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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高于时间的易堂(散文)


作者:江西朝颜 童生,568.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47发表时间:2018-12-27 11:23:25

【流年】高于时间的易堂(散文) 但我们都躺进它怀里,和它化为一体,因此才不拘礼节地称呼它:“自己的土地。”
   ——阿赫玛托娃
  
   一
   春日的翠微峰,刚刚在久雨中露出了晴好的面孔。我从密密莽莽的丛林中穿过,从乱石嶙峋的崖壁间穿过,仿佛从时光中穿过,仿佛我一直这样走着,走了很多年。
   相对于亘古久远的历史和静默伫立的风景,一个探访者的足迹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事实上,这座位于宁都西北郊的山峰,我不是第一次涉足,但似乎每一次来,都要开启一道全新的领悟之门,完成一次向时间致敬的隆重仪式。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翠微峰是一座风景优美的森林公园,是张丽英得道成仙的道家圣地。它的清幽静寂,它的巍峨雄奇,它的美丽传说,吸引无数观光者纷至沓来,然而它真正潜藏在时间皱褶中的厚重和星月一般的光彩夺目之处,却鲜为走马观花者所知。
   据史载,明亡后,清初“宁都三魏”——魏际瑞、魏禧、魏礼隐居翠微峰,不仕清廷。他们结交另外六名知名学者邱维屏、李腾蛟、彭任、曾灿、彭士望和林时益,在翠微峰主峰的悬崖峭壁之上建造屋舍、读史讲易、授徒传道,号称易堂九子。最为鼎盛的时期,他们建房七十二间,收学徒一百多人,在全国名声大噪,“易堂学派”更被誉为“江西三山学派”之首。易堂,俨然已是清初一座学术文化交流的大本营。
   打开时间的卷轴,我们不禁要感叹一群士人坚韧而持久的守望。自1646年九子筑寨而居,到1708年九子中最后一位辞世者彭任葬于翠微,他们在山上整整坚守了六十二年。六十二年的时光移易,明朝败亡、清兵入关、宁都沦陷……多少沧桑世事在大地上一桩桩一件件地打开,他们却裹紧了自己,像一枚坚硬的钢钉,死死地钉牢在山巅之上。
   当我沐浴着山风,站在九子的碑廊前,望着他们着长衫、执书卷,或站或坐的画像,我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们讲经论道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注定了翠微峰不仅仅是一座山,在历史的来去中,它直指更加浩阔的天地与更加深重的意味。
   陪同的诗人谢帆云将一条幽长的小路指给我们看,他说:“三百多年前,魏禧他们就是从这条路走来,登上主峰的。”事实上,他们的道路,远没有我们眼下所见的平坦。
  
   二
   将时间的指针拨回到1644年。这一年的中国遭遇了几乎是海啸山崩的巨变:4月25日,闯王李自成进京,明思宗自缢;5月27日,吴三桂在山海关引清兵入关;6月5日,多尔衮攻占北京;9月20日,清顺治帝迁都北京——朝代的更迭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完成。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排山倒海的变故,对于时年二十一岁的魏禧意味着什么?他十一岁即中秀才,素以名臣自期,他曾起兵勤王,然而未果。一个前朝的、不肯将就的书生,他所面临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甚至可能性命难保。
   世间机缘似乎早已在魏禧的人生道路上写下因果。那一年,几个砍樵人借绳索登上翠微峰,其中一人跌落身亡的消息传遍了宁都城,由此,一座四面绝壁,从未被征服过的山峰初露锋芒。魏禧决计买山而居,易堂九子中的其余八子,很快与他心意相合,共同参与了买山。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开辟了上山的道路,在山顶建造了可供容身的居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魏禧准确地预言了即将到来的灾难。几年以后的1650年春,宁都城破,清兵屠城,只有翠微峰暂得保全,住在峰顶的九子及其家眷暂无性命之忧。
   九个性格迥异的人,是如何拧成一股粗大的绳,紧紧缚住翠微峰这座最后堡垒的呢?
