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大兵今年四十来岁，个子在一米八零左右，身材不胖也不瘦，乌黑的头发，高高的鼻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浓浓的眉毛，乍看上去，长得帅极了。唯一的缺陷，是他的左腿有点短，走路一瘸一拐的。
　　 他的妻子叫翠花，模样很养眼，唯一的缺陷是左眼有点呆滞，是只假眼。
　　 他们膝下有一对儿女，妻子贤惠，儿女乖巧，生活不算殷实，但也是衣食无忧。
　　 大兵虽有残疾，因为他是伤残军人，市里硬指标安置，厂子根据他的身体情况把他安置在保卫科，说白了就是个把大门的门卫。他却毫无怨言，每天乐颠颠守着自己的岗位，尽职尽责。想想那些当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在前线的战友，想想为了掩护自己牺牲的班长，大兵很幸运，很满足！
　　 那是一场激烈的战斗，班长和他掩护班里的战士突围，敌人的机枪扫射过来，班长身子扑在他的身上，为他挡住了枪子，大兵抱着浑身是血的班长滚下山坡，侥幸躲过了敌人的追击，可他抱起血泊中的班长，班长已经不行了，他用渴望的目光望着大兵，“兄弟，拜托……你回到……家乡后，代我去……看望一下我的……奶奶，奶奶……是我最……亲的……人了！我答应……她活着……回来的！”班长说完，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
　　 战斗结束后，高杰埋在了当地的烈士陵园，大兵伤好后左腿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被部队嘉奖，授予三等功奖章。
　　 离开部队时，大兵和三个老乡战友李大力、孙志、张军一起来到班长墓前，和班长告别。大兵抚摸着班长的墓碑，回忆着和班长在一起的岁月，想着班长是为救他牺牲了性命，要不，躺在墓穴里的是他啊！他失声痛哭，对着班长的坟墓发誓：“班长，您安息吧！我不会忘记您的救命之恩，牢记您的嘱托，把奶奶养老的。”他和战友擦干眼泪，背着行囊，毅然走向回家的路。
　　
　　 二
　　 大兵发了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工资的一半钱，拖着一条残疾的腿，乘车去远郊的一个山区里偏僻的山村，看望班长的奶奶。
　　 等他来到高杰的家乡，找到村委会，村长告诉大兵，高杰家里只剩下一个双目失明的奶奶了。奶奶和高杰的感情很深，只要家里来人，便拉住人家的手，求人家打听高杰的情况。可高杰迟迟没有消息，老人整日以泪洗面，本来就残疾的眼睛渐渐失明了。如今，老人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靠着村民和队上照顾度日。老人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等着孙子回来。
　　 大兵忘不了和奶奶相见的那一幕，他跪在奶奶面前，哭着说道：“奶奶，您就把我当成您的孙子吧，我会经常来看您的。”
　　 奶奶的老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泪水洒满了大兵的军装。
　　 从班长家回来，大兵心中便多了一份牵挂。每个月都会从自己的工资中挤出点钱，寄给班长的奶奶。老人的名字他不知道，村委会成了他寄信的唯一地址，他让村长转交给奶奶。
　　 后来，他成家立业，有了媳妇桂花，大兵爱翠花，为了不引起家庭矛盾，他偷偷把吸了十几年的烟戒掉了，而省下的买烟钱，再悄悄寄给老人。这一坚持，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三
　　 改革开放后，厂子开始和市场接轨，科室承包减员，优化组合。后来厂子破产了，工人分流的分流，内退的内退，下岗的下岗，经商的经商……可唯独残疾的牛大兵在绝路上徘徊。他是个残疾人，正常人还没有岗位，哪里有他残疾人的位置？他无奈地领了安置费回到家中，愁苦的翠花接过来他手中的钱，盘算着给他交上养老金，这些钱也所剩无几。大闺女正在读大学，小儿子也在读高中，都是在花钱的时刻，孩子的学费是个不小的数字。“唉，以后的日子该咋过呢？”翠花一声叹息，重重压在大兵心头。
　　 “没事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有出路的。”大兵安慰着桂花，可出路在哪里？他心里也没底。
　　 不用上班了，大兵悠闲在家很无聊。出去找工作，人家见了他都是摇着头。一个瘸子，谁会用他呢？健康人还满大街找工作呢？瘸子想靠打工挣钱，有点异想天开了吧！
　　 在家实在闷得慌了，他想出去转转。他想到了班长的奶奶，好几年不见老人了，也不知老人现在怎么样了？此时的他迫切地想去看看老人。
