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辞旧迎新，有人欢喜有人悲。别人的悲伤或许是因为一年光阴的逝去，而我的悲伤却因为亲人的离去。
　　 24年前的这个日子，舅舅走了，老人家走的如此匆忙，以至于我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舅舅就永远地离开了爱他的人。二十多年来，每到这个日子，总不由得想起他老人家，想起过往与舅舅有关的点点滴滴，以及那些在经年岁月的淘洗中越来越清晰的往事……
　　
　　 一
　　 记忆中那是关于舅舅的最早片段。
　　 小学毕业前夕，班主任带领全班同学在“六一”儿童节之际进城照毕业照，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来到了舅舅的家。
　　 那一年，我11岁。
　　 走进舅舅的家，是一个并不宽敞的过道走廊，同时它还是表姐的卧室，其余的房间格局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印象最深的是走廊右侧的主卧兼客厅，虽然房间甚至没有我家农村堂屋的面积大，但清新雅致的布置，却是我平生第一次目睹，似乎曾经某个小人书中的场景立在了眼前。对于那时年少的我，借用今天的语言来描述，那绝对是“高大上”的体会。
　　 突如其来的白色世界就这样冲击了我的视觉，以至于近四十年了，每每想起，记忆犹在。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哦！原来城里人的家，是这样的！”
　　 白色的墙壁上，一幅纵向的虎啸图映入眼帘，两旁大书“横眉冷对千夫之，俯首甘为孺子牛”。身着藏蓝色中山装的舅舅正端坐在右手的单人沙发上，目光炯炯，和蔼可亲。据母亲讲，舅舅年轻时帅气俊朗，当年舅母作为支边知青，俩人一见钟情。可想而知，那时的舅舅有多么的英气逼人，但更可贵的是舅舅的才气和实干精神。
　　 走进房间，那些造型别致，图案迥异的钩织物几乎呈现在茶几、沙发、餐桌等所有的家具和器物上，有三角形、圆形，还有方形的，洁白而精致，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如此精美的钩织设计，正是舅母的杰作，却成为日后我对艺术的最早认知。
　　 当我用懵懂的语言一字一句朗读那些诗句时，舅舅解释了它的含义，也因此，我知道了鲁迅——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
　　 那天，舅舅还给了我一元钱。那个年代，一元钱可谓巨款一笔。没有犹豫，我找个借口，直奔百货商店，很奢侈地买了上百个水果糖，彻底在同学们面前显摆了一把，尽管为此回家后甚至挨了母亲的一顿揍。
　　 多年以后，当我《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及至《藤野先生》；从《社戏》到《祝福》；从《狂人日记》到《为了忘却的纪念》，鲁迅的作品渐入心扉。尤其来到金昌和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我方渐渐理解，原来，许多年前看到的那个诗句，正是舅舅的自勉，更是他老人家一生的写照。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舅舅，总会想起那个诗句。不知是因为舅舅的启蒙，渐渐喜欢上了鲁迅的作品；还是因为那句诗词，记住了舅舅的家；也或者是因为那年“六一”平生第一次收获的“巨款”。但舅舅对我的启发，以及后续在鲁迅作品中不断汲取新的养分，却是不争的事实。
　　 同年秋天，因为一场感冒持续不愈，咳嗽不止，母亲带我到城里求医，看完病，我们去舅舅家里吃饭。那天，舅舅特意多做了几个菜，我并不管大夫的所谓忌口之说，见美味就要品尝。
　　 于是，舅舅关切地问我：“丫头，检查了什么病呀？”
　　 “关节炎！”我脱口而出。
　　 “明明是气管炎！瞎胡说啥？”母亲不悦地纠正我。
　　 舅舅摸了一下我的头，爱抚地说：“丫头！都该上初中了，一个女孩子，说话做事一定要稳妥，不能张口就来，记住了吗？”我吐了一下舌头，为自己的不羁而难为情。
　　 那是舅舅给我上的人生第一课。
　　
　　 二
　　 据大哥讲，舅舅很早就参加了工作，年轻时更是才华出众，五十年代中期，毕业于银川一所干部学院，不久，就得到了组织重用，年纪轻轻便成为我们那里的组织部长。不料，却遭小人嫉恨，在1966年被错划成“右派”，遣送回原籍“劳动改造”。坚强的舅舅和舅母在民勤那片贫瘠而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承受了来自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打击，终于等来了平反昭雪的那一天。1969年落实政策后，舅舅重新安置工作，再次回到额济纳旗达10年，却终不得志。在我去他家不久，耿直而倔强的舅舅不愿被当地的个别少数民族排挤，调至武威地区工作。一年之后，恰逢金昌建市，于是，舅舅成了我市最早一批的建设者，此后，他一直在金昌工作，直到去世。
