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隐隐约约听着半山腰有人喊。
　　 带队组织线路巡检的副连长杨松听出来了，那是哨所方向传来的。在这荆棘丛生的荒山野岭，除了通信连的一个哨所，有活气儿的也就是飞在树上的鸟和钻在林子里的野物了。于是，他对线杆上正在进行备份线缆测试作业的鲁少山说：“鲁班长，你听听，是不是有人在喊？”
　　 鲁少山停下手里的活，侧着耳朵听了听，“远处好像是有人在喊。在这大山里，只见兔子跑野鸡飞的，就是看不见个人影。应该是喊我们的。”
　　 “有可能是哨所的人。”
　　 “谁这么想不开啊？我们刚刚离开哨所，怎么就有人找呢？就是有事，打副连长你的手机，不就行了嘛！”鲁少山随口牢骚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杨松本能地掏出手机，山里手机根本没有信号。其实，他知道没有信号，但还是希望能看见信号。他拿着手机对着线杆上的鲁少山说：“这手机进了山，就是个累赘，能看不能用。”
　　 “副连长，正课时间不能用手机。可能这大山也懂得部队的纪律哟。”说完，鲁少山嘿嘿地咧了咧嘴笑了。鲁少山是山东兵，入伍已过了八个年头，他身形健壮，头脑灵活，做事胆大心细，为人也是耿直豪爽，讲话更是直来直去，从不藏着掖着。部队里这样的兵，能干，好带。其实，杨松只比鲁少山的兵龄多一年，他从冰城哈尔滨入伍，原在北京军区某高炮团，当兵两年后考入张家口通信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现在的通信团。杨松有过当兵的经历，更了解士兵，他也喜欢带鲁少山这样的兵。
　　 杨松反问了一句：“信号懂个啥？还懂纪律呢？！”
　　 鲁少山继续玩笑地说：“副连长，你看看嘛！这信号都知道不该用时，就不能用。这是什么？这是智能手机。通人性！懂你！”
　　 “咋还通人性了？”
　　 鲁少山在线杆上比划着，“你看看吧！这里人影都看不见，你说能看见手机信号的影子吗？早跑没影了。”
　　 “你那是胡扯，不过有句话形容地还是比较贴切。”
　　 “什么话？”
　　 “山里不方便，有事基本靠大声喊！”
　　 一起巡检的几个人，哈哈地笑着附和着。
　　 杨松抬眼朝哨所方向看了看，午后的阳光把大山分割成明暗两个半区，小小的哨所隐没在一片金色之中，只能判定大概位置。“鲁班长，在这大山里，你也喊一个吧。说不定有什么烦心的事，可以喊出来的。”
　　 “副连长，你可别烦我啊，我就没有什么愁心的事。”
　　 杨松感叹了一声，“还是你好啊！无忧无愁的。”
　　 鲁少山心里明白，自己不是没有愁心的事。他也觉得压抑，于是，就扯开了嗓门，“啊——啊——啊——”山谷里顿时有了回音，“是哨所的吗——我们在这——有事吗？”
　　 这不是鲁少山第一次喊山。他喜欢喊山的感觉，层峦叠嶂的群山深处荡起的回声可以传到很远。无论心中有什么烦恼，这一喊，仿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多年的巡线任务，已经习惯了穿行于或崎岖或蜿蜒的山间小路，他喜欢倾听林间鸟儿的啁啾，清脆的声音让他想起村里孩子们的叽叽喳喳。望着这相处近十年的巍峨大山，他的内心不经意间地洋溢出了几分自豪。在他眼里，山是威严的，神圣的。那些参天树木，英姿挺拔，和他连队里的战友兄弟一样的亲切可爱。
　　 看着鲁少山陶醉的样子，大家也先后跟着喊了起来……
　　 大山里传来了一阵阵回响。
　　 “有事——我来了！”不一会儿，一身海蓝色迷彩装的战士沿着小路爬了上来。走近，看出来了，是哨所的战士丁伟。“副连长，是连部来的电话。”
　　 杨松心里想：这破手机，山里没信号，真是耽误事。就问道：“我们刚离开哨所，连部就有事了？”
　　 “是鲁班长，嫂子来队了。”
　　 是鲁少山的媳妇来队了。连部估计他们回去得晚，就特意来通知一下。杨松明白了，得加快巡检进度。
　　 正在线杆上测试作业的鲁少山，听到是说他，便低下头对丁伟说：“小丁，你说什么？”
　　 “鲁班长，刚才连里来电话，说嫂子来了。现在就在连部呢。”
　　 鲁少山听明白了，是自己的媳妇来了。这个不省心的主，没想到还真来了。媳妇没跟他开玩笑！可是想想昨天的事，就不想搭理她。鲁少山飞快地把昨天的事情简单地从脑子里捋了一遍，心里的火还是没消。今天真来了，这么远的路，她还真不嫌累啊！是想示威还是威胁啊？谁怕谁！想到这里，他装着一副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忙着，好像来队的不是他媳妇似的。
