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六点准时醒来，起床、抓起手机上厕所，是朱杰开始每天生活的第一件事。
　　 朱杰不是手机控，但上厕所看东西的习惯一直未能改掉，以前是看书，现在改成了手机。先浏览头条，再看一下微信，但朱杰从来只潜水，不参与群聊。当看到医院群里政工科通知明天带笔参加年终测评时，朱杰才意识到，又一年要过去了。
　　 丈夫韩得逸昨晚未归，理由又是加班，作为市辖区区长，的确有忙不完的事，但是否真的加班，朱杰虽有怀疑，却从不去问。
　　 昨晚几个同学聚会，在市妇联当主任的同学黄丽萍开玩笑地说，“你家老公，手中有权，人又英俊，你要当心哟。”
　　 朱杰装作满不在乎，“谁稀罕，谁拿去。是花心的人，谁也管不住；不是那样的人，根本不用管。”
　　 朱杰不是依靠男人生活的人，作为业务出身的市立医院的副院长，朱杰早已是全市两级医院心内科的权威，而且是中华医学会介入心血管病专业委员会主席团成员，是全省几个著名专家之一。
　　 虽然不问，但朱杰知道，韩德逸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丈夫韩德逸，还是很多人眼中的领导韩德逸，手中有权，投怀送抱的自有人在；如果自己愿意，找几个情人也是手到擒来，韩德逸只是不敢罢了。
　　 正要起身的时候，一条微信跳出来，打开，画面里几朵鲜花次第开放，三个字闪出来：早晨好。是儿子的，上大学的儿子，知道母亲的起床时间，每天早晨用不同的微信问候妈妈。
　　 想到阳光灿然的儿子，朱杰的心情高兴起来。在省城读大四的儿子，是一家人的骄傲，一米八的个头，校高尔夫球队队员，继承了父亲的白皙英俊，也遗传了母亲的大度宽容，是许多女生追求的对象。
　　 早餐是两个小包子，一杯牛奶，一个鸡蛋。在女人里，这个饭量不算小。一天紧张的工作，没有足够的能量是难以支撑的，朱杰从不刻意减肥，可这些年来不管怎么吃，体型也一直未变，应该得益于高强度的工作吧。
　　 测评会八点就开始了，二百多人的会议室座无虚席，参加会议的中层管理干部就把会议室坐满了。主席台上也是，只能坐下书记、副院长和纪检组长，其他班子成员只能委屈地坐在会场的第一排。
　　 院长张程锦正在北京接受培训，会议由副书记赵正主持，各中层正职依次发言，对一年来的工作予以全面总结，对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进行剖析并提出改进措施。但多数的发言成了自我吹嘘，一开始还有人听，时间长了，精神松懈，后排有些人开始看起了手机。
　　 发言单位太多，会期一天。中午，院领导们在小餐厅吃饭。端着自己的自助餐盘子，朱杰和分管骨科的副院长张青走到一个小桌一块吃饭。
　　 “朱杰，你说，这会一开一天，门诊病人一大堆，到底是开会重要，还是看病重要？简直是不务正业。”张青开始了自己的抱怨。
　　 “知道你是工作狂，开会权当休息。你在这里休息，让年轻医生多干点，也给年轻人个机会呗。”朱杰随意答道。
　　 同为业务型领导，朱杰和张青无话不谈。但二人工作方式是不一样的，张青精力旺盛，注重亲力亲为，很多人慕名而来，非他不治。朱杰注意传帮带，这些年培养了很多业务骨干，放心让他们工作，也减轻了自己的压力，没有朱杰的心内科也是全市最强的心内科。
　　 四十六个部门的发言到下午三点才结束，而后是民主测评。这才是大家真正关心的环节，或者是部分人关心的环节。有心进步或关注职称评定的人们提前就和有投票权的人们打了招呼，请求大家关注。平常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还完全不顾及脸面，这是朱杰最鄙视的行为。为什么要尊重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代表了一个民族的良知。朱杰忘记了这是哪位名人曾说过的话，但一直以有良知要求自己，对工作尽心，对病人尽力。朱杰从来不曾拉票，但票数从来都是最高，公道自在人心，对公道、对人心，朱杰还是充满自信的。
　　 没去关心投票的结果，会议结束后，朱杰径自去了自己的医生办公室，自己分管的心内科主任孙德珂请自己会诊一个危重病人，现在要看检查结果、听主治医生的意见。