   魏际瑞、魏禧、魏礼原本为三兄弟,他们出生于宁都一个声望显赫的富贵家族。明嘉靖年间,魏氏祖先因带头赈灾被皇帝亲赐“圣旨魏门”。其父魏兆凤曾在崇祯元年被学使荐举为孝廉,后又荐举为师儒。据民间传说,魏家时为宁都首富,有买山筑寨、广泛交游的经济基础。魏氏三兄弟皆从小饱读诗书,期望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报效国家。正如魏礼后来追述:“当是时,吾兄弟三人谓科名当探囊得,期以古名臣自致,节烈风采,彪炳史册。”奈何时势不由人。
   同在宁都的邱维屏、曾灿、李腾蛟和彭任皆为才子,也是望族之后,他们与魏氏一家有世交之谊,从少年求学之时起,七人便意气相投。后来邱维屏家道中落,但并未因此受到冷遇,还做了魏家的女婿。邱维屏十七岁那年,魏兆凤就决定将女儿嫁给他。有人说:“他家穷,连饭都吃不上。”魏兆凤说:“有我呢!”重义而轻利,以学识人品取人,魏氏风范至今仍为世人津津乐道。
   九子之间,只有彭士望、林时益来自南昌,其余七子都是宁都人。他们的结交,颇富浪漫主义色彩。
   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清军即将进入南昌城,彭士望与林士益二人知道城内即将大乱,于是决定前往宁都投靠朋友。彭士望到宁都后才发现朋友并不可靠,甚至准备趁火打劫。他心中极度失望,心思烦乱间碰巧在魏家大屋门前来来回回地踱步沉思。魏禧看见后,觉得此人很有风度,便拦下打听情况。谁知这一问,便问出了终生的交情。初次见面,二人相见恨晚,在魏家热烈地交谈起来,从白天直至黑夜,从掌灯直至天亮,甚至彭士望洗脚的时候,魏禧还站在脚盆边说个不停。彭士望动情地说:“先生值得托付性命!”他当即决定携家眷来宁都,投靠魏禧。告别时,他问:“我还有个亲戚,也是一家子,能一起来吗?”魏禧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这一年,魏禧二十二岁,彭士望三十六岁。
   很快,彭士望和林时益携家眷搬到宁都,住进了魏禧家中。日后的易堂九子,也终于在宁都完成了第一次聚首。
   彭士望、林时益的到来,恰似一泓泉水,给魏禧和他的朋友们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们相聚在一起,结社吟诗、谈古论今。按说当时参与的诗文同好并不止他们九人,但在相当的学识和共同的志趣牵引之下,九子渐渐成为其间的中坚力量。
   我忽然想起某种植物,多股的枝条朝着天空生长,长着长着,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拧成坚硬的一股。从此,它们便有了力量,也有了相同的方向。
  
   三
   阳光从一线天的狭缝间泄下来,照在石壁间幽绿的苔藓上。它们是时间里最成功的隐匿者,行去千年,依然是安静低眉的样子。我站在刻有“摩巅登天”四个大字的悬崖下方,恍惚间看见第一道寨门轰然打开。
   这道寨门曾经是大石砌成的寨墙,也是进入主峰的第一道关卡。进得寨门,便是一个洞口,洞内有两丈陡坡,一步比一步黑暗。这道寨门轻易不为游人开启,因为实在太险了。魏禧曾在《翠微峰记》写道:“翠微峰孤峰独立,自下仰之,如孤剑削空,从天而仆。……自猿狖飞鸟而外,则皆不能至也。”我抬头仰望,一道裂缝从山脚直贯峰顶。那道裂缝,正是我们上山的唯一途径。
   翻过陡坡,便开始进入险峰。坡顶端有一座石板桥,通向右侧峭崖。今天我们经过时,有路灯照明。但在从前,这里无论白天黑夜都一片漆黑,是故石板桥也叫作暗桥。桥上就设着第二道寨门,据说,曾经的寨门是一道厚重的木门,每天按时开闭,门楗用巨石压住。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过了暗桥,天光突现,但道路却变得愈加狭窄。攀爬在垂直陡峭的崖壁上,禁不住手脚发抖。周围没有可依凭之物,只能抠着石壁侧身前行。这时候,人仿佛变成了壁虎,必须将身体紧紧地巴在石壁上,稍有疏忽,就有可能坠入深渊,粉身碎骨。我无从想象,易堂九子背粮食、携家眷上山之时,上有耄耋老人,下有幼童稚子,中有小脚太太,他们是如何克服重重险胜,一步一步登上峰顶的?
