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礁石】五爷和黄白牛(小说)
一
说起五爷和黄白牛,那是上世纪后半叶的事了。
那时,高山地域的农村,耕种农田,全靠黄牛来耕。因此,生产队养了一些健壮的黄牛,公牛主要耕田;母牛侧重下崽,繁殖下一代。凡是体弱无力的黄牛,不是卖掉,就是年终时,屠宰分牛肉吃;更不用说,那些既无品相又无潜力可挖的牛犊子哪,一个字——卖,趁早卖掉处理,以免耽误了人力物力。
那年寒冬,遭遇了几十年来不遇的大雪。整个天空昏蒙蒙的,雪花如倾倒棉絮花般地撒落;大小山岗,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让人睁不开眼;屋檐倒悬下来的冰尖柱,仿佛像崖窟窿里的石钟乳一般,怪石嶙峋,让人触目惊心;一个个水田,就像一个个旱冰场,扔飘一个小石子儿,嗖嗖地,就能滑到水田边;围着火堆的村民,边嗑瓜子边唠嗑,时不时地望望窗外,偶尔感叹一句“瑞雪兆丰年”;顽皮的小屁孩,更是不怕冷,厚厚的积雪,踩得“嚓吱,嚓吱”地响,彼此相互追逐着,玩得不亦乐乎。
“狗剩家的黄母牛下崽,正难产——”
不知谁的吼叫声,犹如滚雷般,在雪域里不断地炸响,惊动了屋里嗑瓜子唠嗑的村民。大家纷纷探出头来,观望其动静,良久之后,才扭扭捏捏,极不情愿地离开火堆旁,向狗剩家走去。
走进牛圈棚,大家伸头一瞧:只见那头黄母牛,两只后腿曲蹲,高昂着头,发出“哞哞”的惨叫声,不管它怎么用力使劲,那屁股后露出来掌心相反的两条小腿,就是纹丝不动;胸前系着围裙的狗剩爹,屏住呼吸,两眼直冒金光,杵呆傻瞧着;穿着长水鞋的刘队长,徘徊踱步,一股劲地摇头叹气。
“真会挑日子。”嘴上两张皮的李大嘴,双手揣在裤兜里,不停地跺着脚说,“这大雪天的,下崽还难产。”
“羊水早都破了。”凤辣椒摇头感慨说,“逆生,真他妈的遭罪。”
“队长,拽住那两条小腿向外拉吧。”麻子刘两手对插进衣袖里,不耐烦地催促说,“不然,牛犊子会窒息而亡的。”
“拉了,拉了。”刘队长抬起黏糊糊的手,用胳膊擦拭了一下额头,说,“我和狗剩爹,都使劲拉过了,就是拉不动。”
“那就尽快考虑,是保黄母牛,还是保牛犊子?”李大嘴提议说,“不然,这样久拖下去,竹篮子打水,一个都没保留下来。”
“二选一?太残忍了。”凤辣椒深有感触地泣泪说,“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选小的。”
“赶快去请兽医吧。”人群中一小女孩,呜呜大哭说,“再这样干等下去,母子俩都会有生命危险的。”
哭泣的小女孩,名叫冬雪。那年冬天下大雪,母亲生她因大出血无法抢救而忘,父亲为了记住那日子,就给她取了冬雪这名字。
“孩子,兽医站远在三十多里路的乡集场上。这下雪天的,山路崎岖陡峭,路面难走呀!”一向稳重的张大爷,抚摸着冬雪的头,安慰说,“即使能下山,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呀。”
“那该怎么办呀?”泪眼花花的冬雪,喃喃自语说,“要是有人懂医就好哪!”
“懂医?”吴老二恍然大悟,拍着脑袋瓜子,大声地说,“我怎么把五爷给忘了呢?”
五爷,不姓五,五爷只是他当土匪时的绰号。有人说他姓吴,又有人说他姓伍,究竟具体姓啥?无从知晓。只知道,他年轻时,经常出远门,不慎落入了土匪窝,堕落当了土匪,还赢得绰号“五爷”的名号,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消息一传到他家里,不忍众人辱骂的爹娘,双双气绝身亡;备受煎熬的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愤然改嫁,远走他乡,从此,渺无音信。
后来,土匪被整治,五爷悔改自新,落户村里,娶了同是土匪的麻老娘(麻子脸寡妇)为妻,总算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据说《土匪登记册》上,对于他的生平,没有过多的描述,“五爷”二字就是他的名字。平时,他自己不愿说姓啥,别人也不会刨根问底儿去问。因为,谁都不愿意,与曾经的土匪过多去接触,所以,见面打招呼,大家都是“五爷五爷”地叫,而他,反倒其乐意享受。
“五爷,他懂医?”狗剩爹惊问,“那是啥时的事?”
