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香花又开
　　 “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风各自愁。”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丁香，丁香，无论何时何地念的时候，就觉得蕴着雅韵，含着芳香。喜欢丁香花，其实最初是喜欢这个名字。历代诗人们都把丁香满身结上愁绪，我知道丁香花这个名字也是在戴望舒的《雨巷》里听来的。
　　 那时候读初一，罗老师是师大刚毕业分来的新老师，他教初二语文，给我们代历史课。罗老师穿深蓝夹克，银灰色喇叭裤，白球鞋，中等个子，浓眉大眼，黑脸膛，腼腆，略带点羞涩。讲开课他就自然多了，流畅，博学，两节课下来，就吸引了大多同学。很多时候，在课堂上他会把那些与内容相关的脍炙人口的著名诗词随口背诵给我们听。“初唐四杰”，“唐宋八大家”“诗仙、诗圣”……
　　 丁香花就是那时候罗老师朗诵时我知道的，他说丁香花是开在江南的花，是诗人们寄托相思、愁绪的，是很美的一种花儿。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芳香/丁香一样的忧伤……
　　 那一年我开始喜欢读书，喜欢背诵唐诗宋词，虽然似懂非懂，但我喜欢那韵律，那些对我来说模糊朦胧又美好的情感、意境，常常在心里生出千百种意象、场景。读李、杜、白，辛弃疾、苏轼、李清照、陆游，会背《琵琶行》《春江花月夜》……记得“红酥手，黄藤酒……”“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一学期后，写作文忽然就很顺手了。作文课上老师会经常读到我交的作业，有时候罗老师也会拿了我的作文本去他做班主任的初二二班念给他的学生。
　　 后来想，在你幼稚的时光里能有一位好老师引领一段，真是幸事。
　　 那姑娘一样的丁香花在我少年的心里描绘了不知多少回，一直以为她是开在江南的花，是氤氲着江南灵秀的结满忧伤的花。实际上她耐寒耐旱，喜温暖、喜阳光，西北、华南、华北、东北都能生长，秦岭地区也有多种野生丁香。十八年后的春天里，我在北京植物园见到了丁香花。
　　 是一团紫吸引我，不，是那一股奇香召唤我，抓住了我，远远就被浓浓的奇香沁袭。初闻丁香花，并不好闻，这花香是具有迷惑的、侵略性的，香的人瞬间犯迷晕，让人迷醉。细看一朵丁香花，它也并不美，就像普通女子，五官端正，却是怎么看都少了那么点灵动。但它繁茂的簇簇花团还是很美的，细细碎碎粉紫或者纯白花朵，开着时光的安暖。
　　 与一朵花相遇，也是需要缘分的，就像一些有缘人。和雪雁原本是看牡丹的，我却在丁香园里不知归路，绕着一树一树丁香花转，每个品种的树上挂着名片，仔细读过，默记心里。木樨科植物，种内繁多，有紫丁香、蓝丁香、北京丁香、毛丁香、什锦丁香、红丁香等十几种，四月初开花的紫色、白色系丁香花是最常见的。丁香花是哈尔滨市花，据说丁香花茶，能提神醒脑，缓解忧郁，有美颜效果。
　　 我发现原来老家每年三月底山坡上一簇簇紫色的无名花开得那么那么艳，那么那么香的就是丁香花啊！大人们是不会让小孩子靠近那花的，说闻了那花会得头晕病。
　　 从十二岁知道名字，到三十岁认识，就像一个人想念了十八年，见面了，那么温暖、踏实。
　　 我用借来的傻瓜相机，以丁香花为背景，给雪雁拍了好几张照片，二十岁的她走在那个没有阳光的春日清晨，我举着相机捕捉她美好的浅笑，那一瞬间就想起那首《雨巷》来——
　　 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去年此时丁香花开，紫衣优雅，白裙清丽，宛若仙子。走在泡桐树遮蔽的街道，与簇簇丁香花对望，她莞尔，我，也莞尔。上传照片时，纯留言说还没见到过真的丁香花。我说江南就有呀，她说没有，从来都没看到过。
　　 忽然想，怎么可以让草木情结的女子不识丁香花呢？我沿花枝满道而行，悄悄折下一枝来，和着春风花香一并寄给灵秀女子，美人识花，花识美人，天涯同好！
　　 时光匆匆，尘世纷扰。又是一年丁香开，我要一直在心里种着花……
　　
　　 二、鱼腥草
　　 那天嫂子在朋友圈发照片吆喝：猜猜看，我挖了什么？
　　 我回：鱼腥草，加了一个眼馋的表情。
　　 竹篮里是刚挖的鲜嫩鱼腥草，紫红的小叶径，白嫩的根沾着点点泥土，那么鲜活，那么诱人，我似乎一下子就闻到了它们特有的芳香。