　　 杨松看到鲁少山跟没事人似的，纳闷了。
　　 要是在以前，听说媳妇从老家来，他鲁少山早就兴奋的几天睡不好觉。今天是怎么了？没看出他有半点高兴的样子。还有，他媳妇要来队，之前没有听他汇报过，今天怎么就突然来了呢？他们结婚也就一年多，按常理说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啊。
　　 一连串的问题，让杨松有些费解又不便深问。
　　 于是，他对鲁少山说：“鲁班长，你媳妇来了。你也下来休息一下，有什么情况，我上去处理。你有什么话要说，让小丁到哨所打电话先带过去。”
　　 “副连长，我没事。”鲁少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别管她，先晾着！”
　　 听这口气像是小两口吵架了。看样子吵得还很激烈，否则媳妇不会没汇报就来了。看看鲁少山那愤愤然样子，好像满肚子气似的……杨松想了想，回头对丁伟说，“你打电话告诉连部，鲁班长正在忙，先让文书送嫂子去连临时来队住房住下。客气一点说话！”
　　 “是！”丁伟转身跑着往哨所去了……
　　 鲁少山忙了一会儿，下了线杆。落地后，一声不吭。他见杨松走了过来，还是主动开口了，“副连长，检测没有问题，一切正常！”
　　 “好！你先休息一下！”
　　 “不用！收拾一下，我们继续吧！”鲁少山心里清楚，副连长是想让他缓缓神。毕竟媳妇来队了，也是想让他冷静地考虑一下。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他有股倔犟劲，明明心里有事，就是不说出来。
　　 部队里多年的摸爬滚打，让杨松养成了行事谨慎、思考周密的习惯。鲁少山自己不想说，杨松也不便多问，两个人就像没什么事似的，也都没谈刚才的事情。
　　 他们收拾好携行的巡检装备，继续开始了艰苦的穿林、越沟、爬山……标石，线杆，线路，或是隐蔽于草丛，或是站在了明处，它们就像一个个坚守在不同哨位的士兵一样等待着检阅。身后留下了他们巡检跋涉的汗水……
　　 又过两个多小时，他们按预定任务巡检完毕，走捷径开始返回。
　　 返程时，没有工作的压力，本该是轻松的。可是，一个心里有事，一个心里想事，这返程反而比来时沉闷了些。
　　 路过一条小溪时，杨松有意拉住鲁少山蹲下来洗手。清澈的溪流映照着鲁少山那副苦瓜脸的表情，杨松看了不觉地好笑。“鲁班长，你媳妇不打招呼就来了，按说是意外惊喜啊。我咋就看不出你的高兴样子呢？瞧你那副没有表情的脸，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唉！”鲁少山苦笑地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媳妇来了，你好像挺不乐意她来似的。不欢迎啊？那是不是你媳妇？如果不是，你说一声。”杨松一看鲁少山不想说话，略略施了点压，想激他说出心事来。在他看来，战士有了心事憋在心里，就无法有针对性地做好思想工作。
　　 鲁少山继续苦笑着，脱口说出了一句话，“过了这几天，以后还不定是谁的媳妇呢！”
　　 杨松从鲁少山的话语确定了是他们小两口吵架了，听这语气，情况还有点严重。于是，他决定把矛盾的源头引向鲁少山。“怎么了？你还有想法了？是不是过得舒坦了，想换个媳妇了？这可不是什么美事啊！”
　　 “副连长，你就别逗我了。不是我想换媳妇，是我媳妇看我不顺眼，想换我了！”
　　 “这，这什么情况啊，你媳妇想换你？哈哈哈哈，有点意思。”
　　 “副连长，你还笑呢！我都愁死了！”鲁少山捧起溪水呼噜呼噜洗了把脸，他想让自己再清醒清醒。唉，前天刚刚刮过的胡子又长出硬茬了。
　　 “你这个大大咧咧的人，也有犯愁的时候啊。还是你媳妇有招。”
　　 “那是你副连长有些官僚。我都愁了两天了，你咋就没看出来呢？”鲁少山半开玩笑地说。
　　 杨松一听这话，主意来了，他想抓住时机，借力打力。“好，那我这个副连长就不官僚一次。说说你们的情况吧。你也得让我清楚你在想什么？你又需要什么？”
　　 “唉！一句两句说不清！”
　　
　　 二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群山峻岭笼罩在落日余晖之中，清爽扑面的秋风格外撩人。紫色的荆棘花散发着成熟的花草浓郁气息，勾起鲁少山甜蜜的回忆。
　　 他和秦枫相识于秋天，也是紫色荆棘花开的时节。
