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往事】最冷的寒假(散文)
一
我在外地求学的第二个寒假,真冷,冷得彻骨!
说起这个寒假的冷,我的一个东北朋友说,怎么冷也不会像齐齐哈尔到零下45度。我说,还要冷。他无奈地摇摇头,蹦出两个字:极寒!
是的,那是我人生中“极寒”的寒假。清楚地记得,距离寒假就差23天了,这段日子再没有收到妈妈从老家邮寄的地瓜干,我以为是要我坚持到寒假。想见妈妈的心情,比地瓜干好,每天都那样盼着,仿佛也是充饥。似乎妈妈的笑,妈妈的话,都成了我抑制食欲的佳品。
不过,我还是希望看到妈妈寄来的包裹,包裹里的东西不是迷藏,只是想看着妈妈缝纫包裹的走线,想从走线上看到她的心情。我想要的是,这些走线里藏着的母亲手指尖的温度,只有我可以感知。
但噩耗传来,叔父打来电报,只有两个字:母病。接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传达室的老者还怔怔地看了很长时间,我的表情发呆,他根本就读不出什么来。“母病”,病有多重,她的身体从来就没有闹过疾病,连蚊子叮咬起个火疖子也没有,怎么可以病了呢?如果是病重,那这两个字画面应该加上“速归”两个字,一个字一毛钱,也就是多花两毛钱。叔叔吝啬?他不会一毛不拔的,在山上干活,大忙的日子,他总是把碗里的菜分一大半给我。应该是让我回家,可他也应该明白,就差几天就放寒假了啊!
我手中攒着两个字,却无解,电报纸在手心被手汗濡湿了。我知道了,妈妈若是安好,还会邮寄地瓜干,若是安好,也不会打电报让我分神,此时我的学习紧张度几乎在零点,考试也不难,不复习也过得去,这些他从来不问。那时只有邮电局里有电话,而我根本就没有告诉妈妈学校的电话号码,我想听妈妈亲自对我说,是怎么病了,病多重……
回家!这是准备放寒假的车票钱,兜里就有8块了。又接到了第二封电报,相隔一个小时。这次多了一个字:回县城。
县城,那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也是妈妈一辈子没有踏足的地方。难道妈妈病重住进了县城医院?我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我很庆幸,提前给妈妈买了礼物,早就叠好放在了旧布做的旅行包里了。我的妈妈需要儿子的安慰,哪怕是一根针,一张普通的只印着一年12个月份的挂历,她都满足,可以笑一个假期。
那是一方被窝揣在怀里温热了很长时间的蓝色正方形围巾。去上学了,妈妈的影子不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有一方围巾,已经缝补了几次,秋收,就包裹着头到场地上摘花生,她摘花生往往比挣日固定工分多好多,她干“不计成果”的活儿可以每日五分,而摘花生可以拿到8分,她每次都努力争取这个工分数。我求学,毫无经济能力,但我知道一定要省出给妈妈买围巾的钱。我几乎跑遍了我在的那个城市的小商店,大的百货公司我不敢踏入。终于花了六毛钱,买下了那方精美的围巾。我曾经想,妈妈接过儿特地为她在大城市买下的围巾,是怎样的兴奋,我怕妈妈当晚失眠,可失眠了我也愿意,因为她几乎从来就没有因我而兴奋过。
她会爱不释手,她一定先责备儿这么破费。但此时,非常时期,我马上把眼前短暂出现的母子相见的温馨画面,用手撩走,给统统抹杀掉,变成一片模糊。
二
叔叔在老汽车站接了我,什么也不说,我早从他瘦削而蜡黄的刀把脸上看到了不祥的符号,听到了悲切的啜泣声了。
在县城医院苍白、阴森、冰冷的太平间。我把那方蓝色的围巾系在了妈妈的脖颈,尽管妈妈脖颈僵硬着,不知道随顺了儿子,可我不能怪她了。更没有出现妈妈的苛责,她不管我了,花钱是我的事儿了,可她似乎还在低低地说,儿啊,这是妈养儿收到的唯一一件孝顺礼物,谢谢儿!这些可以让我的寒冷的心自我温暖一点,辛酸比寒冷要好,我这样想,要求可以退而求其次。
接下来就是那个漫长而极寒的寒假,因为妈妈的突然辞世,一下子把这个寒假的温度降到了极寒,正如朋友描述的那样,是零下,是北极,是冰天雪地。
父亲已经卧床了,他一言不发,这个寒假,他似乎之说了一句话:靠你自己了。而且是在不同场合,收拾老屋、洗菜做饭、晚上入睡,都是这样一句话。重复着,是无奈,也是坚信。我默默地听着,也不想回答他什么,本来就是一个没有问号的句子,无需回答。