　　 病情分析会结束，已是六点半，正准备回家的时候，政工科的电话打来了，“朱院，测评结果出来了，你票数最高，优秀。”是负责计票的副科长王丽，她母亲的心脏搭桥手术是自己做的，效果特好。这小姑娘成了朱杰的粉丝，每次测评结果都先告诉朱杰。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结果年年如此，朱杰故作欣喜地倒了一声谢谢，心中并没感到特别的喜悦。
　　 这个时间点了，韩德逸没有打电话，肯定是又有了应酬，不回家吃饭了。关于回家吃饭，两个人的约定和一般家庭不同。因为太少回家吃饭，韩德逸不回家吃饭不用给朱杰说，回家吃饭时才说一声。既然是自己一人，索性就在单位吃点，再在办公室写会儿论文。
　　 晚上小餐厅的人很少，毕竟领导晚上值班的少。独自一人吃完饭正想走的时候，正碰上党委书记魏增厚进来。
　　 “朱院长，先不要走，说几句话。”魏书记是行政部门转来的领导，还是市政协副主席，虽不懂业务，但是是实际的一把手，两个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年终测评结束后，很快要调整干部了。市立二院的院长缺位，争取一下是有希望的，到时我会推荐你。市立二院虽不如咱院专家多，但因为是新建医院，场地大、设备先进，争取多引进人才，假以时日，会大有可为。”魏书记说话直接，透着真诚。“你的能力肯定能胜任，如果成功，你不用谢我。能推出一个院长，也是我的成绩。”
　　 “原来没想过这事，你这一说，倒真勾起了我的欲望。发挥学科优势，培养一流人才，建设一流科室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如果能当院长，希望能把一个医院的整体工作带上去，当然要谢谢你。”朱杰多年沉浸于业务和管理，成绩颇丰，经验老道，平常看到医院工作的优缺点，但因不在其位，一直隐忍不说，现在有了机会，正好一试身手。因为魏书记说话坦然，自己也就没有假装客气。
　　 回到家已是近九点钟了。论文没有写成，得到的消息却还不错，洗完澡，没心思看书，朱杰便走到阳台去看风景。
　　 自己所住的楼房是一家人在本市的第二套房，一百五十多平。原来的那套是韩德逸原来单位的自建房，因为韩德逸工作的调动，家离上班的地方远了，二人又选了一套离两个人单位都不远的新小区。买的时候便宜，现在已经升值三倍多。想想现在拥有的资产，价值一两百万，朱杰吓了一跳，这还是刚刚结婚时买楼还四处借钱的那个小家庭吗？
　　 一排排路灯把公路向远方沿伸而去，亮灯行驶的车辆把街道变成一条川流不息的灯光之河，一眼望不到边。这只是北方一个地级城市，已是相当的繁荣。城市扩大了几倍，十几倍？朱杰不清楚，很多地方自己都没去过，因为不断地增大，这座城市已经变得熟悉而又陌生。几十年改革开放的成果，让城市无限增大，让人们拥有的财富极度增多，已经远远脱离了年轻时为吃饭穿衣仔细盘算的时代。
　　 楼在十七层，楼前都是小高层，没有高大建筑，正适合登高看远。一直忙于工作的朱杰，逃一时之闲，细看城市夜景，想想当前的家庭和工作，一股满足喜悦的心情由然而上心头。
　　 躺在床上，平时入睡极快的朱杰，脑中过起了电影，从自小因贫困求学的艰难，到现在生活的富足；从十几岁的小姑娘，到现在二十多岁儿子的母亲；从刚入职的生涩，到如今工作的驾轻就熟。生活虽然经历了艰难，但毕竟生活没有辜负自己。如果真的当了院长，在见面会上如何开始自己的第一次开场白，如何迅速熟悉院情，开展工作……天快亮了，朱杰才沉沉睡去。
　　
　　 二
　　 第二天早晨，在闹钟声里，朱杰费力睁开朦胧的双眼。上完厕所洗手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双眼发红，眼袋增大，真的老了，朱杰心里感叹。但随即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才四十几岁，怎么能说老呢。
　　 昨天会诊的病人，按会诊意见治疗后病情已稳定，刚到办公室，主治医生便来向朱杰报告好消息。朱杰正在接黄丽萍的电话，高中同学肖晓从美国回来，黄丽萍请客。问清了饭店的地址，朱杰和主治医生一块走出办公室，到病房查房。
　　 这是每天例行的工作，也是每个医生期待的时刻，主任和几个医生跟在朱杰后面，逐个病房巡查。主治医生简单汇报治疗情况，病人反应，自己的疑虑。先是主任发表意见，多数情况，朱杰只说一个字，好。对主任也有疑虑的，朱杰给出自己的意见。主任孙德珂是朱杰带出推荐为主任的，对此没有丝毫的嫉妒。在医术上，朱杰从不藏私，年轻的医生们每天在查房过程中都能解开自己存疑的问题。
　　 查完房回到办公室，王丽的电话正打过来，“朱院，测评成绩已在微信公布，但票数被改动了，你成了班子成员中最低的，没被评为优秀，被人做手脚了。”
