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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天降的修行者(散文)


作者:汪天钊 布衣,250.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60发表时间:2019-01-02 11:11:00

【流年】天降的修行者(散文) 我原以为,牛一定更应该具有一副健康的牙齿,因为它是吃草的,每餐面对着大量的草,青草似乎很容易,但也有干草,干草皮条得绳子一样。干草似乎也容易,一年还要吃很长时间的麦秸草,麦秸草坚硬、有棱有角,很扎嘴的。这让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在农村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对牛相当熟悉的一个人,惹出了很大的笑话。到现在我才知道,确信,牛生来就是牙病患者,它们竟然没有上门牙。也就是说没有“切牙”和“犬牙”。再不用任何的解释,我已经懂得了为什么要铡草,否则,牛吃草会更加困难,困难到让人无法想象。
   懒人是喂不得牛的。要早早起来筛草。担水也在早上,额外地要多担几挑子,人吃牛也要喝。早饭之前就喂上了,吃完了早饭刷了锅,它还在细嚼慢咽,一副漫不经心,悠哉悠哉的样子。可能,牛也不想慢,慢也怨不得牛,就怨老天的不公,干的都是重活儿,必须要吃那样多,却不赋予它健全的牙齿。晚上睡得晚,晚饭之前就把牛喂上了,等晚饭吃罢,家务收拾齐备了,牛,还在低头吃呢。吃完了一槽再搅上一槽,早上可以马虎,晚上这一顿很重要。已经很晚了,牛棚里的灯还在亮着,就象是乡村的眼睛,总是最后才闭上的。那时候晚间找人,只要到牛屋里,准能找到。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在牛棚里聊天,往往能聊到深更半夜。不干活时,牛把草从胃里倒出来,“吱吱”地咀嚼,嘴唇上冒出白色的泡沫,农人称之为“倒沫”。在地里干活时,牛也总是忙里偷闲地抽空倒沫。我看到过很多动物睡着的样子,但从来就没有看到牛睡着的样子,可能,它根本就不睡觉,它是唯一不睡觉,不需要或者不能睡觉的动物。人睡觉时,听到它在倒沫,醒来,它还在倒沫。吱吱声本很孱弱,夜深人静,却异常响亮。伴随着的还有牛铃铛的声音,铃铛的声音非常地轻柔妙曼,似有似无,似触非触,就象雪花飞舞,羽翼震动,或者风的低语。这声音对于主人来说是一种特殊的音律——催眠曲。也只有主人才能领悟其中的意蕴,主人听着听着酣然入梦,不知不觉中夜色泛白。
   那时候正是生育高发期,孩子们多,生活条件异常简陋,大人孩子睡觉挤在一张床上。正值中年的村夫村妇早就分居,半夜里,有时候是村夫趴在窗户旁轻声唤媳妇,媳妇给孩子们掖好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地溜进了牛棚里;有时候是村夫睡得正熟,身边突然就光溜溜的。他们的温存,牛看到了,他们的轻声细语,牛也听到了。牛这时格外懂事乖巧起来,怕惊动主人,半天才忍不住地“吱吱”一声。比往常更加轻盈温柔,几乎听不到,但听得又是那样的分明。铃铛更加犹豫,就象是一个人站在门前,很忐忑,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敲门,伸出手,举在半空,决定去敲了,但手刚刚触及到门的时候却突然又失去了动力,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才发出来声音。月光也是机灵的,天地间这时候任何的声响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她静悄悄隐藏在树梢后,影子飘渺稀疏。
   草包是贬义吗?牛吃的几乎全是草,是名副其实的草包,但牛却是真正的实力派。牛象在提取浓缩铀,耗费掉了大量的原材料,草的养分很小,特别是麦秸草,它的养分很值得怀疑,早被麦子抽空了,味道寡淡的草料被牛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咀嚼,咀嚼得津津有味,终于把其中细微的养料激发出来,萃取出来,凝聚成了极大的能量。在我有记忆的时候,牛还是干农活儿顶天立地的主角儿,机械是后来的事。拉庄稼拉粮食,心不跳气不喘,人只管架着车辕掌握方向。拉磙碾场,大大小小的麦秸垛都是它们碾出来的。秋庄稼中间的耧腿被塞着,叫“大背拢”,杷了大背拢,锄草的工作量就少了十之八九。给棉花追肥封根的,用牛来封,灵活,也不糟蹋庄稼。那些年养了牛的人家,真的让人羡慕。犁地耙地是天底下最苦最累的活儿,可不是花拳绣腿能够完成的,广袤的田野每年都由它们深翻。有些年地非常地坚硬,牛能把犁铧拉断。不知道牛能不能看到人类的精于算计——近乎卑鄙的伎俩,平时不干活儿的时候,料撒得就少,“有料没料,四角搅到”,拌草棍只管装模作样地在石槽里翻腾来倒腾去。只有在干活儿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来改善它的伙食,给它添加了料、棉饼、或者麸子,不过牛并没有因为待遇的变化而变化,在干活儿的时候依旧用上了最大的气力,“驴腿儿要直,牛腿儿要弯”,弯弯的牛腿绷得紧紧地,在地上扒下赫然醒目的蹄子窝。