之前,妈说,如果熟悉的人,要走了,就擀面条。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她说,傻孩子,面条就像根绳子,拴住呗!将妈妈的遗体送入火炉,魂灵和骨灰飞向了天空。回到家,我好失落,怎么就听叔叔的话,要她自由地飞去,而不留下一抔温暖的骨灰!我不能埋怨父亲,他没有去送别最后一程,也无力登上那座焚化人体的青山,我只能恼恨地瞪着他,表达出我的不满,可这些都无济于事,徒增我心底的怨怒和寒冷。
只能拿面条来拴住了,我相信,这是妈妈的策略,是她的意念,就一定可以拴得住。
我打开家里的面斗,只剩下几瓢白面了,看看条案上还放了一袋子没有加工的小麦,知道这是为我寒假做精美面食而留下的,可妈妈还没有来得及磨面,撂下了好多没有干的事儿,悄悄作别了我。房间里太冷,让我打了颤,一股冷意透过背,钻进了心里,我滴着眼泪,挖出了所有的面粉,我要用很多的面粉,擀成长长的面条,拴住妈妈的灵魂,留住她永远温暖的笑容。她不会怪我不会过日子,不会怪儿这么破费,就是怪我,我会无情地反驳她,她总是笑着听我的陈词,哪怕是要挖苦她,她都显得很热情。
水和面粉搅拌在一起,满满的一瓷盆,我把面团放在了面板上,可用水太多,擀面杖压住就粘在一起,我只能从每个面斗里翻,只有一些“二过面”,黑色的,加进去,不知加了多少,终于可以擀成面饼了。抬起头,才想起妈妈说的“软面饺子硬面汤”(“汤”在胶东是面条的意思)的话。我找来了当年我曾经做泥水匠用过的长条木尺,才把薄薄的面饼切成了规规矩矩的面条,但面条的宽度实在不像妈妈擀过的面条,也好,宽了结实,拴住妈妈的灵魂,紧紧的。我带着怨气,甚至是咬牙切齿地切着绵软的面。
父亲卧在炕头上,盖着棉被,只露出头,一双十分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心中有些发毛。他早年闯荡过朝鲜的新义州,在当地开菜园,后来就开饭馆,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厨师。朝鲜战争爆发后,父亲带着妈妈从战火中逃奔祖国,后来在大跃进的集体食堂干过主厨,他做饭,名声在外,没有不伸出大拇指的,干净,口味好。他早就说过,以后靠我自己了。也许这是他的人生经验。他是一个严肃而固执的老师,尽管做饭是他拿手的专业,但他可以一言不发。当我把那一堆面条放到盖子上,几乎累成了面山,才从眼睛里挤出一丝暖光,然后缓缓地闭上了,这是他满意的表示,我明白的。
冷峻,是父亲的本色,我总以为他的骨子里装的是傲气,很不近人,但这种傲气让我学会了坚强,他不想让一丝的温暖软化了我的生活,他知道,他所剩的日子可能也很有限,再多的不放手,可能对我都是软皮蛋,拿不起也放不下。就像曾令我特别感激而又十分畏惧的林成老师一样。他教我小学五年级语文,差不多每次都是把我留下,只为用一个词语造句,每次递给他看,都是一个叉子,记得用成语“敝帚自珍”造句,不下30遍,直到天黑了,他才在句子后面打了个半对的勾,我只能带着遗憾也带着被解放的心情怏怏地回家。
我想,竟然世界上还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而且都被我遇见了。也无遗憾,我偏偏悟出了一些冷色调里的哲理,他们都是想给别人更多自己动脑动手的机会,不然林成老师也不会耽误了自己的休息时间无聊地陪着我吧。
三
那次,做饭,父亲终于坐起了,用被子裹住身体,他要抽烟。我不劝他少抽,他的时光里不能没有旱烟,有时候他看着袅袅升腾的烟圈,静静地出神,或许这是他的乐趣,剥夺了,他还有生的希望么!但他有话要说,嘴唇蠕动了几下,盯住了我说,你妈还给备了8个咸鸭蛋,可惜没有腌好,又怕路上打碎……邮费又贵……
眼泪,再怎么坚强,也像洪水决堤,充满了眼眶。父亲也知道我无言就是不想提及妈妈的事儿,因为每次都是泪汪汪。
年三十的夜晚,我们家,只有我和父亲伴着昏黄的15瓦灯泡。我要亲自包饺子了,这是我第一次动手包饺子,我很为难,技术难度太大,但我不能让父亲在一个没有饺子的年夜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他可能只拥有这一个寒冷的年夜了。
没有猪肉,我在坛子里抓了几把小虾皮,这是父母每顿熥白菜要用到的荤味,在切好的白菜上撒一点小虾皮,舀点面酱,加些许的花生油。父亲依然毫无表情地看着我包饺子。这次的面和得算合适,揉过几次之后,我又放在面板上醒面,感觉柔软劲道了,我动手了。