   在彭士望的文字记载中,魏禧曾经在一次攀爬中一脚踏空,险些跌落,情急之下抓住一块石头暂时支撑,是武功过硬的魏礼将他拉了上来。我抚摸着乌黑的石壁,全不知是哪一处曾经滑落过魏禧的脚步。而那些女眷们呢,她们面对这一道尖锐得几可吃人的裂缝,曾经一次次地哭泣,可是几年过后,竟也都习以为常了。如彭士望的夫人朱氏,出身于明朝宗室,一直养尊处优,却也慢慢习惯了辛勤耕作、操持家务,任由十个指头爬满横斜交叉的龟裂瘢痕。
   越过第三道寨门,我们在一处略为平坦的崖壁上停歇下来。站在此处远眺,整座宁都城尽收眼底。当年宁都城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翠微峰的眼睛。那时寨门上还置有阁道阁楼,阁道上又设了滚木、石炮,昼夜有人把守,对面石壁上当年凿壁搭木的痕迹仍在。如今木头和阁楼都被抽走,只有刻痕横着斜着凸着凹着,深深浅浅,刻满时间的暗喻。
   如果你以为垂直九十度的直壁最难攀登,那就错了。很快,一处名叫罗汉凸肚的险峰横亘在眼前,山崖像弥勒佛的肚子一样往外凸着,我们就像一只只小小的虫蚁,紧紧贴在罗汉硕大的肚腹上,小心翼翼地越过罗汉的胸腹、肩膀,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虽然今天最险的地方都已安装上了钢筋拉手和扶梯,但我们也失去了魏禧们面对的那种艰险攀登。
   有风自脚底升起,从窄窄的石缝望出去,云蒸霞蔚,恍然间有了接近天庭的感觉。是的,就要到达峰顶了,然而第四道寨门还牢不可破地盘踞在我们的头顶。寨门用砖砌成,当年依然是把守森严。守卫的兵器主要是一种点火燃烧的箭,叫作雉尾炬,如果密集射出,可以让整条栈道燃烧起来,任何人不得前进。
   此刻,我终于登顶翠微。从第一道寨门开始,四道寨门皆立在最艰险狭窄处。魏禧说:“使三尺童子折荆而守之,虽万夫谁敢进者。”是的,它充满悬念和诱惑,但是它又何尝不是充满了凶险和抗拒!
  
   四
   如果不是亲自绕着峰顶走过一遭,我永远无法想象山上会有如许宽阔的天地。虽然当年所筑的屋寨早已倾颓,但这平阔的地势、密布的竹林、深邃的水井,足以让人嗅到十足的人间烟火味。
   九子中,邱维屏深谙易经,擅长占卜。这一天,他们聚集在翠微峰的公堂中,按古法用蓍草占卜,卜得离之乾的卦象,预示着遵从正道必定能得到发展,于是便把公堂命名为“易堂”,从此便有了后人尊其为“易堂九子”的称谓。
   乱世读易,本是士人的传统,但我们今天重新来看这一个“易”字,会发现它的篆书恰巧是“日”“月”的上下组合,而“明”字即是“日”“月”的左右组合,因此“易堂”实为“明堂”。一个“易”字,巧妙地暗合了九子的政治立场——他们仍旧是明朝的子民。
   我在荒草杂树中间蹲下身来,一遍遍地寻觅着九子存在过的痕迹。一堵接着一堵的墙基,薄薄的青砖,安静地蹲在杂草中,仿佛背负着无法逃脱的孤独宿命。但它们同时又是一座时间的碑,将一群人近似于固执的顽强刻在这里,多少年也不会被抹去。
   人称“勺庭先生”的魏禧,在易堂的东边盖起一栋草堂,堂前用石头垒起一汪水池,水池像一柄勺子,池中种着荷花。他又在草堂门楣上挂了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勺庭”二字。他还在草堂的西侧建了楼阁,用于聚会赏景;在草堂的正前方建了一个石阁,用于藏书。魏禧喜欢桃树、荷花、竹子,便四处种上,将原本简陋的草堂装点成世外桃源的模样。正所谓“云中莲叶秋池艳,天半桃花春井香”,魏礼曾如是描述,“俯视千峰,烟云来去,日月空朗。时或积雪照床,春花接席……”这样的居所,这样的生活,让人心生神往。
   邱维屏较为沉默寡言,可是一旦争论起来,他立即变成了一头狮子,几近咆哮,脾气和嗓门比谁都大。1648年的某个夜晚,邱维屏为“清朝科考会不会继续采用八股文”这个问题和魏禧争执不休,他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暴起,一根根有筷子粗细,其声之大,把整座山的人都给吵醒了。魏禧和彭士望也有争论,“往往动色、厉声、张目,至流涕不已,退而作书数千言相攻谪。两人或立相受过,或数日旬日意始平,初未尝略有所芥蒂”,“诸子中亦意气互激,忿詈出恶声,或号哭欲绝交,转盼辄销亡,胸中无毫发底滞”。争论过后,他们不仅没有绝交,反而加深了情谊。
