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戏精曾良生:一个农村老头的观影史(散文)
看戏是人与生俱来的喜好,但对于过于喜欢看戏的人,村里人毫不客气地喊他戏迷。而对于曾良生,村里人在晒场上笑谈了半天,最后决定封他为戏精。戏精可比戏迷高出不少档次,差不多就是特等奖跟优秀奖的差距。
一
关于他戏精的故事,有很多来自于据说。没办法,他比我大十来岁,虽然同住在一个村子里,但代沟在那儿放着。对戏入迷至精,从他少年时就有所表现。那会儿可供人看的戏不多,只有人演的戏与电影。虽说县里有几个剧团,但来村里,一年难得两三回。村里人去看戏,主要看女演员。电影倒是常来放映,长年轮着放的只有几个“样板戏”。看来看去,谁也会看腻。事情往往是这样,电影还没放完,晒场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放电影的,一个是曾良生。放电影的已经打上瞌睡了。曾良生也要打瞌睡,但每次,要进入睡眠时又挣扎着醒过来。后来我曾问他,那个看了无数遍的电影你不厌烦呀?他反问,你天天吃饭怎么还要吃呀?我明白了,他对戏有饥饿感。
时间到1980年代,改革开放了,戏也开放了。乡村的戏一下子丰富多彩起来。半班戏、采茶戏、电影、话匣子(收音机),古代的、现代的、神话的、打仗的、谈情说爱的,村里人看戏的热情一下高涨起来。我记得,那会儿放得最多的是露天电影。几乎每个村庄都会包好多场。村里来了放电影的,小孩子们,早早搬凳子到场上占位子,再去邻村把亲戚请来。简直像过节一样。邻村放电影呢,我们早早地吃好晚饭,成群结队而去。我终于明白了,是人都会对戏有饥饿感。村里人人都是戏迷。村里人再戏迷,也会有分寸感,比如说路程太远了,心里再猫爪似的,也会努力克制。太远了,太远了,不去了。曾良生呢,再远也要去看,不愿落下一场,真正做到爱看戏不怕远征难。
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见捡到的消息,说雪塘今晚要放《少林寺》的电影,好看得不得了。雪塘距村里有四十余里路程。那会儿一般人家没有自行车,一切全靠一双脚量。曾良生兴奋得不得了,跟村里每一个人说,企图邀请几个伙伴。很可惜,没有一人答应与他同行。
很好看哩,武打的。他说。
再好看也不去,太远了。村里人皆冷冰冰地回答他。
他还来请我父亲。父亲也很爱戏,可他说:再好看也不去,总有轮得到来村里的时候,我才不走那么远的冤枉路。
这就是戏迷与戏精的差距。
他只有一个人去了。很可惜,他捡到的是假消息。走了四十多里冤枉路,累惨了。戏没看上,真不知他沮丧到什么程度。返回时,带的手电筒再也不发光了,老天爷还下了一场暴雨。乌漆麻黑,他自己不说,谁也不知道他跌了多少回到阴沟里。回到家时已是半夜了,他鼻青脸肿,衣衫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他老婆骂了他一个多小时,把个村庄都骂醒了。据说,他老婆洗他衣衫洗出好几斤污泥。
这件事让村里人有了谈资,一说起就忍不住发笑。就在次日晚上,村里人在我家门前晒场上,说起他昨夜的惨样,便不谋而合决定封他为戏精。这是惨痛的教训,可他偏偏不长记性。村里人发现这个秘诀,时不时骗他,听说某某地方有戏看哟。每一次行骗都能得逞。
二
时代的发展似乎是要成全一个戏精的全部爱好。电影还没有没落下去,电视机就登场了。小布街上商店里柜台上摆上几台挺着啤酒肚的黑白电视机,很招惹人的眼睛。去赶墟的人都要忍不住进去观摩一会儿。曾良生卖了两头肥猪,犹豫都没打一下,就背着一台电视机回家。
曾良生买电视机啦!消息就像长了翅膀。村里人纷纷跑到他家里去,我也是个热闹的积极参与者。电视机摆放在厅堂神龛下,啤酒肚一挺,跟他曾良生一样神气。电视机开着,雪花满屏沙沙作声。有不少人来围观电视机,评头论足。小孩们天生怕热闹不够,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追打嬉闹。有一伙人围着曾良生。他在屋旁摆弄001天线。001天线绑在一根长长的竹篙上。他高高举着,这里摆两下,那儿晃两下,大声问:来了没有?看电视的大人小孩齐声回答:没有哩。他便举着竹篙移过另一个地方。好不容易,电视机里出现条纹状的波浪,看电视的欢呼了:来了!来了!曾良生叫我扶住竹篙,快步走过去。经过一番微调,喊打喊杀的李连杰终于在雪花丛中显现了。现场简直是沸腾了。