   牛的哞叫是很难听到的,终日沉默,在这世界上留下最多最大的声音,除了“吱吱”的咀草声,便是干活时“呼呼”的粗喘声。
   牛不仅要劳动,也是农家的经济重要支柱。“槽头兴旺”其实也就是日子兴旺。那时候农家只要拥有一头牛就不算穷,借借讨讨方便得多,没人敢从门缝里看你。盖房子娶媳妇,往往一头牛就占去了大半。村里一家人的女儿得了破伤风,医生都说没救了,主人说不用怕,他有牛——一头牛换回了一条人命。人们歧视牛的性别,却与人正好相反,公牛应该更有劲儿,但不能生牛犊子。养牛基本上都养母牛,好母牛怀着孕一点儿也不耽误干活儿,一直到临产前夕。一年还能下个小犊子,虽然只值几百块钱,但比得上种几亩的责任田,抵得上当时“公家人”将近一年的工资。邻居家靠着养了一头这样的好牛,生的又多是小母牛,供他儿子读完了大学。
   干活、哺育、养家,很多人对于一家庭的付出,远远赶不上一头牛。
   既有能力、又踏实做事,从不计较个人恩怨得失,绝大多数人的素质,也远远赶不上一头牛。
   牛很有灵性,长时间的耳鬓厮磨,主人的生活作息,牛揣摩得相当准确。在农忙时节,到了下地干活儿时间,主人没去,它早就站在那里等着了。白天,卧着时,当它看到主人走来,就会主动地站起来,当它看到主人远去,才重新卧下。一个善于和牛交流的人,他们之间的相处配合比人都要默契。小叔使牛从来不用帮耧的,牛也不用牵,一直都是他们两个的身影移动。只要做过一遍,该拐弯该抹角时牛就拐弯抹角了,小叔的手势它都清楚要干什么,他们之间甚至省去了哒哒咧咧世界上最简单、最简洁的沟通;下地时它跟在身后,卸了套还是跟在身后。有时在回家的路上,小叔只顾站着和人攀谈,它兀自走回家了。
   很多的老人们讲述过他们亲身经历的与牛有关的事情。一村夫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赶着牛车走亲戚,回来的时候因为喝多了酒,烂醉如泥,从牛车上滚落下来,等他醒来的时候,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当他爬上了车子,并没有吆喝,牛就又继续前行。另一个夜晚,另一村夫驾着牛车匆匆赶路,牛突然不走了,主人下来一看,地上放着一件棉裹,扒开看时,原来是个被遗弃的婴儿。他把那婴儿带回了家。后来听说是邻村的一个大姑娘生下来的。那男婴被人抱养了去,长大成人,继了那家的香火,在当地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牛都是小心翼翼地,踮着蹄子,轻轻地走过去,或者绕道而行,真的绕不过去,它就站立;倘若人拿了鞭子抽打它,牛也少有地反抗起来,站定了,不可动摇。牛蹄子上什么都可能沾染,但从来没有沾染过血腥。人们都说牛是通人性的,人性有善恶美丑,而牛只有善性。
   牛的自然寿命大概是二十年左右,但耕牛就缩短了很多,十多年的耕牛就进入了古稀之年。和人老了一样,身体机能也都衰老了,咀嚼的声音微弱了很多,走路都是摇晃踉跄的。人的气力在腰上,受累负重的是脊柱,老得弯腰驼背,耕牛的力量在腿上,腿关节常年累月地磨损,失去了往日的柔韧,似乎是骨头与骨头直接摩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耕地的时候,牛腿更弯了,象剥了皮的树杈,机械生硬,磕磕绊绊的,总要向前栽倒的样子。
   这样的牛离上肉锅的日子就不远了。
   牛肉,是上等的肉食品,营养远远高于其它动物,价钱也远远高于其它动物。它被肢解成若干类别,肉、筋、杂;若干脏器,心肝肺胃肠、牛耳牛舌牛蹄、人们根据自己的嗜好各取所需。牛鞭牛蛋牛腰子在市场上是买不到的,去向不明。大小的骨头都被熬成了大锅汤,骨髓都空了碎了,称高汤。牛皮一直都是抢手货,最好的皮带总是以牛皮自居,买皮鞋、皮靴、皮衣、皮鼓时总是被商家告知,牛皮最好,价格也令人咂舌。牛皮纸和牛皮根本无关,但披上了牛字,声誉就凭空拔高了一大截。
   关于如何宰牛有很多的版本,有的说用刀子,有的说用大铁锤猛击牛的脑袋,有的说用绳子绑着,有的说用两根粗棍子夹着,也有的说牛被蒙着眼睛,宰牛者怕牛看到他,记住了他的模样,也怕看到牛哭的样子,下不了手。