   更有意思的是,彭任在山对面的三巘峰设学馆时,与翠微峰隔山相望,他经常隔着山谷高声呼喊,邀约秋社。住在山这边的听到后,便有了应和,一唱一和的答问在山谷间回响,其间意趣,唯有知音可解。而魏禧也不啻为一个顽童,兴之所至,他砍下一片芭蕉叶,唰唰几笔赋诗一首后,便命仆人扛起写着诗句的芭蕉叶送给他的诗友,让人不禁莞尔。
   然而,山间的生活又是清苦甚至艰险的。
   彭士望在《翠微峰记》里写道:“山有最不利三,最不利死,最不利涸,最不利贫,无人力资财馈运,难一日居。”最难解决的就是水和粮食的问题。的确,离开了水和粮食,诗意生活从何谈起?山上土地稀缺,最多种点时蔬,种粮根本无法实现,所有的粮食都得从山下购买背上山来。起初财力雄厚并无问题,但难免坐吃山空,尤其在清兵占领宁都,魏家住进了官军之后,粮食的获得更为艰难了。此外,山上时而苦旱,时而苦雨,虽然他们开凿有多处水井水塘,但仍难以满足一二百人所需。更兼山中晨昏寒气逼人,即使在夏天,也要“拥被覆头面,手足犹拳曲”。春夏多雨之季,山洪时常突然而至,冲毁屋舍,冲走鸡鸭猪狗,甚至连人也时时面临险境。某天深夜山洪突发,魏禧的两个妻子被惊醒,起身查看发现险情后,小老婆赶紧扶着大老婆跑出草屋,几分钟之后,草屋即毁,二人幸捡回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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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易堂,位于江西省宁都县翠微峰国家森林公园主峰翠微峰顶部,是清初一座学术文化交流的大本营。易堂九子指的是明末清初以魏禧为首的九个文学家。他们是:魏际瑞、魏禧、魏礼、邱维屏、李腾蛟、彭任、曾灿、彭士望、林时益。他们不仕清廷,在翠微峰隐居,并建造屋舍、读史讲易、授徒传道,以表“火尽薪传”之志。如今,二百多年过去,易堂早已消失在时间的风烟之中,只剩下零碎的残垣断瓦。但是,易堂九子们那种崇高的民族气节,为理想信念不屈不挠、执着坚守的精神,仿佛一束不死的火焰,在历史深处迸发出耀眼的光芒。这篇游记,引领读者攀援悬崖绝壁,登上翠微峰顶部,然后超越历史的时空,纵览明末清初的风云,感受易堂九子坚定的政治操守和坚韧的人格魅力。笔力雄健,内容厚重,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历史文化游记。倾情推荐阅读!【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228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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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8-12-27 11:24:42
  本人孤陋寡闻,竟然是第一次听说易堂和易堂九子。感谢江西老乡的精彩分享!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8-12-29 14:39:4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伙苗        2018-12-31 08:57:46
  增长知识了。时间易逝,坚守不易。那盘山峰而居的岁月真是令人动容和向往,若是于纷繁浮华现世中也觅得一隅静地,温酒小饮,读诗作赋,该是何等美好。
伙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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