　　 1986年，我高中毕业考入一所卫校读书，母亲照例让我给远方的至亲们写信报喜，舅舅便是首当其冲。
　　 到卫校报到后不久，我被学校委以重任——成了学生会的体育部部长。一天，刚刚收到舅舅的信从收发室取回，却被通知到学生会开会，只好拿着信跑到五楼会议室。那天开会，主席说了什么我已不记得，只记得那个一向自命清高，潇洒帅气的学习部部长偶尔瞥见我手中的信，非常惊讶地问我：“这是谁写的？毛笔字的功底可不一般！”
　　 “鄙人的舅舅，怎么地，有何高见？”我戏谑道。
　　 其实，我不会写毛笔字，更未曾练习过，所以不懂。
　　 舅舅在信中鼓励我学好专业，照顾好自己，多参加社会活动，尽可能地帮助同学。短短的三页信纸，由于毛笔字的缘故，字数并不多，但关爱之情却溢满其中。以至于，那位平素满身文学“细菌”的清高部长竟央求我，要看一下那封信的内容。
　　 “好吧！那就满足你这个文化人的好奇心吧！”
　　 眼角瞥见他崇拜的神情随信的翻阅从脸上一一掠过，之后，又十分肯定地对我说：“你舅舅一定上过私塾！这种文化和书法功底非一日之寒。”我没有考证过舅舅是否上过私塾，但我深信舅舅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
　　 那封信，我一直带在身边，可惜在实习时几次搬迁宿舍给弄丢了，找了很久也未找到，心中郁闷了好久。后来，我和学习部部长成了“铁耙子”一样的哥们，再后来，他成为我闺蜜的男友达一年之久，直到毕业后分手。不知是否因为舅舅那封信的缘故，我们之间，直到今天还偶有联系。
　　
　　 三
　　 准备实习的那年假期，母亲和我做了一次长谈，她老人家希望我毕业后去金昌工作，一则不希望我一个女孩子在外闯荡，她有点不舍；再则，在她的兄弟跟前工作，母亲比较放心；还有，她可以借故看我，与兄弟一家见面叙旧。母亲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一下子触及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知道，对于家族中只有兄妹三人的现实，远在千里之外一隅的母亲，更渴望自己的女儿离兄弟近一些。
　　 我答应了母亲。
　　 在我上学的那个年代，做了两届学生会部长的我，在毕业分配时，是可以优先留校和进入自治区首府工作的，学校每年有数量不等的机动指标。我在返程时专程到金昌告诉舅舅自己的想法，最主要的也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多年未见，舅舅老了。尽管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依然穿着挺括的中山装，但脊背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挺拔，岁月的痕迹同样刻在了舅舅的额头和眼角，也把我的记忆从过去拉回了眼前的现实！
　　 八十年代末期，新生的金昌正处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宽松的人才招徕计划，使得像我这样的统招生就业相对容易。舅舅说：“还是来金昌吧，至少没有民族‘歧视’问题。”接着，又提醒我不能谈恋爱，不能带男朋友来。我按时返校，不几日，便回绝了那个很久以来对我关照有加的学长示好，且没有说明任何理由。
　　 我不知道，曾经在额济纳旗辉煌人生经历下的政治迫害，会带给舅舅怎样的精神摧残？即使时过境迁，老人家都不愿提及。也许，那种隐痛，非亲历者能解；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希望我再回到那些地方，或受伤害。
　　
　　 四
　　 卫校毕业后，学校顺利将我派遣至金。在当时的局机关报到时，办公室主任见我的字写的不错，就留我在机关帮忙。一年后，单位准备派我去省上的业务主管单位进修，主任私下对舅舅说，我人机灵工作踏实，想把我留在机关，但舅舅执意让我回到了现在的单位。他说：“丫头，你性子太直，不适合在机关，女孩子还是干专业好！”
　　 多年以后，当我在自己的业务岗位上独当一面时，我方理解了舅舅的良苦用心，也从内心感激他当初替我做的选择。