　　 家乡的二月早已春意盎然，那些春草，是清甜的，空气里流动着花香，干净的天空飘着白云如棉。桃红李白麦青青，一簇迎春花已落尽，绿叶渐浓，风吹柳枝飘摇，吹开油菜花铺天盖地，馨香，浓郁，招蜂，惹蝶，也招引一批批游人。绿毯一般的田野豌豆花开一大片，爸爸在洋芋田里拔草，妈一定是端着一瓢玉米站在鸡笼前喂那群红公鸡黄母鸡，老黑狗翘起尾巴围着竹篱笆跑前跑后，时不时对着咯咯、咕咕的鸡群汪汪叫几声。
　　 正是午间休息，我对着屏幕上的画面翻来覆去看，唤醒遥远的记忆。
　　 第一次吃鱼腥草是七岁那年春天。
　　 星期天我照例提上竹篮寻猪草，那头小猪全指望着我提回来的野菜青草吃饱肚子，喂大了交公家完成生产队分派的毛猪任务。黄婆婆的两个孙女从县城来，和我们一起去田间玩，姊妹两挎一只小巧篮子挖野菜。我的眼睛始终不离这花枝招展洋气十足的姐妹，在一帮灰头土脸的小伙伴面前，她们确确实实是惊艳了我的眼和心。姐姐文丽，妹妹文英，姐姐十二，妹妹九岁。当然，这些都是平时在大院里听大人们片韩传（音，陕西方言，侃大山的意思）知道的。
　　 文丽高挑个子，皮肤白皙，柳眉大眼，声似银玲，黑亮长发用崭新的粉色花手帕在后脑高高扎起马尾辫，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落在发间。文英腼腆，两颊绯红，带一丝羞涩。短发齐肩，齐刘海隐约露出弯弯眉毛，淡淡天蓝色发带和蓝花的确良小衣裳真相配，她一直跟在姐姐身后忽闪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小小的我艳羡得咽了好几次口水，想搭讪，却不敢开口，她姊妹两都说洋县普通话，我这一口地道的山腔怕她听不懂，也怕她笑话。
　　 文丽说她婆让她俩今天挖折耳根回去吃，几个小孩都不知道什么是折耳根，文丽故意卖关子，就是不解释，说一会她挖到你们就知道了！我们要的猪草多得是，水芹菜、鹅肠草、繁缕、婆婆纳、紫地丁、甜甜草、稻搓菜，四五个孩子叽叽喳喳，走小路串田埂，剜猪草不忘要看看这城里来的姊妹要挖的折耳根到底是个啥。雯雯突然大叫，快来这边田埂呀，好多鱼腥草都长出来了耶！文丽一听两眼放光，快速蹦跳着小跑几步奔到雯雯跟前蹲下去就挖起来。啊？原来城里人把鱼腥草叫折耳根呀！……哼，还以为什么宝贝呢！
　　 文丽说她婆说鱼腥草就叫折耳根，清热解毒，败火，挖回去中午做凉拌菜。我们也拔鱼腥草，和许多野菜一起给猪吃，人可没吃过。
　　 我剜了很多鱼腥草回家问妈，这个好吃吗？咱们怎么没吃过？黄婆婆今天要给文丽她们做这个，说吃了身上不长疙瘩不生疮。是不是呀？妈说是能吃的，她以前也吃过。你今天挖得多咱就捡出来给你拌拌下饭吃。我把竹篮里的猪草到在屋檐下，蹲地上把鱼腥草捡出来，浓浓的鱼腥味直窜进鼻子，觉得很不好闻，十分好奇，想尝一尝吃在嘴里会是什么滋味。
　　 我看着妈把它们在清水里洗净，装进大瓷碗里，撒了点盐。妈说可惜没香油呀，我烧点菜籽油吧，妈让我烧把火，她往锅里倒一点点菜籽油，待油熟铲出来稍微一凉，浇在上面拿筷子拌了拌，夹一根放进嘴里，我听见轻轻的嘎吱声，妈不说话，用筷子头在盐罐子里沾了沾，拌了两下。夹两根边给我往嘴里送边说，吃吧，就这样了，做成腌菜比这样拌着更好吃，还能放得住，啥时吃啥时候取出来一些。我嚼着拌鱼腥草，觉得这味道怪怪的，说不上是好吃还是不好吃。不过那年月天天吃浆水菜也是腻了，换个口味也不错！就着这碗菜，红薯稀粥也呼呼喝一大碗。
　　 印象里记得后来我又特意剜过几次鱼腥草，妈还做了一坛子干腌菜，味道好极了。成家后有一年我也试着学妈的样子做过鱼腥草腌菜，味道却不敢恭维。问妈妈放多少调料，妈笑笑说没数，就凭感觉来的，我也不再问。这是春天的味道，是属于妈妈独有的味道，永远在记忆里醇香…
　　 偶尔在超市的菜架上看见鱼腥草，小小一把，标价十元。有时候也会站在那里一愣神，思绪飞到我的村庄，我的田野，看见那些绿叶紫背的鱼腥草鲜嫩，茂盛，看见妈把晒蔫的鱼腥草切碎加盐，撒进调料，翻拌，揉搓，装坛里，封存，连同相思和盼望一起封存，待我春节回家打开来……
　　 正是踏春时，野菜、春芽，是春天独有的美味。闻一季清香，品一岁悠长，回味时光更悠香。
　　 在他乡，我在小花园里转悠，春光无限好，乱花眯人眼。我知道肯定不会和一株鱼腥草相遇，它长在潮湿温润的地方，北方野外的干燥里不适合它。剜一把苦苦菜，假装走在故乡的田野里……
　　 消息提示音不断响起，打开手机，收到嫂子发来的一组照片。她说又和孩子们一起在家门口剜鱼腥草了，给你看看美美的田野，看看你小时候无数次走过的田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