   我的一个亲戚是牛经纪,养牛贩牛,深谙牛的生理习性和其中的道道。他看看牛牙齿的数目、磨损的状态就能知道牛的年龄。根据牛出不出汗、倒沫的多少、咀嚼的口数就能判断出牛是不是生病了,病的程度。从牛的貌相体态就知道出肉率是多少,捏捏牛背就能估算出大致的重量。牛价钱从来都是不能公开谈论的,天大的秘密,两个牛经纪的手同时插进其中一个人的口袋,手指在口袋里交谈,一鼓一凹的,旁观者、包括买家卖家都是一头雾水。他经常亲自把牛送到牛肉锅上。老牛很长时间不出远门了,它跟在人的身后,少有的欢快,尾巴甩动得恢复了当年的柔韧灵活。当它路过曾经耕作过的田野,还会发出声声哞叫。宰牛场散发着一种特殊的味道,但那种味道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嗅到,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出自什么样的场所,意味着什么。老牛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也未曾接近那里,对于它来说是陌生的,没想到的,离得很远,老牛就嗅到了那味道,嗅到之后,老牛猛地一下子缓慢了,眼泪哗地涌出来了,噗噗嗒嗒地落下来……老牛流着泪,还是跟在人的身后,一步一步接近目的地——血腥气更浓了。
   就是这样的耕牛,活着的时候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不余遗力。风烛残年,用生命为主人换取了最后一沓钞票。死了,再用遗体为人类献上一道道美餐,满足一个个刁钻贪婪的口腹。
   我居住的对面曾是个体的宰牛场所,很简单,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复杂,根本看不到牛是怎样地激烈反抗,先绑住了牛的两只前蹄,似乎用不上太大的劲儿,轻轻一拽牛就重重摔倒在地,然后再迅速地绑住了牛的两只后腿。肉案上摆着长短不等、宽窄不一、厚薄不均的刀子,每一种刀子都必有各自的特点和妙用,它们锋利无比,闪着寒光。那些刀子在牛的身体里游刃有余,上下左右地翻飞,剥皮剔骨的“嚓嚓”响声让胆小的人不寒而栗。寒光和血光相遇,如三伏天正午在大地上蒸发的气流,抖动得睁不开眼睛。牛并没有流泪,它的目光与平时有着明显的不同,很复杂。当被撂倒之后,屠夫拿起刀子,它的目光却在一瞬间平静了下来,牛不认得人类的文字,更不懂信仰,却是合格的教徒,当刀子顺利地进入它的脖子,准确地割断它的血管,它竟然没有异常的举动,甚至没有抽搐颤抖,似乎更加平静,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就象往常那样去到田地耕作或者耕作之后回家,它面前的刀子不是刀子,是牵着它终身的牛缰绳,缰绳的方向就是它的方向。
   我最终在牛的目光里读懂了殉道者的那种悲怆、释然,这时的它根本不需要救助,也根本不需要怜悯,救助和怜悯对于它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歧视和侮辱,它要完成的是上苍赋予它神圣的、神秘的、人类不能了解的某种救赎或者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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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天降的修行者》是牛。作者文章用到好几处“我原本以为”,是在用印象中牛的样子,和现实中的对比来书写牛的品行。或许对于读者来说,没有看到此文之前,也是“我原本以为”。但顺着作者肌理清晰的文字,来相伴牛走过一生,从用倒沫来萃取草的精华,到被屠宰时的顺从无争,读者耳畔那吱吱的咀嚼声悄然消失后留下的,是一份并不算迟到的读懂。此篇文章书写深邃,饱含哲意,流年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105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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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9-01-02 11:11:48
  书写牛的文章很多,此篇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感谢老师分享,祝福!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1-07 20:42:1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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