狗剩爹这一惊问,在场的所有人,齐刷刷地,向吴老二投去诧异的目光。
“嗨!即使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的。因为,你们一直以来都没相信过我们,只相信我们曾经是一名土匪。”吴老二叹息说,“刘队长,还是你们自己尽快想办法吧。你看那黄母牛下崽,真让人……”
噙满泪花的吴老二,话还没说完,就被啼哭的冬雪拽拉着,消失在茫茫雪域之中。
“五爷他……”一向滑头的刘队长,话刚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他不停地徘徊着,反复地看了看那难产之中的黄母牛,又时不时地瞧了瞧众人的眼神,沉思良久之后,才仰头说,“黄母牛正难产,开村民小组会议,已经来不及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积极发表一下看法,去叫五爷怎么样?”
“都啥时候了,还集体讨论?”
“对对对,你一队之长,就赶快拿主意吧?”
村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但谁也不愿明确表态,一股劲地找理由,推给刘队长来下决定。只听见“啪”的一声,那黄母牛两只前脚趴下,侧身倒在草料堆里,努力地挣扎着。它试图想再爬起来,坚持生完牛犊子,可不管怎么努力,却始终都没能如愿,只好伸长脖子,“哞哞”地低吟着。
如雪人儿一般的五爷,气喘吁吁,终于跑来了。他甩了甩头顶上的积雪,扒开人群,二话没说,就开始忙碌起来。
茫茫的雪,飘透了心;凛冽的寒风,甚是如针尖般刺骨。心如磐石的五爷,终不能锁住泪帘,他那饱经风霜的脸,泪痕如阡陌。
那呜呜大哭的冬雪,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弯弯的镰刀,不断地挥舞着。吴老二紧随其后,深一脚浅一脚,脊背上也多了一只装着青草的背篓。他俩还没进牛圈棚,就听见狗剩爹的诉苦声。
“刘队长,黄母牛难产,这不怪我狗剩爹哈。”狗剩爹大声地说,“我喂养它是付出过辛劳的。这个,大家的眼睛都是看得见的。”
“嗨!”刘队长叹息说,“谁叫我们都不懂医呢?”
“趁黄母牛还有一点气,那你就尽快想办法处理掉吧!不然,肉质不鲜艳。”狗剩爹顿了顿,又说,“还有那牛犊子,看来,我是侍候不了它的,你刘队长就另请高明吧,别仍在我牛圈棚里,这大雪天的,真晦气!”
一头白雪的吴老二,一听到此话,心如刀割。他再次挤进人群,一探望牛圈棚时,整个人都惊呆了。只见被血水污染的草料上,黄母牛四蹄长伸,双目紧闭,似乎没了气息;一头黄白色的牛犊子,头耷拉不睁眼,颤抖的身子缩成一团,一只脚还有明显的脱臼折伤等,不管怎么瞧看,就是一贼头贼脑的抛弃之货。
“五爷!”吴老二见五爷忙完,凑近他的跟前,低声地问,“啥情况?”
“哎!”五爷瞟了一眼刘队长及众人鄙视的目光,又指了指那黄母牛,直摇头说,“真可惜啊!要是早……哎……”
五爷连连直摇头,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他只是要过吴老二背上的背篓,背在自己的后背上,拿过冬雪手中的镰刀,转身欲离开,继续给羊寻找青草去。
“五爷,我……”刘队长支吾了老半天儿,连一个“谢”字都没蹦出来,牙缝里倒是挤出一句,“你看看那牛犊子?”
一听刘队长那心嘴不搭的话语,五爷心里凉了一大截儿。他下意识地一回眸,瞄了一眼那牛犊子,转身啥也没说,就挤出了人群。
“五爷,你不是一直训诫我,要真心悔改自新,心存善意,重新做人吗?”平时比较傻愣的吴老二,此时居然用起了激将法,他急忙追上去说,“你若再不出手,恐怕它就真埋雪地儿哪。”
“哎,不是我不出手。”一脸疑虑的五爷,停止脚步说,“关键是……”
“五爷爷,我冬雪第一个相信你。”脸色十分凝重的冬雪,拽拉着五爷的手,苦苦地哀求说,“那牛犊子,一出生就没了娘,好可伶哟!爷爷爷爷,您就替我冬雪救救它吧,算我冬雪求求您哪!”
“嗨,你……”沉思良久之后的五爷,指了指吴老二,又刮着冬雪的鼻子说,“还有你,叫我怎么说你俩好呢?”
仨人说着,又回到牛圈棚里。彼此相互协助,五爷背起牛犊子,一起离开了牛圈棚,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之中。
二
一蹦一跳的冬雪,“嘭”的一声推开五爷家的房门,抬腿刚迈过门槛。不料,一股浓烟夺门而出,呛得她即将出嘴的“麻奶奶”几字,硬生生地又给咽回肚里。泪眼花花,迷茫一片,她赶紧把迈出去的腿又给缩了回来。
此时,屋里的麻老娘,正趴在墙角跟儿的火堆前,“唬虎”地吹着快熄灭的火星,欲把湿润的木柴给吹燃。她一听见房门的嘭响声,感觉还有一股冷气袭身而来,便抬头起身,向房门边走边生气地说:“冷就冷吧,还掀我房门干嘛呢?”
