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雕刻人生，生活磨砺性情。东门迎春少言寡语，穿上了一身补丁的百纳衣。那张白里透红的桃花脸依旧惹人侧目，村上乡亲说：“一朵牡丹插在牛粪上了。”只有汪一锤乐不可支，睡梦里能笑醒。村里农会主任刘秋生感到蹊跷，怎么会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以党员的责任心和对工作的负责态度，叫来东门迎春板下面孔严肃的盘问：“你叫什么名字？”
　　 东门迎春从来没有经过审讯，心中忐忑不安怯怯地无语。她的沉默更加重了农会主任刘秋生的疑心，重复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咋和汪一锤认识搞到一起的？”问到东门迎春伤心处不由得泪流满面。刘秋生见这女人哭成泪人儿似的倒有几分怜悯，这时汪一锤风风火火闯进来不分青红皂白拧着脖子说：“男人不在家你欺负我女人哩是不是！”
　　 “没有啊！”
　　 “没有她咋哭了？”
　　 “不信你问她。”
　　 “他欺负你了没有？谁敢欺负我媳妇老子剁了他！”说完拉住东门迎春住回走。
　　 “我话还没问完哩。”
　　 “问个X！有啥事问我！你们有女人睡就行，我睡个女人就不行！见不得穷人烟囱冒烟！”骂骂咧咧边走边说。
　　 “事情没弄清不准她乱说乱跑！”刘秋生自找台阶下说。
　　 冬去春来，时光荏苒。东门迎春生下来孩子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快乐，由于东门迎春怀孕时误食毒磨菇中了毒，影响到孩子的大脑发育不良，三岁了连妈和爸都不会叫，东门迎春哑巴吃蒸馍心里有数，汪一锤却认为娃是小月了不够月份，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千方百计想方设法给娃把病看好。又过了两年娃还是傻傻的，于是起了个名字叫瓜瓜娃。
　　 报恩寺农历七月十五盂兰盆会，庙里有个老主持，据说道行深，知过去晓未来又会医术，因此报恩寺香火颇旺。东门迎春带着瓜瓜娃偷偷到庙里上香许愿，上了布施求菩萨保佑，母子俩跪在药师佛脚下叩拜，虔诚地许愿让瓜瓜儿早日康复，那庙里主持看东门迎春气质绝非乡村俗妇，主持深谙齐门循术掐指一算说：
　　 “施主是求药寻人来了。”
　　 东门迎春顿生诚服说：“求大师开示。”
　　 主持说：“阿弥托佛，相由心生，心在人在，心去人空。人各由命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施主有何诉求？拜佛心诚则灵，不可诳语。”
　　 东门迎春一肚子苦水和委屈一碟子一碗和盘托出。
　　 主持听后说：“苦海无边善作舟，不可作孽灾自除。”
　　 东门迎春问主持：“我夫妻何时可团圆”
　　 主持闭目沉思手里转着念珠说：“月有阴睛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缺中有圆，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抱残守缺心自圆。”
　　 这虚虚玄玄的话听得东门迎春一头雾水，本想得到主持的同情和宽慰，反倒落了个倜怅满怀心神不宁。大殿里的磬声“当……当”……伴着诵经声传出山门，渗进空虚彷徨的心中。
　　 山寨的生活使她远离社会，她不了解社会翻天履地的变化，给生活带来了什么？汪一锤给她带来的道听途说，支离破碎的传闻以讹传讹，添盐加醋的夸大其词，是为了镇慑，使她心怀恐惧，昨天说东山枪毙了多少反革命，今天说杀了多少土匪，多少匪属因害怕上了吊……在她心里白虎必死无疑，她守护着白虎的遗腹子，那是她唯一的欣慰和寄托，她力争要给瓜瓜儿把痴呆的病治好。尽管这屠夫把她当泄欲的工具，她必须忍辱负重苟且的活着，为了这爱情的苦果承受精神上残酷的鞭笞和肉体的柔躏。
　　 清明时节雨纷纷，有人说这是后辈对祖宗思念的泪，有人说这是恋人祭奠爱情的诗篇，泪挂满了枝头草尖，雨是从素洁的云中落下，是从虔诚哀痛的心底流出。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从雨帘深处驰来，溅起一路水花。眼前的景色伴随着蓝色的回忆在脑海中迭映。
