凝重的氛围,却被活泼的小满哥给化解了。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大医院的诊断书很委婉地表达着一个意思,便是时日无多,坚持吃药的话还能多挺些日子。老五的手有些颤抖,连小满哥看到他那阴郁的神色,也垂下了尾巴,把头埋得低低的。
第二年的冬天,簪子彻底陷入了混沌,而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变成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方子。不信佛的老五竟变得神神叨叨的,他从每一次的心怀希望,到后来的满腔失望,再到最后的无比绝望。而那些曾经信誓旦旦保证治好病的江湖术士,也乐得在这个可怜的老人身上诈笔钱财。
簪子走的时候,是个雪天。那时本在做饭的老五突然听见小满哥低低的叫起来,还跑来扯他的裤腿。他连忙到卧室去见簪子,只见先前昏睡的她面色红润,突然仰了起来,不受自制的大声喊道:“儿子!儿子!”
小满哥还在不安地低吠,老五却是老泪纵横。他知道,簪子对儿子的思念从没有比自己少过。他也知道,簪子现在有些精神的样子,不过是回光返照。
“回来了!他回来了呢!老头子,你看那不是……”
簪子突然哽住了,重重地倒在床上。这口气她最终没有缓过来,好容易才咽下去。
怔了好一会儿,老五给簪子合上眼皮。他突然一把抱住小满哥,“满哥呦,满哥呦”地哭起来。
这年秋天,秋风肃杀,秋雨下个没完。耄耋之年的老五终日躺在院中的藤椅上,靠邻里与政府的接济生活。他似乎每天除了吃饭与睡觉只做一件事,便是望着门外熙熙攘攘的游人好像在等着什么人。而老五那条叫小满哥的狗,似乎也是到了风烛残年,终日懒洋洋地趴着。老五知道,自从簪子走后,小满哥就像变了似的,整天朝着屋里簪子的遗像发愣发呆。而就是在这发愣发呆的空儿,小狗转瞬变成了老狗,再也无法恢复往昔的神采。
这天清晨,向来早起的小满哥却是沉沉的睡着,再也没有醒来。
发现小满哥死的那一刹那,老五突然觉得,那个人,他是等不到了——这些年他死死守着这间破屋子,妄图能盼回一个不回家的人,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守住。只有那份执念,被他深埋在心底。
南山路,韶华巷。韶华已逝,南山仍在。小满哥的执念是簪子,簪子和老五的执念是儿子,就像秋风的执念是飘舞的落叶,老城的执念是静谧的青石板街。而此刻,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一个人在这里苦苦等待。
故人发已衰白,风尘覆盖,不奢求重来。
只怕君还,魂兮徘徊,徒留空楼在……
小满哥最终是被老人亲手埋在了门前的梧桐树下——那是它生前最喜欢待的地方。老人只是希望,小满哥在死后,仍能在这棵树下乘凉。
“小满哥,小满哥。”老人总是这么念叨着。
没有人知道,在长沙话里,小满哥是“我最小的儿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