　　 他给翠花撒谎说，想去远郊的战友家看看，求他帮忙找工作。翠花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嘲弄地说道：“去吧，去吧！同是战场上的英雄，看看人家活的，瞧瞧你活的！”
　　 大兵一跺脚走出了家门。翠花的话很伤他心，他惆怅地想着：“我活得咋了？战场上我受过伤，工作中不偷不抢，下岗了，咋就活不出人样了？”
　　 他几经周折，来到班长的家乡，如今这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来的破旧房子几乎看不到了，村子也向外扩展了许多。
　　 等他找到已经苍老的村长，村长一下子认出他来，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道：“谢谢你，这些年一直惦记着老人。”说着，他从铺下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慢慢解开，里面是一沓子钱币。村长递给他说道：“老人已经在五年前去世了。她临走时把这个交给了我。她说，‘这娃是个好孩子啊！我的生活队上管着，我不缺钱花，他给我的钱我分钱没动，你交给他吧！他也不容易，让他用着钱养家糊口吧！’如今，你来了，这些钱还给你吧！”
　　 大兵颤抖着手接过村长递过来的手帕。他感觉手帕上还有老奶奶的余温，他把手帕贴在自己的脸上，泪水打湿了手帕。
　　 那天，他在村长的带领下，来到老奶奶的坟墓前，摆上供品，烧纸钱祭拜，临走时在老奶奶墓前磕了个头。他替班长履行完了最后的孝心，从此，也断了心中的这份牵挂。
　　
　　 四
　　 回到家中，大兵手里攥着老奶奶给的钱，给翠花谎称是战友借给的钱，让他做个小买卖用的。
　　 当时，小火锅生意在城市里很红火，两口子开始盘算开个火锅店。他们是残疾人，享受税收政策的优惠，将来一定能赚钱。两口子越想越兴奋，他们晚上合计好，第二天两人马不停蹄地分工跑手续，找门面，准备桌椅板凳，火锅用具，做好火锅店的前期准备工作。
　　 他选好良辰吉日，“大兵火锅店”在鞭炮声中热热闹闹开业了。开业的第一天，大兵把李大力、孙志、张军请到店里。久别重逢的战友见面格外亲，握手，拥抱，嘘寒问暖，悲喜交加，泪水和酒水交织在一起，举杯痛饮。
　　 说起回家的经历，三个人却沉默了。大力下岗了，在一家私企打工，社保金自付；孙志身上留有战场留下的旧伤，时而发作，无奈只能病退在家，那点工资支付医药费都成问题；张军是位司机，单位车都承包给个人了，社保金也得自付，生活窘迫。大力喝了杯酒，伤感地说道：“没想到啊！战争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站出来保家卫国，把命都交给国家了，我们战场上流血，回到家中却流泪，我们的命怎么苦呢？”说着，说着他竟然哭起来。
　　 孙志也在抹泪：“可恨我这身上的伤啊，一到阴天下雨浑身疼，可给人家说谁信？你们说，当年我们当兵干啥呢？在家闲着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他也陪着大力在哭。
　　 张军也在叹息，他说他觉得活着很累，若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不去当兵，也许早到事业单位，吃香的喝辣的了！
　　 三个人哭着，说着，生活的不如意心酸事任意发泄着。大兵劝着他们：“不管生活遇到多大的坎坷，要勇敢面对，想想牺牲在战场的那些战友，我们是多幸福啊！”大兵的话起了作用，三个人很快调整情绪，破涕为笑。他们说着，笑着，一直到半下午时间，三人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搀扶着走出店外，大兵把他们送上出租车，挥手目送他们远去。他心中暗下决心：等自己发了财，一定要赞助这些战友们，让他们走出困境，感受到战友的温暖。
　　 火锅店第一天打烊后，两口子数着手中的钱眉开眼笑，那些红红绿绿的票子仿佛是一朵朵盛开的花朵，在他们心中灿烂绽放。他们靠着自己的辛苦打拼，终于收获了丰收的喜悦。生活就像橄榄果，细细咀嚼，有苦也有甜啊！
　　 那一夜，夫妻俩美美地过了一次久违的夫妻生活，一阵激情过后，两人拥抱着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年前，火锅店着实地红火了一阵子。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们俩忙碌得有点招架不住了，每天来吃火锅的人满为患，两口子忙碌得不也乐乎。
　　 大兵给三个战友寄去了过年的礼物。礼品不多，却是他对战友的一颗炽热的心。
　　 他计划着，等再干上一年，手里有了积蓄，就请个帮忙的，让翠花也放松一下，安心打理家务，过一把当老板娘的瘾。
　　
　　 五
　　 但他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打破了他的梦想，他的心一下子掉入了冰窟。