我就不信,弄不到电视来看。他一脸的骄傲,扔了支烟给我。
他是应该骄傲。他是村里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的人,从此不用出门就可以看戏了。不用担心有人骗他。电视机不会骗人。
开始,他挺欢迎村里人去他家看电视。田间干活,还会作节日预告:今晚有《渴望》哩,两集连播。过了一段日子就不行了。要看电视得花钱买门票。电视机也从厅堂搬进了卧室。他的道理很简单,镇上看录像看电影都要买票,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是投了资的。考虑到电视是黑白的,又没电影那么清楚,电影收费五毛,他只收一毛。到了晚上时间,或者落雨天,他儿子站在门口收钱。据说有提成,积极性特别高,对每一个人都铁面无私,给过他不少零食的小伙伴也不例外。有位民企老板曾说过,我无法统一员工的思想,但我可以用钱统一他们的行动。曾良生知道顺着人们的行动搞钱,比企业家厉害。
三
看电视收钱,有人非议了。乡里乡亲的,真黑得起。非议归非议,却一点也奈何不了他。大人只有忍住不去看。不看电视又不会死。小孩子们是忍不住的,电视机里喊打喊杀声诱惑力大了。小孩子想看,但没有钱,怎么办?他们只有想法子偷家里的钱了。村里人家丢钱的事变得时有发生。弟弟为看电视偷过一回钱,被父亲吊起来一顿饱打。村里人素来厌恶小偷小摸的人,如今自己的孩子成了贼,对曾良生,不止是非议,简直是恨了。
曾良生的行为,直接促使村里人升腾起购买电视机的欲望。第二个买电视机的是堂叔。他在村里当干部。他不是戏迷,他买电视机纯粹是为了把曾良生的威风压下去。鬼样的,你以为只有你买得起电视机呀?
堂叔的电视机,虽说是也是黑白的,却比曾良生的大。曾良生的十四英寸,他的十七英寸。堂叔的电视机买回来,也摆放在厅堂里。他特意请陈木匠打了个大大的电视柜,电视机上盖上匹红绸布。更大的电视机,艳艳的红绸布,这么一摆,立即把曾良生比了下去。
堂叔把厅堂收拾干净,摆满条凳,俨然是个录像厅了。村里人来看电视,有凳子坐了。村里人就感慨,瞧人家的姿态,不愧是当干部的。之前,去曾良生家看电视,时间从来都是他掌控。自己不想看了,按一下关掉,从不顾虑他人感受。堂叔呢,只要有人来了,就把电视机打开,也鼓励村里人自己动手开。夜深了,自己去睡觉,只要有人还想看,电视继续播放。大人是识礼的,见堂叔起身了,也会散去。就是那些小孩子们,要坚持看到底。我小弟就是这么一个超级小戏迷。我问小弟:看到那么晚,多看到些什么?小弟歪着脑袋,很得意地说:明天有更好看的哩,是“谢谢收看”。
村里人都去堂叔家看电视了,曾良生突然有种强烈的失落感。看戏本是他的喜好,此时电视机却事关了他的尊严。他多次邀请村里人去他家看电视。村里似乎很记仇,没人愿用行动成全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郁郁寡欢。直到后来——这后来的时间不长,大概两三年吧,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电视机不再代表体面尊严富足了,他才释然。有次,他跟我说:电视是用来看戏的,不是用来撑脸的,我不该想到其他方面去。
那会儿电视信号差,又只有江西一个台,到了晚上十二点,就来谢谢收看。对于一般的戏迷,都是一件憾事,何况他戏精曾良生。然而,某一天,曾良生进了回县城,买了套卫星锅头(卫星信号接收天线)回来。锅头一安装好,效果立马显现不一般了。信号稳定,影像清晰,电视里的人,汗毛都看得清。频道多,从中央台到地方台,有四十多个台。有专门播新闻的,有专放电影的,有专播电视剧的,有唱戏的,有打球的。你喜欢什么,遥控器一按,什么就来了。曾良生说,这个世界真好,像做梦一样。对于曾良生,我不得不佩服,他怎么知道有卫星锅头这玩意呢?