我想起了妈妈擀饺子皮的情境,左右翻飞,不看见她怎么把饺子皮从小擀面杖下拿出来,就像飞碟一般,飞到了面板的一角,几个人同时包饺子,她都供得上饺子皮。居然,我一出手就像妈妈的功夫,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是耳濡目染,也许是无师自通,根本就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也擀皮飞快。父亲的眼睛有了转的动感了,他随着我抛出的饺子皮,视线从手上飘移到皮上。
放寒假到过年,几天时间里,父亲好像有了生命焕发的迹象,消瘦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尽管他的肚子依然挺得很大,我相信,一定不是那些他吃了大半辈子的止痛片在起作用,而是儿子的热情消融了这个没有烟火之家的凄冷,还有,是父子相依为命的温度点燃了他生命的希望。我相信,相濡以沫的微温余烬,远远胜过熊熊的篝火。
包饺子的白菜馅,我攥出水分了,包起来感觉很轻松。父亲的眼睛看着饺子而活动,突然,他从身下摸出了两枚钱币,示意我洗净。这么少?我慌忙问。他无言。简直是一个谜,其实包进去多少都是谜。我和父亲一人一枚?是他特意留下的两枚,再也找不到第三枚?不想了,应该是前者的判断正确。
我包出的饺子,是用手指尖把面皮捏合在一起的,就像是一个没有喂饱的小猪,肚皮还是瘪瘪的,放在盖子上总竖立不起来。父亲伸出两手,大拇指和食指做捏合闭紧的样子,然后手腕往一起收。
哦,我想起了,当初妈妈曾经和我说起饺子,饺子就是过年的一朵花,那些手指印就像印在饺子上的花瓣,这样日子过得才像开花一样,好看,也灿烂。
也许,我的所有,面相、身材、走路的样子,都与父母大相径庭,可就是手上的功夫十分相像,一学便会。面皮在手下翻出了花瓣的样子,是玫瑰?暖暖的瓣儿有点像;是栀子花?雪白的瓣儿被一线收拢。当年妈妈说,饺子就是元宝,的确也像,可妈妈从来没有过家藏元宝的历史,也许是她太向往最美好富裕生活的愿望,被她赋予在饺子的模样上,或者是想包进饺子的肚子里。我看饺子就像一只只小船,正欲起航,也许与我年轻的心态有关。一盖子水饺,整整齐齐地排布成阵,真的就如漾起了欢快的涟漪。短暂的愉悦,我忘记了妈妈,可妈妈好像正在看着我的进步,看着儿怎样成人了,成了生活的主角。可我的心中,没有半丝暖意。饺子煮好了,我先给妈妈盛了一大碗,她的饭量仅十几个饺子就饱了,可我要妈多吃。屋里没有妈妈的灵位,没有专门给她的地方了。我端着一碗饺子,四下看着,妈妈纺棉花的时候,总是在炕头最里面,她被子还在,父亲不允我搬走,我在被子上放了一张旧报纸,捋平了,稳稳地放上了一碗饺子,还有一双红红的竹筷。
四
在寒冷里,那顿饺子给了我和父亲温暖。我们把饺子吃完了,谁也没有吃到那两枚钱币。我说,妈妈太贪财!是啊,妈妈“贪财”,我叔叔告诉我,我妈妈一个秋天都在山里复收地瓜花生,她跪在土地里,用儿童玩具般的小镢头,一寸一寸地刨,为的复收残粮养猪喂鸡,弄点钱供我求学,才落下了拉肚子的毛病,最终脱水了。妈妈在寒地里求食的辛劳,都是为了我!寒冷侵蚀着我的心,仿佛瞬间就要停住呼吸,心脏被寒冷迅速冰冻起来。无泪,只有周身的酷寒。
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妈妈走后,露出很尴尬的笑,可那已经是在这个极寒的寒假里的一缕阳光,不,是令人悲伤,可还是要寄托情感的月亮。屋外是一片皎洁的雪,冰月的冷晖毫不吝啬地洒满了院落。我们家住在距离村中心远点的山脚下,远处的鞭炮断续地响着,我真不希望鞭炮轰鸣。我在院子里,看着月亮,我在默念我的妈妈,想着我离开妈妈去读书的画面:一件我很喜欢的棉线中山服,三双雪白的袜子,还有一包炒熟了的花生米,硬塞进了我的行囊,盛不了,她居然把几本书抽了出来。说,我儿读书都装在聪明的脑子里,用不着带!她没有留给我辩驳的余地。1978年的10月,我是乘坐着队上要去海港拉煤的拖拉机去六里外的汽车站的。妈妈一直踮着小脚向前趋着,一手高举着,不知嘴里嘀咕着什么。我坐在拖拉机的挡泥板上,看到妈妈追不上了,停住了脚步。这是她第一次告别她的儿子,也是她不能放心的出行,因为我要去离家300多里地的城市。城市,太可怕了,妈妈怕我眼色不够使的,怕我没有钱在那个城市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