　　 年后，在家里过完了假期，夫妻俩一早来到火锅店，一下子懵了。在火锅店的大门上，一个红色的刺眼“拆”字赫然醒目，像是纵横交错的一把把匕首，扎在他们心头。
　　 同样在纠结的还有许多商户，他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情绪愤怒。原来这里是一个马路市场，属于城市偏僻的街道。因为不在主干道，所以临时盖了一排简易板房，当作门市向外出租。因为附近有学校，商户纷纷在这里搞起饮食业，这里渐渐成了一处风水宝地。可随着城市文明程度的提高，这里已经成了城市的死角了，脏、乱、差，严重影响了城市的文明建设，因此被市政府下令叫停，拆除取缔。
　　 板房房租便宜，加上免去税收，大兵小本生意倒也能赚钱。可一旦这里拆了，大兵的火锅店去哪里找房子？城市到处在绿化美化，马路市场逐渐取缔了，去租那些正规的门面房？光租金就令人瞠目结舌，哪里还能有钱赚！两口子一下子傻眼了！眼看到手的赚钱门路又被切断了！
　　 大兵呆呆地坐在店里的板凳上。他一时头脑混乱，下一步怎么办？他一时捋不出头绪来。偏偏在这时，买板面的老秦走进来，忧虑地问他：“牛兄，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我们的管理费可是一交一年啊！大家商量了，他们不给退钱，不包赔损失，坚决不撤！”
　　 大兵一想：对啊！管理费我们交过的，现在什么说法也不给，有点强人所难了吧！他横下心说道：“对，不给说法坚决不搬！”
　　 翠花手里拿着市政府的限期拆迁通知单，正在低头仔细读着，听了丈夫的话，忧虑地望着他说道：“人家可是有时间限制的，到期不拆，强行拆除，后果自负。这上面说得很严重，能抗过去吗？”
　　 大兵苦笑着说道：“他们不敢不管我们死活强行拆除的，一定会有说法的，先拖着走吧！弄一天就能挣一天的钱。”
　　 “好，”老秦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大伙没看错你，只要你能顶住，我们齐心合力和他们交涉，一定能胜利！”
　　 大兵摇摇头：“不要抱太多希望，因为这里影响市容，早晚要取缔的，这是大势所趋，抵挡不住的。只是希望我们不要损失太大就不错了！”
　　 老秦哭丧着脸说道：“娘啊！这要是买卖不能做了，我该怎么办呢？”
　　 “就是啊！好不容易买卖有起色了，这一下子又完了！”翠花愁容满面。
　　 “愁啥？路是人走出来的！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大兵自信地说道。
　　
　　 六
　　 一个月期限马上到了，拆迁办不断有人在做商户的工作，居委会、办事处领导齐动员，挨个和商户做工作。大兵选为商户们代表，和拆迁办谈判。他红脖子杠脸和他们据理力争，最后，甚至把自己的奖章摆在拆迁办工作人员面前，他们一看愣住了。想不到偏僻小巷还藏着战斗英雄！拆迁办和市场管委立刻肃然起敬，马上做出了让步，答应了商户们请求，退回他们的管理费，补贴了他们损失，商户们满意了，也开始自找出路。
　　 大兵把火锅店的零碎家伙收拾回家，火锅店空荡荡的了，拆迁办一个工作人员握着他的手，感激地说道：“谢谢英雄支持我们的工作。”大兵却摆摆手，意思是应该的。可他看着自己辛苦经营了几个月的火锅店被拆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心里却很不是个滋味。
　　 火锅店没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啊！大兵开始寻找新的地盘。可找来找去总是不如意，好位置房租贵，他这个小本生意根本承担不起。偏僻的地方生意又不好做，白耗功夫。他和翠花想推个车子在学校门口买早餐，可学校门口的小摊车子多得无处下脚。一来二去一个月过去了，眼看生意无望了，翠花一跺脚，出去当清洁工了，大兵又悠闲在家了。
　　 这次大兵真的很郁闷。午休时分，翠花没回家吃饭，他给儿子做了点饭，儿子吃了上学走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情低落到了极点。难道我的命运就这么苦吗？始终走不出困境？他又想起了老班长，想起自己当兵的年代，抚摸着那些证书和奖章，思绪又回到硝烟弥漫的战场场景……曾经，这些证书和奖章是他做人的底气，是他引以为自豪的荣誉，如今，他却感到这些东西黯淡无光了，他突然有点懊悔：假如自己不去当兵，也不会落下残疾，自己的人生也许是另一番风景。可如今，却失魂落魄，有种英雄被冷落的感觉。郁闷之际，他又重新吸起烟来，借烟消愁，却愁更愁。
　　 烟吸够了。“唉……”他叹息一声迷迷糊糊进入午觉。
　　 一阵电话铃的声音，把大兵壮惊醒了。他拿起电话，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牛哥，我是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