他再次成为村庄的热点。安装卫星锅头那天,全村人都去看稀罕了,围着啧啧称奇。无疑,也会打动很多人的心。有人问,要多少钱呀?曾良生竖起两指头。二百?有人说。曾良生说:开你的老玩笑,两千少一点点。1990年代的两千块钱可不是小数字,瞬间把围观者惊呆了。他真舍得。有人感叹。
高价会挡住人们的消费欲望,时间却会把价格打下来。两三年后,卫星锅头的价格跌至三四百,乡镇街上就有的卖。于是,农村人家,几乎没落下哪户没安装卫星锅头。与卫星锅头一同掉下价来的还有彩电。2000年初,我在镇街上开了一家家电店,卖得最多的就是这两样。
彩电也在迅速地更新换代,模拟、数码、数字、液晶,清晰度不断提升,色彩越近自然。曾良生似乎永远走在村庄最前面。第一个买电视机,第一个买卫星锅头,第一个买彩电,第一个买液晶。如今他的液晶电视是村里最大的,六十四英寸,墙上像挂了电影银幕。每每与我聊天时,都要感叹:这个世界多好哇,我这辈子活得值。我想,如果要说幸福指数,曾良生的幸福指数的确在不断增高。
他说这辈子活得值,当然是指看戏。他是个戏精嘛。小老百姓没有多大企望,就是自己的喜好能获得满足,就感到值。真的,此时与虚荣与骄傲无关,有一台清晰的电视机自由自在地看戏,村庄里哪户人家没有?他想虚荣与骄傲都不行。他说,电视机是用来看戏的,不是用来撑脸的。很对。
四
社会继续往前走。计算机来了,互联网来了。
春节回家,我把笔记本电脑带回去了。我在电脑上码字,曾良生过来寻我聊天。他说:听说这个也可以看戏?我说是的。他说:我要不要也去买一台呀?我回头看了看他。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难不成还想赶时尚?我详细给他解说电脑的各种作用,把他脑袋听大了。我说:看戏仅仅是很小的一种功能,如果仅仅为了看戏的话,有电视机就足够了。那我还是不买哟。他这话说得很不甘心的样子。我觉得有点残忍,或许他只是不愿被时代抛弃到后面。
可他毕竟六十多岁的农村老人,电脑程序如此复杂,一个鼠标点错,看戏就变成一件极麻烦的事。于是我安慰他,我买这笔记本电脑,是工作需要,就像你种田要买耕田机一个道理。
去年过年回家,曾良生抓着个华为手机欢天喜地跑过来,说:春赖子,春赖子,快过来看,我也会玩抖音啦。我很是吃惊。抖音这东西我听过但没玩过。他也真时尚呀。他兴奋地翻着他自拍的视频给我看,嘿嘿地笑,很是得意的样子。我说,你真可以呀。他说:不瞒你说,以前看戏呀,总是想着自己也能到戏里去,那该多好哇,让他人看,自己也可以看。可我知道,我一个种田人又不是演员,怎么可能?现在这个社会真是太好了,我居然也可以到戏里去啦,让他人看自己也看。我这辈子活得值了。我说:良生叔你真是戏精呀。他嘿嘿地笑。
我直接怀疑,当年村里人给他封的戏精雅号,就像算命一样算准了他的未来。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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