　　 二十五年前在地方政府剿匪战斗中，白虎带领身怀六甲的妻子东门迎春怆慌逃命，由于饥饿妻子误食了毒菌身亡。因躲民兵和土改工作组穷追不舍，他只有藏匿躲避，待稍事平安再返回掩埋妻子的尸体，谁知有位解放军战土在追捕他的过程中，不慎滑落崖里跌得昏迷，腿也折了。他庆幸逃脱，跑了几步回头一想，万一这位跌伤的解放军没人发现，有性命危险咋办？于是他折身返回抓住葛藤，坠到崖下去救护昏迷的战士，艰难的从沟底向上攀爬，这一切被清剿土匪的赵组长看到眼里。白虎那年被抓了壮丁，随胡宗南围攻打延安时，被解放军赵指导员俘获，两人邂逅相遇不约而同地说：“原来是你。”指导员知道白虎的身世和遭遇，了解白虎当土匪是逼上粱山，其间并未危害百姓引起民愤，有朴素的反压迫阶级意识。鉴于暴风骤雨地镇反运动，生杀大权在乡政府手里，难免有过激行为，为了帮助白虎避开锋芒免遭错判，赵指导员给老首长写了一封信，介绍他去参加抗美援朝。在朝鲜战场上白虎作战勇猛屡建战功，有一次在紧要关头他舍命救师长负了伤，事后他由连长升为营长。一九六二年印度反击战，白虎再立战功晋升为团长。师长将女儿许配给白虎为妻并生一女，女儿叫迎春。(白虎为了纪念东门迎春，给女儿起了迎春的名字。)
　　 今天白虎领着妻子和女儿故地重游，前来给前妻扫墓祭奠亡灵寄托哀思。那年掩藏东门迎春的石窟在偏僻的山沟里，进山没有公路，汽车只有停在槐树坪村里。一群山里娃围着汽车看稀奇，你摸摸车盖他摸摸车轮，瓜瓜娃头顶着车灯，觉着这怪物咋这么大的眼睛，机司小虎也是个娃娃脾气和这些陌生的娃嬉耍着，他猛地按了一下喇叭，喇叭声大如牛，吓得娃娃向后退，瓜瓜娃吓得跌倒在地，顺手拾了个石头砸向车灯，灯玻璃被打碎，小虎气得一把抓住瓜瓜娃要他赔灯，瓜瓜娃顺地一躺又哭又闹，真是打了娃娃娘出来，东门迎春听到儿的哭声闻讯赶来。
　　 “喂！你咋欺侮我儿哩？”东门迎春质问道。
　　 “你是他妈啊？来的正好。”
　　 “我娃咋了？你打他！”
　　 “我没打他，是他砸坏了车灯。”
　　 “你这车不停在这儿他能砸吗？”
　　 “你娃砸得还有理了！你咋不讲理？”
　　 俩人高一声低一声争吵不休，白虎祭奠毕返回，见这场景制止司机，抬头一看眼前竟是东门迎春，不由愣在那里，他百感交集望着徐娘半老的东门迎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扶起瓜瓜儿对小虎说：“你们上车等我，我送她们回家处理这事。”东门迎春一时激动得昏了过去，白虎问孩子们：“谁给我带路，我把她背回去。”
　　 “团长，我来背吧？”
　　 “给我个学雷锋的机会，做做好事，你们等着。”
　　 进了东门迎春家的窑洞，他把东门迎春放在炕上，白虎用糖打发走了孩子们，给她倒了一碗水说：“迎春，迎春……你受苦了！”
　　 东门迎春泪飞滂沱，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抽搐着泣不成声，她紧紧握着白虎的手，悲伤地说：“不是做梦吧？”
　　 白虎百感交集的说：“不是梦，不是梦。”
　　 “二十年相思白了头，二十年的泪水附东流，梦里喊你你听不见，肝肠痛断恨悠悠……”东门迎春哭泣着说。
　　 “生离死别春秋梦，我又何偿不是苦苦思念你啊！”二人倾诉别离后的爱恨情仇，这一切不可能重演，命运和他俩开了个冷酷的玩笑，她无法面对现实生活巨大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汪一锤听到汽车喇叭声，以为来了大干部找他，一阵风似地往回赶，听娃们说来了个军人到他家，欣喜万分想着一定有好事临门，汪一锤兴冲冲回家，走到家门又多了个心眼，他提防娇美的老婆不安份，潜在窗下偷听着白虎和东门迎春的谈话。他知道了这个团长就是当年潜逃的土匪头子白虎，他的女人就是那个男人的压寨夫人，这个瓜瓜娃不是他的种，是那个团长的，他白养活了瓜瓜娃这么多年！他傻乎乎地认为白玫生娃早产了，他又气又恨郁闷在心，好像一把干涩的茅草塞在心头。汪一锤是个眼睛不容丁点灰尘的家伙，他忍着冲动望着这团长离去，汪一锤进门黑风罩脸一幅杀猪的凶相，他恶狠狠的问：“你男人来了？”