　　 那一年，他回家探亲，经亲戚介绍，两个人初次见面，彼此印象都非常好。就这样，他约她爬过山，她约他赶过集……相处的时间，总嫌时间太短，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感情也急速升温。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他们也收获了爱情。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那时的秦枫温柔可人，让鲁少山近乎痴迷。想到这些，鲁少山那苦瓜的脸上泛出了一丝甜蜜的醉意。
　　 正在赶路的杨松偶然回头看到了鲁少山的笑意，便停住了脚步。看着那迷离的眼神，他拽了拽鲁少山的衣服，说：“唉！鲁班长，你想什么美事呢。”
　　 鲁少山这才回过神了，忙着回复了一句，“哪有什么美事。这懒洋洋的秋，让人发困。”说完就摇了摇头，心里想：以前那个温柔可人的秦枫已经找不到了，现在的秦枫可真是刁蛮难缠。
　　 杨松借势说话，“走路都困，就可想而知你这几天睡得怎么样。”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家里的事闹的。”
　　 原来是鲁少山的媳妇来队与他的家事有关系。
　　 鲁少山老家在山东农村，村里有不少年轻人外出打工，混得好的就在打工的当地买房定居了。那些在乡下原准备结婚修建的房子，就便宜卖给村里有需要的。这样的房子并不多。前几天，鲁少山的家里告诉他，说村里有套房子准备卖，也有几个人到房主家问过价。房主一直没松口，说房子已经答应人家了。房主说，就这一周时间，拿出一万块钱，房子就给他家，如果拿不出来就卖给别人。
　　 杨松问道：“你在外边当兵，家里还需要房子吗？”
　　 “我家兄弟两个，弟弟也二十多岁了。家里就五间房子，早就商量着什么时间盖房子。”
　　 “是该考虑了。那房子的情况知道吗？”
　　 “房子是前年建好的，也按当时村里的新潮标准装修了，院子和院墙都整修好了，可以随时住人。只是一直没有住。”
　　 “这房子，这房价，也算经济实惠，可以考虑买下。”
　　 “谁说不是啊！得买。我接到家里的信后，赶紧去银行取出5000元钱。自从结婚后，我是把工资留一些，其他的都交给媳妇，再由媳妇决定给我妈多少。”
　　 杨松扭头看了看鲁少山，这个看上去性格粗放的老兵，心思还挺细致，还惦记着在父母面前给媳妇争个脸儿，就安慰了一句：“你做得没错。”
　　 “这一次，准备买房子，家里人都知道这件事。家里也一时拿不出那些钱，所以我就把钱寄给我爸。心里想，都是一家人，寄给谁也一样。也可能是我以前寄习惯了，一时着急，忘了自己是有媳妇的人。”说完了，鲁少山嘿嘿一乐。
　　 “你还有心思嘿嘿乐呢，我看你是惹祸了。”
　　 “是惹祸了。寄完钱，我一忙就忘了告诉媳妇。前天，家里收到钱后，我妈跟我媳妇说了一声，她才知道寄钱的事。”
　　 “这事儿吧，你就应该直接把钱邮给弟妹，让弟妹再给你父母。你直接寄给你爸，让弟妹觉得没把她看作一家人。”说完话，杨松突然想起了兜儿里的口香糖。自从他戒烟以后，兜儿里就常备着口香糖。他掏出了几块口香糖，递给了鲁少山，也扔给了同行的战士。之后，就嚼了起来。
　　 鲁少山也没客气。
　　 杨松问道：“怎么样？这口香糖，嚼的滋味怎么样？”
　　 “还行！”鲁少山随口说了一句。
　　 “这件事啊，就像你里嘴里的口香糖，你嚼得没什么。可你媳妇嚼的感觉就不是滋味了。”
　　 鲁少山明白了，是副连长借事说事，“她是嚼得不得劲。更要命的是，我一不小心捅到了马蜂窝。”接着，鲁少山就绘声绘声地描述起两个人打电话吵架的情景——
　　 电话，是周末秦枫打的。
　　 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还能装着没事似的说几句。不一会儿，就谈到了寄钱的事。秦枫问：“听妈说，你给家里寄钱了。”
　　 “嗯。”
　　 “你觉得这事做得对吗？”
　　 “我是忘了跟你说一声。”
　　 “你不是忘了，你是把我当外人。”
　　 “怎么可能呢！你是我媳妇。”
　　 “你要是把我当媳妇，你能这样做吗？你说我是你媳妇，还是别人是你媳妇？”
　　 鲁少山一听，这不是无事找事吗？急得随口回了一句，“你这老娘们怎么这样啊？”
　　 秦枫一听叫她老娘们，心想自己好歹是个结婚不久的小媳妇。听鲁少山这么叫，一下子激起了她的怒火，“还老娘们怎么这样？怎么样？还老娘们呢，你是看我丑还是看我老呢？老娘我，就这样！”
　　 鲁少山也不嘴软，犟劲也上来了，就回应了一句，“又丑又老的老娘们，咋了？别以为自己是天仙女啊。我就说你老娘们，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