　　 不便多说，王丽挂了电话。朱杰脑子有点涨，脸色也潮红起来。分管政工的是副书记赵正，院里的第三把手，业务一般，一门心思当官。看来调整干部的信息赵正也知道了，而且把自己当成了竞争对手，正在为前进道路排除障碍。
　　 自己怎么办，找魏书记？肯定不行。魏书记问自己怎么知道的，自己如何回答？再说在别人眼中，自己真的优秀到已是全院最好了吗？算了，随它去，顺其自然。真不相信邪门歪道能成气候，大不了仍干自己的副院长，继续钻研业务，这样想着，朱杰释然了。
　　 同读医学院的肖晓去了美国读研，研究生毕业后没在美国从事人人羡慕的医生工作，却倒起了电子芯片，当时国产芯片还没发展起来，肖晓不知哪来的渠道，一趟趟往返北京和美国硅谷，几年下来很是发了财，在北京、海南和省城买了多处房产，是十足的富婆了。
　　 黄丽萍把宴席设在了海鲜城。朱杰打的过去的时候，在本市的七个同学已全部到齐了。其他同学喝酒，只有陶四琦开了车，喝的白水。
　　 喝完一杯酒的时候，黄丽萍建议肖晓说说自己的发财史。
　　 “发财是以前的事了，钱已经够花，又弃商从医了，执业几年后准备以海归身份去北京发展，医术虽不如朱杰，但海归的噱头在北京找个好医院，还是不难的。美国的种族歧视太厉害，没安全感和归属感。现在国家发展这么好，机会更多一些，还是回国好，况且有这么多好同学。”肖晓颇多感慨，给大家共同敬了酒。
　　 席散后，大家各自回家，朱杰和陶四琦同一个方向，便坐上陶四琦的车。陶四琦现在是市里著名的房地产开发商，资产十几亿，是同学中的佼佼者，但为人低调，参加私人场合从不用司机。
　　 “朱杰，你儿子是不是给你提起过我家陶琳？”陶四琦边开车边问朱杰。
　　 “今年暑假陶琳去我家找韩伟借书，我见过了。你家闺女是越长越漂亮了，有没有想过给我家当媳妇。”听到老同学的话，朱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那当然好，孩子的事都是自己做主，只要孩子同意，我求之不得。”陶四琦语调里充满了喜悦。
　　 陶四琦发现，自己这个年龄段的人，上学时男生仰慕的女生都是学习成绩好的。但毕业几年后发现，成绩好的女生多数都不幸福。大概是一直被人崇拜、宠着，时间长了不食人间烟火，男生多敬而远之。最后的结局不是成为剩女，就是匆忙嫁人。陶四琦的女儿非常优秀，自己才不希望女儿有那样的结果。和朱杰两家关系本来就好，如果两个孩子有缘，就再好不过。
　　 朱杰发现自己一直忙于工作，从没考虑过孩子恋爱的事，听陶四琦这么一说，再考虑儿子和陶琳亲昵的样子，似乎还真是在谈恋爱。
　　 回到家已是九点多，坐在书桌前，朱杰拨打儿子电话，想探一探猜测是否真实。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十五分钟，拨了五次，朱杰终于打通了儿子的电话，“韩伟，你刚才给谁打电话呢?那么长时间。”
　　 “妈，我和陶琳正说事呢，看寒假去哪里玩？我俩的美国护照办下来了，今年寒假时间长，我们想报团去美国放松一下，顺便练一练英语口语。”韩伟话里透着兴奋，思绪显然还未从与陶琳的通话中转出来。
　　 “你们是不是谈恋爱了。”朱杰不太确定的问。
　　 “是的，妈。我俩自小同学，青梅竹马吗。”韩伟很自然的说。
　　 “那会不会耽搁学习啊?咱不是说准要考研的吗。”朱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自己毕业时家里穷，急于上班挣钱，没能考研，已成为一生最大的遗憾。现在大学已近普及，没个硕士、博士学位根本找不到好工作。家里条件好了，儿子没了后顾之忧，是不是也没了进步的动力？
　　 “当然要考研，陶琳也要考研。恋爱考研两不误，只会相互促进。你放心吧妈，陶琳成为你媳妇和你儿子成功考研都是大概率事件。好了，陶琳又打进来了，我们要再确定一下路线，挂了。”没等朱杰回答，儿子已经挂了电话。
　　 “还没娶媳妇就忘了娘。”朱杰收起手机时心中说道，本来还想再嘱咐几句什么，想想现在的年轻人似乎什么都比自己当年，甚至比自己现在都懂得多，也就释然。
　　 因为家里没人，每天中午朱杰都在小餐厅吃饭。这天，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魏书记的电话打了进来，“朱院长，在哪里？在小餐厅吃饭。你到我办公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