“哈哈……”天真浪漫的冬雪,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麻奶奶,是冬雪我,不是风。”
“哦,冬雪呀!”麻老娘虚掩着门说,“这么冷的天,你干嘛呢,快进来烤火。”
“牛犊子,牛犊子。”倚靠房门边的冬雪,指着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五爷和吴老二说,“牛犊子快不行了。”
“牛犊子,哪来的牛犊子?”一脸惊愕的麻老娘,忙敞开门说,“咋个哪?”
“老婆子,快,赶快生一堆柴火。”一听到老伴的声音,还在雪地里的五爷,就喘着粗气大声地嘟囔说,“还要烧一锅开水。”
“烧一锅开水?”
仍在疑惑中的麻老娘,心里更是震惊:估计是那牛犊子真的快不行了,下雪天,还有牛犊子肉可吃,那真是雪中送炭啊!但转念又一想,土匪的帽子都还没脱离干净,不能又干糊涂事,不然,在村里就更难立足哪?不行,我得去阻止他俩。于是,她甩门而出,跨几步上前,挡在五爷与吴老二俩的面前,就是一阵噼里啪啦地猛斥。
“你俩也真是糊涂,自己头顶上那土匪的帽子都还没脱干净,又犯糊涂事,以后在村里还怎么立足?”麻老娘伸开双臂,阻止前进,并凶煞恶煞地说,“哪来的牛犊子,就麻溜点给我送回哪儿去。”
“你,你这是哪跟哪呀?”一头雾水的五爷,恍然大悟,一边推开麻老娘向前走,一边乐呵呵地逗趣说,“麻老婆子,你觉悟这么高,我们怎么舍得吃牛犊子呢?”
“麻奶奶,麻奶奶!”冬雪跑过来说,“不是吃,是救它。”
“真的?”一派严肃的麻老娘,满脸瞬间露出喜色,她惊讶地问,“不是吃,是救。”
“真的。”一旁的吴老二,激动地说,“麻嫂子,是真的。”
“那就好,那就好。”麻老娘急忙挪过去,扶住五爷脊背上的背篓。几人边说笑着,就进了屋。
雪花依然飞扬着,屋里的火堆旁,大家却忙得热火朝天。
一向节约抠门的麻老娘,特地抱来干木柴,替换下刚才那些湿枝丫,重新把火堆吹燃起来。她放下火堆上面的铁链钩,悬挂上铁鼎罐(一种炊具),装满水就烧起开水来。烧了几铁鼎罐开水之后,紧接着,她又换上另一小铁鼎罐,继续熬煮着姜汤。
吴老二配合着五爷,把牛犊子抱放在火堆旁,仿佛像给婴儿洗澡一般,从头到尾,又把污物给清理了一遍,特别是鼻子嘴巴等呼吸道里的污物,做着相应的急救措施,直到呼吸畅通为止;随后,用毛巾帕沾起热水,仿佛像给人搓澡一般,给牛犊子擦洗着全身,就连脚蹄跟儿都没遗漏下;然后,将毛发搓擦干,并用铁梳子反复梳理着,一则把毛发梳理整齐,二则也可起到疏通经脉的作用;最后,给牛犊子灌喝了水草药和一大碗姜汤驱寒,紧接着继续疗理着脚伤等。
一旁调皮捣蛋的冬雪,一时向火堆里不停地添加着木柴,柴堆火旺旺的,烤得大家都是满头大汗,直叫受不了,连连向后挪腿;一时又拿出背篓里的青草,凑到牛犊子的嘴角跟前,哞哞地诱惑并鼓励着它。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大家一阵忙碌之后,耷蔫的牛犊子,逐渐睁开双眼,舒展着四条腿。望着面前的众人,它哞哞地,试图想自己爬起来,给大家一个回礼。只见它伸伸前腿,蹬蹬后腿,努力地爬起来,颤抖了几下,“啪”的一声跌倒;然后,它望了望大家,又慢慢地爬站起来,结果又是“啪”的一声跌倒,如此反复好几次,都没有成功。一旁看在眼里的冬雪,伸手过去欲帮它一把,却被五爷给阻止了。最终,牛犊子还是爬起来了,它站直躯体,抖了抖,摇甩着头,“哞哞”地叫着,似乎在说着“谢谢”二字。
多疑的狗剩爹,带着刘队长,来到五爷家门前,正欲推门而进,一听到牛犊子“哞哞”地叫着,急忙缩回抬起的腿,放下扬起的手。原来,狗剩爹看着五爷仨背走牛犊子的背影,心里就犯嘀咕:牛犊子都快不行了,莫非他们是背走牛犊子想宰肉吃?那不行,牛犊子属于生产队的公共财物,吃了牛犊子肉,就不得再分黄母牛肉;即使吃,也该是我狗剩爹吃那柔嫩的牛犊子肉,因为,放养黄母牛是我付出的辛劳。于是,他极力鼓动刘队长,特地来五爷家窥探一下虚实,以便更加坐实他们仍没悔改的匪气。
刘队长透过门缝,瞧见屋里正商讨着给牛犊子取啥名。他惭愧地抬起头,瞟了一眼狗剩爹,啥话都没说,只“哎”了一声,又钻入茫茫风雪之中。狗剩爹见情况有些不妙,慌里慌张一转身,紧追刘队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