　　 “来了。”事已至此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你叫白玫？”
　　 “我叫的是他妹的名字，我叫东门迎春。”
　　 “瓜瓜娃是他的？”幸灾乐祸地问。
　　 “你连个瓜瓜娃都还生不出来哩。”东门迎春呛了一句。
　　 “我白养活这杂种二十多年！”
　　 “我和你生的娃才是杂种！老天有眼。”
　　 “你！”气得汪一锤七窍生烟说不出话来，嘲笑着说：“哼哼！团长夫人，可你在我胯下活了二十多年，老子值了！哈哈哈！……”他恶狠狠对东门迎春说：“我要去揭发暗藏在革命队伍的土匪，我立了功就能升官发财。你也是藏在我身边的阶级敌人，要你戴上白袖章，专政会杀了你男人，让你也坐牢！我有了立功表现，说不上给我奖金哩，我要发财了。嘿嘿嘿……”东门迎春装着害怕可怜的样子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真的那么绝情？”
　　 “哼！平时我看你脸色，看够了！你啥时正眼瞧过我！”
　　 “你去检举土匪白虎总得有个证人吧，咱俩夫妻一场我不帮你良心过不去。我给你当证人陪你去揭发他。你也累了一天了，我给你切盘卤肉，再暖杯酒陪你喝。”汪一锤郁气怒气在肚子里咕咕响，干活累了肚子也饿了，就想喝酒解解闷。
　　 酒菜停当，东门迎春从来没有这么柔情过，她勾着汪一锤的猪脖子说：“今晚我好好侍候你，也不辜负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要好好的百依百顺地报答你。”
　　 “想通了？迟了。”
　　 东门迎春笑嘻嘻的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是吓唬我是吧？嗯？”白玫送了个媚眼。把一大杯酒给汪一锤灌下去。汪一锤心想女人不服软，是没捏在她三寸上。现在她不是百依百顺了么。东门迎春又端来一杯酒说：“喝酒成双，好事成双，喝了这杯酒我好好地陪你。”汪一锤戒备东门迎春，觉得今天态度有些反常，把酒接过来放下。
　　 “你没喝过花酒吧？今天让你快活快活。”东门迎春端起酒竞然美美喝了一大口，用小嘴把酒吐在汪一锤口里，柔情的举动让汪一锤兴奋不已，张着大口接着酒咽到肚里，猪头脸笑成了牡丹花，东门迎春摇着头用凉水涮着口连声说：“好辣，好辣！”
　　 “嘿嘿嘿，你就不是装酒的夜壶么。再来，再来。”
　　 “你喝了这杯我再吐。”
　　 “不！给我吐！”
　　 东门迎春撒着娇说：“人家嗓子还辣着哩，乖……听话。”说着酒到唇边笑着灌着……汪一锤突然觉得肚子里像插了一把刀，搅得五脏六腑疼痛难忍，豆大的汗珠从铁青的脸上滚落。
　　 “你……你……下了毒。”
　　 “嘿嘿，你喝了断肠草泡的酒，味道美吧？你不是要检举立功么？去阎王殿里立功去吧。”东门迎春阴冷的目光使汪一锤感到生命的绝望，他想去取杀猪刀，已是力不能及了，他重重倒在地上。“你……”
　　 东门迎春冷冷地笑着说：“这陈年老酒给你准备了二十多年了，今天终于让你喝了！”
　　 汪一锤手和脚抽搐着，东门迎春捉起汪一锤杀牲的铁锤向他头上砸去，一下，两下……
　　 东门迎春穿上她从山寨出逃时穿的衣服，这个当年的东门迎春又复活了。她在汪一锤尸体上堆满了柴草，洒了煤油点燃后锁了门，窑洞里燃烧着怒火，那是二十多年的积怨和仇恨，火舌无情的吞噬着没有人性和恶贯盈满的汪队长。
　　 东门迎春向当年停放她的石窟奔去，她隐隐听到瓜瓜儿傻乎乎地高兴地喊着：“火，嘿嘿火……”此时的她没有勇气回头望一望，爱和恨都抛在了身后……
　　 石窟里放着白虎祭奠她的小巧精致的白色花圈，白色的百合、白色的玫瑰，白色的菊花、白如雪洁如冰，花圈上写着“爱妻东门迎春千古！”她捧着素雅的花圈泪如雨下，此时她万念俱灰冷冷地苦笑着，数十年的苦思，数十年的企盼，数十年的苟且，数十年压抑在心头的渴望……一切的一切都成为泡影随风飘逝，幸福和耻辱、快乐和痛苦一同灰飞烟灭。她咬破了手指用血写下了最后的乞求，“独葬于此请勿打扰”东门迎春血乞叩拜。写完，她撞岩气绝而去，从无边的烦恼和痛苦中解脱。