　　 回想初到金昌，是舅舅安排我住到政府单身公寓；是舅舅把表姐的自行车送给我上下班；是舅舅每到周末让我到家里改善伙食；他教会了我“捏”饺子而非包饺子；教会了我用适当比例的水和面，一次烙两张饼；他让身在异乡的我，有了家一样的温暖，但更重要的是教会了我如何控制自己，尊重他人。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晚饭后我和表姐俩人一起洗锅刷碗。不经意间，想起一个笑话，就一边笑一边给表姐讲，二人在厨房乐个不停，待到收拾完毕回至客厅，我俩仍笑声不绝。舅母问及缘由，知是笑话一枚，就让我们讲，我和表姐又笑又讲，上气不接下气……突然间，我俩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立马止住了笑声。只见舅舅神情严肃地注视着我俩，客厅内鸦雀无声，我大气也不敢出，亦不敢抬头看舅舅，料想自己一定说错了什么！
　　 足足有两分钟，舅舅才开了口：“你们都工作了，作为女同志，要懂得控制自己，说话就说话，呜呜丫丫的，像话吗？你们在单位，也是这个样子？”
　　 那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说话，要懂得节制，才能尊重他人，即使眉飞色舞，也不能忘乎所以！
　　
　　 五
　　 刚上班时，舅舅提醒我要多学习，不要过早地谈恋爱。一年后，同宿舍好友的姐姐介绍了她们单位的一个大学生，说是重点大学毕业的，相貌一般，很有才华。认识大概一个月的时候，我告诉了舅舅，并说晚饭后他们经常打篮球。
　　 小伙子的单位离舅舅家不远，隔天，舅舅去了球场。
　　 周末，我再去舅舅家的时候，他说：“那个小伙子和你不合适，太执拗，打球的时候总是一副当仁不让，瞧不起人的架势，而且面相不善。”
　　 当时我并没有立即终止与他的交往，直到有一天，他一脸不屑地炫耀自己，说单位领导政治学习时出现了几处哲学错误，被他当众纠正过来的事，我提醒了他的不对，并善意说了舅舅对他的看法。怎料这位才子立马现了原形：“你舅舅又不是你父母，管得也太宽了，你不就一个小小的中专生嘛！”
　　 当天，我和他分手。
　　 真是一语中的，他真是那样的人。他可以低看我的学历，但不能不懂得尊重我那像父亲一样的舅舅。
　　 后来，别人介绍了现在的丈夫，见了一面，感觉还好，只是家在农村，又是长子。我对舅舅说想找一个市区的，将来负担轻，下班还可以混饭吃。舅舅立刻批评我好吃懒做，说自己有手有脚的却想指靠别人，末了，又加了一句：“你以为城里婆婆的现成饭那么好吃？”
　　 待到见了丈夫一面，就只剩一句话：“就他了，面善，性格不错，一看就能容你。”
　　 及至结婚，所有的事情均有舅舅操办。那一年，因为三表哥先结了婚，按照习俗，同一家不能在一年内办两次喜事，为了让我风风光光地出嫁，舅舅安排我从表姐家迎娶。
　　
　　 六
　　 第二年，我怀孕了，之后去舅舅家就少了。生孩子的前一个月，某天，舅舅打电话说他后背疼的厉害，我以为只是腰肩背痛之类的病症，待到见面时，才发现舅舅脸色很不好，精神状态尤其不佳。尤其那只在文革中受伤的脚，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于是，特意找了医院技术精湛的大夫给他按摩理疗。次日，舅舅便说好了一些，所以，我没有往坏处想，这样持续按摩了大概半个月，并没有特别的起色，只是做了理疗按摩就好一些，不做便疼痛难忍。其实，那时候舅舅的病已经很重了，只是我缺乏经验，以为只是普通的腰背疼痛。
　　 恰在此时，小姑子在乡下结婚。那时候生活条件差，丈夫用自行车带我回农村，一来一去，路途颠簸，返回家的那晚上，半夜，羊水突然提前破裂，好容易捱到天亮，到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待产。
　　 36小时过去了，仍不能自然生产，我疼痛难忍，喊着要剖腹产。丈夫不知所措，婆婆也不在身边，自己做不了主，只好一路跑去找舅舅舅母。
　　 两位老人到达病房时，我还在嗷嗷乱喊。那时的舅舅，由于病痛的折磨，拖着久病的身躯，身心已很疲惫，但却疼爱地劝我：“能自己生就自己生，哪个女人生孩子不疼？不要轻易开刀，剖腹产是不得已的办法，还是要坚持自己生！”
　　 听了舅舅的话，我安静了许多，后来女儿平安顺产。但我没有想到，舅舅劝我自然生产的话，竟是我们甥舅之间的诀别语……
　　 女儿满月的第二天，丈夫面色凝重地对我说：“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咱爸咱妈要来。”
　　 “吓我一跳！看你一脸严肃，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怎么！我爸妈来了你不高兴？”
　　 “不是！第二，我一直没敢告诉你，舅舅的病确诊了，是……肺癌。”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我的心情立刻从沸点降到了冰点，眼泪不由得簌簌而下，继而嚎啕大哭。丈夫说，“我就知道会这样。因为在月子里，怕你哭坏了身子落下病根，虽然你多次问舅舅在兰州检查的咋样了？可家里人都不让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